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里的风言风语里,大哥还是跟外省媳妇结婚了,再到后来是鸡飞狗跳的几年。因为房子太小,阿三和哥嫂睡在了一个房间,但常常在半夜的时候,被动静很大的哥嫂赶到驴栏。驴栏里有一块木板,阿三睡在上面,第二天身上常常会被干硬的木板硌出乌青。奶奶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嫂子刚进门那会儿还费心去照顾着,到后来,放着老人一个人在家,自己就跑到隔壁搓麻将去了。老人容易犯困,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暖烘烘地直打瞌睡,头不住地点啊点,鼻梁上的眼镜也滑了下来,最后在某个时刻猛地身子往下坠,人没了。那个晚上,阿三家的小院大门紧闭,嫂子无辜地站在一旁,拿着手绢擦着星星点点的眼泪,空气里似有似无地飘散着白花油的味道。哥哥一声不吭地立在一旁,黝黑健壮的手臂无力地垂下,有些不安地握紧拳头又放下。阿三回来的时候,老爹上来就给了他一巴掌,那五根手指好像蓄满了愤怒失望的力量,呼呼生风。那一瞬间,阿三的耳朵好像听不见了,眼前的一切就好像是一部静态的影片,每一个动作都被定格了许久,时间都发出了咔咔的生锈声,老爹充满血丝的双眼,大哥沉默的拳头和大嫂无辜的嘴唇。阿三张大了嘴巴,想说些什么,但是张口只吸进去了冰冷的空气和大把的星光。他看见了奶奶常说的黑无常和白无常,他们站在那里,刚刚接走了颤巍巍的奶奶,却还在等待着,带着一袭的残酷月光。
记忆就像是一只蝴蝶,鳞片脱落得越多,生命的长度就无奈地越缩短。十岁那年,蝴蝶飞不过那座山,于是只有从前的记忆最是光鲜亮丽,清晰得让人一遍遍回想,以后的便是苟延残喘,只有模糊的声音。
蝴蝶扇动着脆弱的翅膀,阿三躲在老爹的房门外,听见里面混乱却冰冷的声音。
蝴蝶死了。
阿三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天还是一团黑魆魆,苦涩干渴的嘴巴里好像还残留着糖果的味道。阿四黑暗中的眼神闪动着湿漉漉的光,狗头凑了过来,蹭了蹭阿三瑟瑟发抖的身体。月亮总是能给每个角落公正的光,阿三从床上爬了起来,悄悄地关上院子里赤红色的大门,阿四在最后一刻从门缝里钻了出来。男孩看着这只自养在家里起就没有离开过自己一刻的大黄狗,有些无奈,却有奇异的满足。他和阿四漫无目的地在村道上走,这个时候正是一天里最黑暗的时候,连月亮也躲进了云层里。从某一个院子里传出了呼天抢地的哭声,路旁的桉叶被惊得细微地抖了抖。阿三偷偷地爬上了墙头,看着眼前显得有些诡异的场景。简陋的木棺里躺着一个双眼紧闭的老人,她的脸上被抹上了瘆人的妆容,颜色鲜艳得在眼眶里扭曲,而头颅却是光溜溜的一片。在村里死去的人下葬前都要将头发剃得干干净净,只求来世清清白白地出生。入殓的师傅,一脸严肃地继续他的工作,一旁的亲属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硬生生将这个画面断成了两块。阿三擤了擤鼻子,觉得夜风变凉了,再不管墙那边响起的唢呐声,颠颠地走回了家。
老母鸡蹿到驴栏里的时候,阿三就知道它准是又下蛋了。他立刻跳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干草,朝鸡窝奔去。大哥大嫂还没醒,阿三悄悄地把还热乎乎的鸡蛋捧在手里,放进一个竹篮中,那里还躺着几个鸡蛋,个个圆润可爱。阿三再一次清点了鸡蛋的个数,心里一阵按捺不住的兴奋,等不及刷牙,用粗布蘸了点水,胡乱在牙齿上摩擦了几下。就飞也似的跑出了门。来到其子屋门前的时候,那一股热乎劲儿好像也冷了下来。女孩在院子里洗漱,哗啦啦的水柱从摇井里流了出来,在地上溅开一摊深色的印记。阿三尽量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迈进了院子,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直到其子发现了他。藏在身后的篮子像是粘在了手上,怎么也拿不出来。其子疑惑地看着阿三支支吾吾的样子,好像有些失去了耐心。女孩一把把阿三那双不安分的手抽了出来,看到手上一筐鸡蛋不免有些惊讶。阿三挠了挠他的脑袋,发现没有头发又尴尬地放下:“这是鸡蛋……给你补身子用的……我……我听村头大娘说……加当归……补血用的。”他飞快地瞄了其子一眼,重复了一遍,“对,补血用的!”其子好笑地啐了他一口,说道:“这是女人们坐月子的时候吃的,再说了,我干吗要补……血……啊。”其子的话突然噎住了,好像想起些什么,健康的脸上带着羞涩的酡红,笑骂道,“你这呆子,果真就是呆子,算了,谢谢你了。下次,我给你带我娘做的酸菜。”其子正要接过那些安静的鸡蛋,菜地里就传来了一声带着痞气的叫喊:“其子,起了吗?”从院子东面的一块小菜地里钻出一个人,是俨然比同龄人高出许多的大金。他胡撸着脑袋,脚上还带着湿润的泥土。其子也顾不得拿鸡蛋了,气得跳脚:“大金,你踩着我家菜地进来,信不信我撕了你啊。”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小霸王温顺得像一只土狗,垂下脑袋做不好意思状,在看到阿三以后又猛然抬起头看着阿三和他手上的篮子,脸上带着古怪的表情。其子家的老母鸡神气十足地在院子里遛了一圈,大金咬着牙蹦出一个个字:“其子,你该不会和这个傻子有什么关系吧?跟傻子在一起的人,就他妈都是傻子,你想让村里人都这么想你吗?”一时间空气凝滞了一般,骄傲的大男孩知道自己下了一剂重药。其子被戳到了一般,可能是想起了被村人议论的进了监狱的父亲,也可能是篮子太烫手了,她甩开了手,尖着嗓子争辩:“你说什么呢,谁跟他有关系了,你他妈才是傻子!”装着鸡蛋的篮子就这样被一个动作甩在了地上,原本圆润的鸡蛋不再可爱了,它们和阿三之前那十几天的等待一样,流出了伤心的黄色汁液。它们就躺在那儿,女孩就站在那儿,阿三就愣在那儿。阿四又一次变得威武,它拼命地吠叫,连牙齿都露了出来,狰狞的脸紧绷着。阿三像是没听见似的,竹篮也不要了,只是临走前疑惑地看了其子一眼,颠颠地走了。他还是那个奇怪的走路姿态,今天却显得特别瘦弱,脑子里面还在想着,开学的时候肯借书给自己的其子,给了自己一碗酸菜的其子,还有最后池塘边羞恼的其子,最开始的女孩和现在的女孩,都有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阿三怎么也想不明白,其子怎么丢了,该去哪里找回来呢?
狗不知道,他也不知道。
当阿三提着残余着蛋液的竹篮回到家的时候,嫂子和大哥也没空教训他了。他们就像两只昂起胸脯的鸡,嘴上的唾沫乱飞,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站在他们面前的是许久不见的刘寡妇,她丝毫不肯示弱地用双手撑着腰叫骂了起来。从支离破碎的对话中,依稀可以摸到事件模糊的形状。大哥和嫂子把家里的鸡粪堆在门口晾晒,村里小道被堵住了大半,经过的人也就暗地里说道两句,谁家没有在门口堆过鸡粪牛粪不是,也不好撕破了脸。可是刘寡妇就是咽不下去这口气,她牵着新生的牛犊走过,小牛犊眨着它湿漉漉的眼睛,硬是不愿意从几乎一半都是鸡粪的路上走过。刘寡妇什么法子也没有,使劲扯牛绳,牛犊还是不动。半个小时过去了,刘寡妇的心里升起一团火,站在阿三家的门口就开始骂了起来。这场架谁也不让谁,老母鸡又下了一个蛋,可是谁都没有时间理会它。嫂子恶毒地说:“就是你这张烂嘴,先咒死了你男人,又咒死他大哥吧……你怎么还没被赶出门啊,迟早把那家子都克死喽。”刘寡妇被气过了头,反而吸了一口气,嘴巴快乐起来:“哟,怎么比得上你这外省婊子哦,你们家小弟跟傻子差不多,你男人也没出息得很,这样活着倒不如死了算了!”大哥挥起拳头,暴起狰狞的青筋,作势就要打下去。刘寡妇吓得闭起了眼,缓了一会儿,又好像毫不畏惧地迎了上去。嫂子最后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神色,好笑地说道:“我才堆了这么些鸡粪你就受不了了,你们家不定吃了我们多少米,屙了多少泡屎呢,呵。”
阿三再无心听他们没有尽头的争吵,他缩在驴栏里,听着肚子咕咕的叫声,轻轻地对大黄狗说:“如果一切都跟我想的一样,那多好……”大黄狗眨巴了两下眼睛,似懂非懂地伏在了地上。
第二天清晨的空气有着梦中桂花糖的味道,阿三第一次这么晚起床,全身的骨头像是泡了醋,酸酸软软的使不上劲儿,早上总是活力十足的大黄狗也趴在地上,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昨晚没吃晚饭,阿三原本就瘦弱的肚子瘪了下去,有气无力地躺在干草堆上。老母鸡踏着优雅的步子来到了驴栏,一起来的还有给他带早饭的嫂子。嫂子大大咧咧地放下早饭后,阿三看着热腾腾的葱油面饼,很长时间都缓不过神儿来。面饼快要凉了,大黄狗轻吠了一声,阿三马上拿起面饼,还险些碰倒了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大黄狗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早晨。
仿佛要印证阿三的猜想,他心里所想的一切都开始慢慢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