她蜷缩着躺在我身边,以婴儿蜷缩在母亲子宫里被羊水包裹的状态,据说这样最让人觉得安全;我靠在床头上脊背僵硬,不知道是该用点力坐起来,还是像面条那样软塌塌地倒下去,昏昏沉沉地睡着。
她冰凉干燥的右手覆住我的眼睛。
三
突然间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比以前忙百倍,几近发狂。生活由一次次修改的报表、企划和提案组成。累到眼睛发花时看见什么东西都重影。那段时间从没在晚上十一点之前下班,一连几日因为实在太迟,就在经理办公室的沙发上凑合一夜。这样的晚上,我看不见那个脸上没有眼睛的男人,因为什么都不想,几乎是一下子跳进空白里,几近昏迷的状态,使睡眠沉寂如死亡。
一场虚构的理想之中,关于未来的梦幻让一切有迹可循且动力十足,比高三更加相信,也更加盲目。他们说忙完这件大案子应该可以提升。然后在顺利地签完文件、办好这件其实很大的业务之后,我被解雇了。没有原因。
有些事情如果不行,就真的不行。包括抽筋扒皮地试图改变,包括苦口婆心地尝试沟通。它们有时完全没用。我们看似使用同样的语言,实则表达对方完全听不懂的含义,因而无法沟通。我站在现实与梦想的分界线上,就像站在岛屿和大海之间。在此之前我情愿守着界线,并告诉自己这就是我的生活。当有一天我想停止分裂选择其中一种,我想投入真正的生活并甘愿老死在这片孤岛上,却发现它根本不接纳我。在梦想的汪洋上漂泊至死,在现实的孤岛上苟且偷生,当跪地求饶摇尾乞怜都没用,我知道,最终的选择不光由自己做出。
一个二十五岁的北漂男人丢失工作之后,回到自己在北京四环的出租房,又是什么样的呢?不明所以、失魂落魄,这些都没有出现。我不觉得痛,是觉得空。不过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大理石地面上,感觉石头的凉气一阵一阵地从尾巴骨顺着脊椎而上浸透天灵盖。想了很多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抽烟,机械性地一根接一根。我看见早晚高峰北京挤得像人肉罐头一样的地铁,又想到不远的地方,我灰扑扑的质朴娇憨的故乡因为地下有泉水,永远都不能修地铁。突然觉得这是一件多么可爱的事情。
她回来的时候一地烟灰就要把我埋了,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说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我们去过外面的生活,这里就是一个岛。她说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岛,在人海中惶然无所依。
我说你跟我走吧,我们离开北京。我还不知道将来自己可以做什么,但是咱们俩可以到一个贫穷封闭、风景如画的地方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就咱俩。我们结婚,然后过一辈子,去海上漂流,没有五万块一平方米的房子,不争取这个户口。像条鱼一样,什么都没有。为什么不能这样生活,自己掌控走向,这难道不是自由吗?
她的眼睛灰扑扑的,看着我的时候像已穿越一层一层尘埃。她没有说话。
我说我最近一段时间都在梦见一个脸上没有眼睛的男人,他每天晚上面对着我一言不发,我却知道他在看着我。这个男人让我毛骨悚然,直到某一天,我看着他的脸上眼睛透过皮肤显露出来,那是由小变大的棕色眼球,接着瞳孔慢慢张开。那双眼睛里有我,还有一面好大好大的湖,在广袤无边的大陆中央。梦中那面湖碧绿碧绿的,湖边刮起青玉一样的风,整面湖水却不起一点涟漪。我站在湖心静默着,水从腰漫到胸口,感觉清凉而纯净,犹如在圣水中受洗新生。
她说,真的吗?
四
五年就这么过去,一千八百多天,转眼之间。
五年之前我从北京离开,手中拿着命运给我的机票,那是一张单程票。它将把我带向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地方,可我告诉自己就是那里了,命运把我带到哪里就是哪里。目的地没有任何区别。她说得对,人本身是个小岛。就算我找到了大陆,自己还是陆上人海里移动着的人形岛屿。那我为什么不干脆留在那个岛上,何苦为自己乌托邦式的理想远渡重洋。或许,终点根本没有意义,岛屿如影随形且可大可小。但这场投入大海寻找陆地的漫长漂流,其本身就是意义。
这是贵州毕节,在贵州高原屋脊上的乌蒙山腹地。它西面是云南,北边是四川。春天,珠江和乌江源头雪水解冻,大片冰块顺着河水流下又在河里相遇碰撞。河岸上满是青草,茂密浓盛。夏天,威宁草海碧绿碧绿的,晚上月亮升起来照得它清澈见底。湖面上吹来青玉一样的风,却一点都不见涟漪泛起。大叶杜鹃四月中下旬到五月初开花,而紧接着,皋月杜鹃和五月杜鹃也开了。花田宽三千米,绵延五十余千米。有时候从山脚直到山顶,一整座山成了花海。白凤是一簇一簇的,相比之下白香玉较为稀疏。那种叫春秋的杜鹃颜色桃红,粉妆楼只是浅浅嫩嫩的。凤冠的花是白底子滚大红边,竟像件旗袍一样。它们开成各种颜色,各种形状,开在各个地方。它们融成一体肆无忌惮。我站在旺盛的杜鹃花丛中,觉得自己感受到生命在吞吐呼吸。
生活是每天早起爬到高山之巅看日出,晚上坐在草地中心看月亮。这里彝族人聚居,他们的咂酒不烈,威宁火腿很咸,黄粑和凉糕也好吃。相机是从北京带来的少数贵重物品,我用它记录下一年之中或一天之中这琐碎的生活。渐渐发现自己学会了摄影,这些照片投到杂志社里还有人要,也就以此为生。有钱的时候喝酒吃肉,到没钱,每顿饭用水煮一点野韭菜,加油和盐,就着糯米饭也会吃得很香甜。不在意吃喝或穿着。衣服脏了便洗,不愿洗就反过来穿。抽烟比以前更多,什么烟都区别不大,当地人自己的烟也很不错。
我还是在租房子住,这次却租了一整间院子。我还是觉得孤单,这孤单是致病的却要不了命,不像当初那样。当年自己坐在岛上把两只脚泡在海水里望着重洋,不知道哪里是彼岸、是另一端。现在我于疾病之中痛快地活着,这病此生无法痊愈,但日子快活依然。
时间过去五年。这一年六月,我知道自己就要三十岁了。我比以前更老,又似乎比以前年轻。我像平常一样在桂花树下坐了一下午,学习吹彝族的摄泰吉和月琴。这两种乐器声音持重古朴,有如尺八一般肃穆清凉的本质。像宗教又像仪式。琴声中夜突然就来了,耳边凉风习习。我看见风把桂花树吹得摇动,银色的月亮透出明晃晃的白光,像一层轻纱。月光中四瓣的金黄色桂花扑簌簌往下落。它们那么轻盈,不自觉地随着风飞出去好远,花瓣洋洋洒洒,展成一片。
突然想起她。那个号码还隐约记得,不过她应该早就换掉了。她嫁人了吗?或者都有了孩子,但是又觉得不会。告诉自己就赌这一次吧,相信缘分。果然还是接通了,就像命中注定。我说五年了,我看见了梦中那面青玉色的湖,你过得还好吗?她说我很好,我知道你也很好,就像我知道你还是在岛上。我说是的,但是这里的春夏杜鹃花盛开。我租了一个院子,在破损的木头窗框上自己糊画着花草的窗户纸,还安了一个走上去会咯吱咯吱响的旧木楼梯。院子中间有一棵老桂花树,我在树底下做了一小圈木头椅子,你来了,我给你摘桂花。我们还可以做桂花糖吃,它们特别香甜。你决定了吗?
她说:“你知道,我们每个人都在岛上,人是大岛上的小岛。”谁都是,走到哪里都是。
我说:“好的。”
就这样,我知道自己对陆地和海洋的一切念想悉数死去。我坐在月光中的桂花树下安心吹月琴。那一圈木头椅子把桂花树围住,围出一小块土地。琴声散在风里,随月光飘远。就在椅子上坐着,小腿伸出去,分明感觉海水没过脚踝,心里的土地也在这夜色中,一块一块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