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老是这么忽略我,就不要怪我喜欢别的男人”,——司玲在卧室里终于等来了疲惫不堪的丈夫龚佳奇,她说这话时严肃的神态终于引起龚佳奇的警觉。龚佳奇看看表,已是子夜十二点一刻了,近几天段考阅卷,又赶写一篇论文,已连续熬了好几个夜,混沌的大脑已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跟妻子亲热了。他有些抱歉地笑笑,伸出右手理理妻子额前的头发,仍是掩不住倦意,深深地打了个哈欠,说:“有话明天再说吧,对不起,我太累了。”头一挨上枕头,人便软沓得如一滩稀泥,才分把钟,如雷的鼾声就想起来,弥漫在粉红色光线的空间。司玲气恼地一翻身,委屈的泪水奔涌而出。
旁若无人抑扬顿锉的鼾声搅得司玲心烦意躁,辗转翻侧,半小时后,她气恼地一下子掀了被子,坐起来,怒视着龚佳奇半张着嘴、一口黑牙的丑陋睡相,一眼瞥见对面壁上的画“天长地久”,心中一股无名火腾起老高:还“天长地久”呢!我现在是一天也难熬下去了!当初怎么就瞎了眼,跟上了这么个蠢货!
正想着,鼾声静止了,司玲转回头来,还觉得奇怪,忽而“嗤——”的一声,从龚佳奇空大的鼻孔里冲出一股细长的刺耳的声音,伴之以“叽叽——叽叽——”尖锐的磨牙声。司玲再也忍不住,光脚冲下来,将壁上的画框“天长地久”一把扯下,猛力摔下地,“哐——”木板断裂开来,声音在静夜里分外爆响。龚佳奇一下子坐了起来,一脸惊愕地睁大眼睛看着怒目而视的司玲,转眼看到地面上的画框碎片,仍是不太明白,懵懂地问道:你怎么还没睡?
“我叫你睡!你干脆睡死吧!”司玲抓起一个枕头朝龚佳奇猛甩过去,“啪——”正打在脸上,龚佳奇摇摇头,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老婆,你到底要怎样?”龚佳奇穿上拖鞋,伸出胳膊围住司玲,拉往床边,“有话躲在被子里讲,这样站着会冻病的,啊?”清醒过来的龚佳奇又是往日的那种兄长般的神情语气,令司玲不好再继续发作,怕邻居听见,只好任由龚佳奇拉往床上,服侍躺下,盖上被子。
司玲转身,将背对着龚佳奇。龚家奇也不气恼,永远一付好脾气,手搭上司玲的腰,被司玲恨恨地甩下。“你干嘛要这样呢?这多不好。我真的太累了,老婆,不然要好好——”话没说完,吐词便渐渐模糊,双眼已合上,不一会,鼾声又响起来。
鼾声就挨在司玲耳后轰响,司玲再受不住,回头一推,将龚佳奇推得仰面八叉,人却没有再醒。司玲注视了一番,45岁的龚佳奇额上深深的皱纹有如扒锄的尖齿,将司玲的心钩得隐隐作痛:当初自己怎么会看中这么个笨蛋!瘦小的个头,高度近视的小眼睛,整个儿活像电影里那个日本佬龟田!而且比自己整整大10岁。
司玲索性起床,披衣坐于书桌前,想起18年来的日子,泪水迷蒙住双眼。
高中时的司玲,纯真而活泼,父亲在供销社,母亲在食品站,都是肥单位,布票、油票,甚至买肉、买鸡蛋……许多老师同学都为此来找她帮忙。星期日有时还被邀到她家里加餐,平时有什么饼干瓜子之类,她都不吝啬,碰上谁给谁。司玲被同学们捧上了天,这让同位的同学洪叶一直愤愤不平:不就场靠父母嘛,有什么了不起!
洪叶家在洪家坞——一个较偏远的山村,每个星期六下午步行二十里小路回家,星期日下午又挑着米和腌菜往学校赶。每星期零用钱不超过五角。学校那时种了不少地,分到各班学生自己种菜,洗干净了又卖给学校食堂,所卖菜款留作班上开支。——当然比市场上便宜。学校卖给学生菜的机会很少,一般是老师食堂卖不了的便转卖给学生,一小碗豆角5分钱,一小碗清菜汤一分钱,餐餐吃妈妈做的腌菜,菜里油少,两三天就发了霉,却不敢拿到同学家去过一下锅,硬撑着这样吃,有时饭卖完之后,从教师食堂会端过来一些青菜汤,一分钱一瓢,洪叶会挤过去买上一份,也就几片菜杆菜叶浮于绿水,油量极少能见,但能买上一份对学生来说也是幸事。洪叶挤在同学丛中买上一份后,喝一口,心中往往愉快地计算:一餐1分钱,一个星期也才一毛八分钱呢,如果不回家,免走那么远的路,我一个星期才花一毛八分钱呢!
那时的司玲时常揣着用5分钱买的一盅瓜子,在位上偷偷吃,老师在上面讲课,司玲一边听一边记,同时也一边嗑着瓜子,洪叶在一旁闻着瓜子香,禁不住馋劲,也偶尔讨几粒嗑着,但大多时候却不好意思讨要,司玲也不主动给她,一酒盅瓜子,才几粒?
老师也能发现司玲的吃零食习惯,而且也不知是谁长嘴打了报告,班主任私下找过司玲,司玲只不过将公开吃改为偷偷吃了。唯有龚佳奇——司玲的数学老师从未讲过她。到高二时,原班主任调到教育局去了,龚佳奇出任司玲班上的班主任。
龚佳奇瘦瘦小小的,个子不足1.65m,戴一付深度近视镜,总是穿一套蓝色中山装,风纪扣也紧紧扣着,薄薄的嘴唇挺能说会道,知识渊博,是省重点师范大学毕业的。毕业时25岁。虽说有大学本科学历,但吃商品粮的女性少,看不上他,而吃农村粮的女孩子,他也看不上,故而两三年过去了,仍是“门前冷落”,不知恋爱是啥滋味。
司玲读高二时已18岁,18岁的女孩子正是花季,家庭宽裕,营养不缺,衣服较之同学更是光鲜许多,自然在男孩子眼中要多几分娇美,加之令人眼热的“商品粮”出身,更是叫人望尘莫及,巴结她嫉妒她的都大有人在。
恢复高考已是第6年了。这所中学至今还没一个女生考取大学。司玲的成绩在班上只能算中等,语文还可以,倒是数学极差,一提起函数,更是头痛。向龚老师请教过几个问题,但讲着讲着,龚老师便发现她的思维不知跑到哪去了,眼睛大睁着却无神,茫茫然的样子总叫龚佳奇摇头叹气说无奈。
到最后一个学期开学后,司玲找到龚佳奇说:龚老师,能不能在星期天为我补课?
行呀!龚佳奇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
星期天,龚佳奇便不回老家,在学校里给司玲“吃小灶”,那时学校老师大部分家属在农村里种田,周末必得回去,留校的极少,学校里出奇的冷清。司玲第一次来龚佳奇的鸽子笼宿舍,带上了读高一的妹妹司仪,并带上了十个鸡蛋。那时的鸡蛋很金贵的。龚佳奇一见,慌忙说这不行这不行,你怎么能带东西来?
我妈让带来的,不碍事,我们家养了许多鸡——司玲这样说。龚老师,这是我妹妹司仪,在高一。
龚佳奇一见,司仪与司玲长得一点不象,就笑了:怎么你妹妹一点不象你?
“她象爸,我象妈。”司玲就笑,司仪满脸通红,也跟着微笑。
补习的过程,司玲时常叽叽喳喳,东插一句西插一句,而司仪却文静得如一尾小鱼,悠在浅水中,睁大清澈的双眼,看着题目,认真听着龚老师的讲解——虽然她并未曾学过这些内容,一知半解,但她一直认真听着。
再后来,司玲来补课时,司仪没跟着。司玲开始对数学发生兴趣了。快近段考前,星期四下晚自习后,司玲说要问老师题目,不同司仪一块回家,径自上了龚老师房间,教完题目已是11点,校园里一片漆黑,司玲要回去,龚佳奇一见外面,不放心,说:等等,我送你。
走过街道,便是一片小麦地,空旷的路,僻静得很,再往前走,才是食品站阔大的院子。走着走着,一只猫样大的东西迅疾地从眼前十来米处横穿小路,吓得司玲一声尖叫,往后一退,正撞到龚佳奇怀里,龚佳奇顺势拥住她,轻声问:没吓着吧?那肯定是黄鼠狼,别怕!
司玲惊魂未定,抓住龚佳奇的手不肯放。龚佳奇就牵着她护送着往前走。手牵着手,一种奇异的感觉慢慢在司玲心中膨胀。是兄长式的呵护么?司玲心中一直说不出。直到现在——35岁了,孩子已14岁,司玲才明白:那确实仅仅是一种被呵护的感觉,只因司玲没兄长,那种感觉才显得“奇异”。
也许是急于想做第一个女大学生,也许是想体验那种奇异的感觉,司玲自此便老爱在下晚自习后找龚老师问题目。终于被班上的“瘦子张子友”发现苗头不对,跟踪追击,便将所见公诸于同学,加上十八九岁的幻想,“老师与学生谈恋爱”便在私下漫传开来。
家里最先知道讯息的是司仪,司仪知道后大吃一惊,觉得姐姐特不要脸,怎么可能与老师谈恋爱!——那个年代“情”“爱”之类仍很神秘,同学之间尚不多见,何况师生?放学时,司仪等到姐姐,一见面就直截了当地问:姐姐,人家说你跟龚老师谈恋爱了?是不是真的?
没有。你别听别人瞎扯!司玲矢口否认。
你脸红了,你扯谎!你不要脸!司仪忽而骂出一句。
你才不要脸呢!你还写过情诗。司玲索性还击。
司仪气得泪水出来了,恨恨地盯着司玲,看了半天说:我——我告诉妈妈!
说也不怕!司玲气头上也豁出去了。
妈妈知道后,问司玲到底怎么回事,司玲照直说,快五十的妈妈深感问题的严重,必须找龚佳奇当面问清情况,于是同司玲爸爸司克勤双双找到学校,质问龚佳奇。龚佳奇阅历不广,遇此架式先自矮了一截,心虚地否认说只是怕司玲吓着,每回送司玲回家,并没有把她怎样。
司玲妈厉声说:真的没有把她怎样?为什么学生都传得沸沸扬扬?
司克勤说,龚老师,我们这次就相信你的话,但司玲快要高考,再在你班上也有许多不便,我要求换个班。
随你随你。龚佳奇一个劲说。但这事要同别的班主任商量的。
就放到她表叔班上,不通过学校了,免得事情闹大,对你也不好。
龚佳奇只能一个劲点头。这之后两人断了来往。
两个月后,司玲高考落选。龚佳奇找过司玲,劝她复读,司玲坚决否定,说即使考取了,不也就是解决工作么?我妈可以提前办病退,我接替,在食品站做出纳,比你们大学毕业当老师还吃香呢。
一切果真如司玲所言。接替上班三个月后,司玲熬不住寂寞,晚上去找龚佳奇看电影,之后偷尝禁果,有了第一夜便有第二夜,师生恋爱便成了既定事实,父母风闻后也无他法,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好在龚佳奇有固定工作,还是大学生,人也本份。
司玲刚过二十岁,便成了新娘。二十一岁上生下女儿晨晨。随之而来的便是锅碗瓢勺吃喝拉撒,一点浪漫情调也没有了。这令司玲心中有苦难言懊悔结婚结早了。
好在龚佳奇年长许多,一向以兄长式的脸孔出现,大小事一应让着司玲,对妻子女儿爱护有加。
司玲上班不忙,孩子有丈夫带着,自己时常是挽着毛线织衣服,东家串到西家,张家长李家短,渐渐练出一张快嘴,时常惹出一些小纠葛,这令龚佳奇大伤脑筋。
九十年代后,食品站便不吃香了,早先那几排临街的青砖瓦房日见低矮灰暗,墙土斑驳,街上卖肉的屠户日渐多起来,顾客远远的就被热情地招呼着,人们自然再不愿上食品站看那些冷脸。
司玲的工资也开始不能按月发放,单位的福利也愈来愈少了。早先的破鸡蛋、剩肉全是几个人分了,而现在要抵工资。司玲的良好感觉开始削减,直到有一天,站长宣布,将临街的房子全改造成店面,租给本单位职工,租金用来发放退休人员工资。过惯了不着天急不着地急的司玲这下真的傻眼了。
倒是龚佳奇心中并不焦急,这几年教师地位一个劲往上涨,工资也一个劲往上涨,龚佳奇早就拿上了高级职称,每月工资接近一千元,加上什么补课费,节假日加班费,课时津贴等等杂七杂八,一月有一千好几。在这个小镇,可以过上小康生活。早先食品站那么红火,司玲在家中颐指气使的。而现在,下岗了,看你还骄傲到哪去。龚佳奇心中甚至有些窃喜。没想到,司玲反倒天天摔锅踢盆,脾气越来越坏,越来越大。龚佳奇不接口也挨骂,接口往往就上火,小房子里硝烟弥漫。正上初三的女儿小晨实在看不过,有时忍不住抱怨:妈,你再这样,我就去学生宿舍住了。人家要问,我就说我妈常吵架。
滚吧滚吧,你们都给我滚,滚得远远的。我要饭也不会向你们要!司玲恶狠狠地吼叫。
小晨便小声嘀咕:我妈是不是到了更年期,怎么老这样暴躁,鸡犬不宁。
龚佳奇心知司玲的暴躁全是因为心理失衡引起,分来的店面司玲不会去当店主的,她一向自在惯了,怎么坐得住?一商议便转租出去。闲得无聊,偶尔打麻将,赢了便大欢喜,输了,一家人就陪着受罪,老调重弹,一会这样不顺眼一会那样看不惯。父女俩像老鼠见着猫,吓得挨墙走,生怕惹着了她。
但老这样也不行。于是,龚佳奇便托妹妹龚晓为嫂子谋点事做。龚晓在枫亭镇当副书记,仅仅在本镇范围内有些能耐,出了镇就难了。现在找饭碗的人多了,你一个三十多岁的又无一技之长的妇女哪有什么好工作?等了好几个月,也没音讯。司玲要面子不去问,龚佳奇打电话问了几次,妹妹说:哥,不是我不帮忙,实在是我的能力有限。在我们镇的竹编工艺厂做手工活,不知嫂子愿不愿干?龚佳奇放下电话就问司玲,被司玲一顿臭骂: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整天就坐在那里编编竹子?龚佳奇两手一摊,无奈地说:你说你能干什么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