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尤素福·伊德里斯
当最后一个探视者走出病房,病房安静下来时,美西美西朝萨基娜严厉地瞥了一眼,高声说:
“你听着……”
她迟疑片刻,不知该称呼萨基娜姑娘,还是称呼萨基娜。这个名字也许像农村姑娘,但是她十足是个城里人。她既腼腆、温柔,又有教养。美西美西是她的邻床,是位体态丰满的棕肤妇人,常穿一件白色衬衣。
这两张床并排放在一个大病房中。这种病房通常有二十二张床位。它由一名言语刻薄、体态臃肿的女护士管理。
瘦弱的萨基娜长得楚楚可怜。她是一位慢性病患者,已住了三个月。她最大的愿望是出院。但是医生不让她走。至于她滞留的原因是说她的病情比较怪。教授乐于让学生和实习医生实习一下,让同事们见识见识,如同让他们观赏他收藏的珍奇贝壳或稀罕邮票一样……
萨基娜并不是独苗,她是有兄长的。事实上如常人一样,她有哥哥、两个姐姐,还有舅妈、姑妈和亲戚。尽管如此,她住院三个月期间。从未有人探视过她。自从她兄弟把她送进病房后就再未露面,这个事实她明白、大家明白,连长舌的女看护也明白。出院问题不可避免地常常困扰她,但更困扰她的问题是没有人探视。她多希望在闭上眼睛睡觉后,有人推醒她,对她说:
“萨基娜,起来,有人探视……”
每周都有几百人来医院探视。每个病人都有五人到十人探视;只有她无人探视。她的邻床美西美西的探视者一来,就把她的床当做沙发。而她出于羞怯,既不拒绝,甚至不作一个打扰别人的动作……最后她只得离开床铺,到走廊去踱步或到肮脏的阳台上去,那儿一到探视时,就变成垃圾堆,扔满桔子皮、香蕉皮。
踱步时萨基娜内心痛苦,深感委屈。世间定有错误,使她无人探视,多少次她探视过兄弟、表姐妹。这次他们也有义务探视她。出了什么事?难道他们的心都僵硬了,变得如此残酷?难道大家都忘了她,忘了她在医院!难道她与家庭、邻居,甚至朋友,整个世界的关系都中断了?既不发一信,也不问候一下。没有人体会她这种孤独感。她深感悲哀,却强颜欢笑。
在医院里,她已住了五个月。大多数病人都换了。老病人中。只剩下她的邻床美西美西。她情况照旧,内心却矛盾不已:对医院她已厌烦,一旦出院又不知自己归属谁,到哪儿去?去干什么?进院前,她与兄弟同住,照顾兄弟,等着他结婚或娶一个新娘回家。患病后,她整夜咳嗽哮喘,使她兄弟生厌,利用一个机会把她送进医院,也许希望她不要痊愈,借此摆脱她。住院后听说他已离家结婚……她的姐妹们也都成家。而她还没有美到让任何一个姐夫欢迎她住在家中。她已干瘦枯衰,连结婚都嫌年龄已过。她到哪儿去?又归属谁呢?
对医院生活她既嫌恶到无以复加,又习以为常。如同一个渴望出狱获得自由的犯人,一旦出狱,又不知如何使用自由,这种矛盾心理使她几乎发疯。
问题不是突如其来的。直到现在,萨基娜对自己的行为还未认真考虑或预先筹划。但是此事确已发生。美西美西是一位大教授的妻子,其儿女、亲戚不下百人。每天至少有五人至六人来探视美西美西,假日甚至达到四五十人。看来美西美西对某太太探视已经厌烦,待她一走就累得直喘气,并嘟嘟哝哝发牢骚。萨基娜向美西美西打听来者是谁?什么亲戚关系?干什么工作?进而萨基娜一一打听探视者情况,询问他们姓名。直至某天待一名探视者走后,萨基娜露出笑容问美西美西:
“你表弟穆斯塔发是不是在铁路工作?”
美西美西惊问:
“天啊,你怎么知道?……”
此时,文静的萨基娜对自己正确的猜测感到欣喜。不仅如此,她开始为美西美西的客人提供服务。客人一来就端椅子。如果美西美西想用咖啡、茶或汽水招待客人,萨基娜主动到小卖部购买。她逗弄女客带来的小孩,或领他们上厕所,与大孩子玩耍,并对客人说:
“指天发誓,把孩子交给我吧。”
仿佛这是她的亲戚。美西美西起初以为这是出于萨基娜的好意,继而生疑,后来认为不可理解。探视时,萨基娜与美西美西的亲戚坐在一起,须臾不离,好像她是其中的一员。她们谈论家庭私事时,她既不害羞也不回避,却过分热情地参加讨论并参与意见。美西美西等着萨基娜有所“察觉”,自动站起来,离开床铺;起码把注意力转移一下。但事与愿违,萨基娜一直坐在那里。等探视完,她还与美西美西谈论探视的细枝末节。美西美西认为萨基哪已在对她进行干涉。当然萨基娜坐在自己床上并未离开,相反倒是客人们坐在她床上,给她机会参予干涉。
事情发展到萨基娜拦住一名男客或女客,让他(她)坐在床上,不停地和她谈话,直到探视结束。他们不答理美西美西,仿佛他们是专来探视萨基娜的。
美西美西是个火爆性子,并不温和谦让。她忍无可忍,一天终于爆发。待最后一个探视者一走,病房如到达终点站的火车那样安静下来,美西美西朝萨基娜严厉地瞥一眼,高声说:
“听着……”
她迟疑了,不知该如何称呼,好以此发端来发泄胸中的怒火,仿佛盯着她看就会增加勇气,她要警告萨基娜,看她还敢与探视者交谈。并决定只要萨基娜的探视者一来就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甚至更厉害。
美西美西盯住萨基娜,见她躺在床上,身上半盖着被褥,眼观前方,像在回忆幸福的时刻。
突然,怒气冲冲的美西美西意识到快从她嘴中发出的威胁毫无意义。一闪念中,美西美西想到萨基娜是没有探视者的。但此时,她已转过身子,吐出这句话:
“听着……”
萨基娜朝美西美西惊讶地一瞥,问道:
“啥事?美西美西太太。”
美西美西太太没有改变睡姿,也未把目光移开,只是她的声音压低到变成耳语:
“没啥,只是叫你一声……”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她紧盯住萨基娜的面庞,仿佛头一次见到她。萨基娜如此单薄消瘦,像一株独苗。
“品味”
这篇微型小说采用倒叙的叙述方式,就像电影的回放一样将萨基娜悲惨的身世展露给了读者。与此同时,作者又使用了对比手法,美西美西病床前的热闹和萨基娜病床前的冷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除此之外,作者还在行文之中巧妙地使用了另外一种对比,那就是美西美西对萨基娜的同情和萨基娜的哥哥、姐姐们对她的冷漠之间也形成了一组对比。一边是美西美西和萨基娜几乎没有任何关系,仅仅只是病友的关系,仅仅因为动了恻隐之心就对其表示了深切的同情;而一边是兄妹和姐妹关系,但是却对生病的妹妹不闻不问,任其一个人在孤独和痛苦中生活。正是因为这种强烈的反差,导致了萨基娜孤寂中抓住了前来探视美西美西的亲友不放,甚至有点喧宾夺主的意味。而她的这种行为也激怒了美西美西,但美西美西在顷刻的犹豫之后,表现出了无限的温情。原来,表面上看起来凶悍的美西美西内心当中满藏着最柔软的人性。
萨基娜的悲惨身世在这种独特的倒叙方式和对比手法中显得更加悲惨,美西美西对萨基娜的深切同情和她身上表现出来的光辉人性也在这种倒叙方式和对比手法中显得更加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