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8058700000013

第13章 半村·后沟(1)

端午节的这天,一大早五点动身,直奔阳城的杨柏。路过一片桑树林,采摘了一些桑葚,于中午时分来到镇上,在杨柏小饭店用过了酸菜河捞,进农家旅馆小憩片刻后,继续向杨柏大峡谷出发。

炎夏的正午,最是熏热难当的时分。走过秋川河,见一条乡村公路向山上延伸而去,我突发奇想,提议沿着这条路随意走走。

于是,车子顺着这条乡村公路向大山深处驶去。一路杳无人迹,山中安静得有些瘆人,只有喜鹊倏忽在眼前飞掠而过。眼前景象越来越诡异,高耸的群峰黑压压地扑面而来,酝酿出一种令人不安的神秘气氛。路两边的峭壁上,长满了密匝匝的森森灌木和不知名的乔木,山风掠过,翻卷起树上的叶片,露出了浅色的叶背,现出一片片白花花的颜色,在正午的阳光下,十分晃眼。约莫走了五六公里,远远看见了一个村落,有点紧张的心情才放松下来,心想终于看到人家了,却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两条大狗,一黄一黑,站在道边对着我们凶悍地狂吠起来,令人毛骨怵然。

路边的村子,不知叫什么名字,清一色的石板房,全部没有了屋顶,沦为一座座的废墟,只有一个院子里放着一辆三轮车,说明这家还有人居住。两只大狗很凶,我没敢下车,继续向上驶去。走到山沟的尽头,眼前出现了另一个玲珑小巧的村落。一位中年农民正在路边做活。我问他:“老乡,上面还有路吗?”农民回答说:“没有了,到头了。”他告诉我们到上面可以调头。

半村路的尽头,车在村边一块平整的水泥地面上停了下来,抬眼看着这座山村,一片超乎想象的颓败让我惊诧起来。

这座小村依山而建,所有的房子全部用了赭红色的石板垒砌而成,一家家随山势层层迢递着向上延伸,高下相间,参差错落,疏密有致,铺排出一种浑然天成的唯美格局。然而,和下面看到的那个村子一样,已然成为一堆废墟,这堆废墟静静地伫立在崚嶒的山峰下,和夏日郁郁葱葱的山色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一只小花狗站在石板路上,身子淹没在了荒草中,露出个猴样的脑袋友善地看着我们,意味着村子里还有人住。

沿石板路拾阶而上,但见一个挨一个的废墟间布满了荆棘荒草。挨门挨户走访一个个破落的院子,有的人家门上还上着锁,说明了主人的不舍。其中一户房子看上去比较完好,木质结构的上下两层,四合院,门口倒卧着两个不大的门当,表明主人曾经很富有。隔窗向里看去,除了地上扔着些散乱的编织袋,四壁空空,什么都没有了。自来水滴落在水缸里发出隐约的叮咚声。

有一个小小院落还比较规整,地面用高低不平的石板铺出,房门框上贴有鲜红的对联,墙头垛着些整齐的劈柴,丈夫说,这个院子可能还有人住。我站在院子里一边拍照片,一边等待着主人的出现。须臾,屋子后面闪出一位荷锄的老人,老人穿着一件化纤质地的蓝秋衣,披着一件的确良的军绿色外套,腰间吊着一根红布裤带,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遮阳帽,身材瘦削矮小,黝黑的脸上布满了皱褶,深深塌陷的脸颊,一口稀疏的牙齿,看见我们,坐下来下开始拉呱。

老人今年七十三岁了,名叫田德生,无妻无子,一个人生活。田德生除了有些耳聋,身体还十分硬朗,也恨健谈,说,这个村子原先有二百多口人。如今只剩下四口了,还都是些五保户,单身汉,残疾人,其余的都搬走了。

我问他一个老问题,说:“这么好的居住环境,人们为什么要搬走?”

老人说:“娃家要念书,没学校了,人要看病,没卫生所了,什么都没了,撤并了,不走不行啊,不走,小孩家没书念,要当文盲。”

这个问题我问过许多村庄的许多人,回答基本相同。根据老人的叙说,得知这个村子叫半村,建成于光绪年间,祖上从洪洞逃荒过来,他听爷爷辈的人说,那时遭了大年馑,饿死许多人,到处人吃人,当年的杨柏乡就是一个吃人的地方,经常抓住过往的行人杀了吃。为了活命,全家迁到这里来,他家和一家姓郭的最早过来的,除了田姓和郭姓,还有姓曹的,姓魏的,他家是弟兄仨一起过来的。老人指一指不远处的废墟说:“那是老大家的房子,我这房子的背后是老二家的。和我们一起来的有一家郭姓,就住在上面那座小四合院里,后来又陆续来了姓曹的,姓魏的,都在这里住了十几辈子了,可到了现在不能住了,都走了,说个不能住就不能住了……不遭光景、不动刀兵是没有人肯来这地方住了。”

老人说到这里深深叹了一口气,神情有些怆然,眼神游离,声音也低沉了下去。老人说的“遭光景”是指颗粒无收的灾荒年。有一首陕北民歌叫《卖娃娃》,唱的就是民国灾荒年里老百姓被迫卖掉自家孩子的不得已:“民国那十九年整,遭了一个大的年成。高粱面刷糊糊,三天就喝两顿。可怜实可怜,可怜我没有钱,买了二斗秕荞面,没推下二斤面。逃荒也不行,守家更不成,想前想后无法办,骨肉分离下决心。大的七八岁,二的五六岁,撂下那个怀抱抱,谁要就卖给谁。”这个民族对于历史上饿殍遍野、赤地千里的记忆尚未完全失去。五六十岁的人大都还记得野菜、树皮、观音土。

我问他:“人们都走了,那你为什么不搬走?”

老人说:“人家走就走哇,我不走,人家说不能住,可我觉得这里能住着哩,这里好,种什么长什么。我自己种着四亩地,打下的粮食足够吃了。山里有的是药材,什么药材也有,每年卖点药材也够我零花了。我老了,老骨头就埋在这里吧。”

我问:“搬走就搬走吧,为什么要把房子拆了呢?”

老人说:“搬走的人到新地方要盖房子,要用檩条用大梁,就拆了。”

我又问:“他们都搬到哪里去了?”

老人说:“去哪里的都有,有去下芹的,有去八甲口的,都四分五散了。”

说着话,刚才路边见到的那位中年农民上来了。我们的到来给这个沉寂的小村带来了一丝热闹,中年农民姓郭,蓬头垢面,脚上着一双破旧的布鞋,端着一只裂了璺的大碗,碗的外面印有红色的囍字,碗里是黄橙橙的玉米圪糁稠饭,饭上面码着些萝卜菜,边走边吃。

中年农民姓郭,忘记问他叫什么名字了,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不知何故没娶媳妇,和年迈的母亲相依为命。进了田德生家的院子,倚着墙根蹲了下来,接过话题说:“唉!都走了,留下的不是孤寡老人,就是五保户,还有残废的。”

从他们口中得知,这个村的村长是最后一个搬走的,所有的党员都走了,剩下四口人都是普通村民。

老人说起了当年的便工队、土改,说起了抗日战争,说起当年分田地,斗地主,划出三六九等的成分,地主、富农、中农、下中农、贫农、雇农,田德生家是贫农,上面姓郭的那家是富农。这些事他记得清清楚楚。

半村原来有小学,有老师,有卫生所,后来都撤了,为了孩子不失学,只好都走了。田德生说:“其实人们都不想走,没人想走,可是不走没办法,娃家要念书。”

提起小时候的事情,老人的情绪有点亢奋起来,说:“抗战时我记得,日本人来了,大人把我藏到山上,安顿我说:‘悄悄嗯,不敢说话。’这些事我都记得哩。日本人走了没几年,开始‘土改’了,喊的口号是打倒地主老财恶霸。那个时候,党员身份不公开,暗号标记是胳膊上挽着条毛巾,积极分子们头上裹着毛巾,脑袋后面挽个疙瘩。杨柏村有个国民党地主恶霸,让他站在板凳上交代,人家站在上面说:‘父老乡亲兄弟姊妹们’,一句话没说完,让积极分子抬起腿来一脚就把凳子蹬倒了,说:‘甚时候了你还和我们套近乎,谁是你的兄弟姐妹?’说罢用三棱木头几下就把他尦(niao)翻了,最后把他拽到镰杀地(玉米茬子地)里,脚上拴了条绳子,拽起来就拉。狗日的有钱,吃得胖。一木头下去,膘肉翻开,白嫩嫩的,一拨人打罢,又换一拨,最后让人们给活活打死了。”老人提起往事,越说越激动,一边说一边用手比画着。也许是憋闷得久了,话匣子打开合不上,从抗日到土改再到人民公社,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滔滔不绝。

说着话,那位郭农民的妈妈也上来了,老妈妈比田德生大一岁,今年七十四了,看上去身子骨很硬朗,身材高大,梳着齐耳的剪发头,白发苍苍,人有些微胖,却十分精神,看得出年轻时一定是个俊俏的女人。老妈妈一叠声地问我们:“吃饭了没有,要不要再吃点?”

老妈妈告诉我们说,他们居住的这条沟叫木木沟,原来这里的木头好,一道沟里都是一抱粗的大树,杨树、槭树都有。“后来砍光了,一棵都没有了,现在成了没木沟了。”

田德生的院子下面,有个神龛,神龛里供奉着“红猴仙”,原先有一尊泥塑,“文革”时期被红卫兵给砸了,如今的石雕像是后来新塑的。为什么供奉红猴仙,有什么掌故,老人们已说不上来了,只知道这个神龛从民国14年就有了。

我说:“政府这些年搞三通,村村通公路、通水、通电,可是这水电都通了,路也修好好了,人却都走光了。”

老人说:“不通路人们还走不了呢,路一通,走起来才方便了。说个走,来辆车,东西一拉,哗地都走了。前后分了三批,第一批是在1995年,第二批在2004年,最后一批前两年走的,到现在走光了。”

这几句话说得我大笑起来。

同类推荐
  • 云岳诗选

    云岳诗选

    本书是作者的韵体诗作品集,作品有:拐杖吟、读《史记》随感、赞玄奘大师、读散文杂感、惦念、长征颂、咏松、庆澳门回归等。
  • 纪实中国2

    纪实中国2

    “纪实中国丛书”整合了不同年龄、不同职业、不同风格的实力作者和作品一同进入市场,给图书文化市场带来回归理性的厚重作品。“纪实中国丛书”策划出版的作品以源于生活、贴近现实,贯穿生活哲理的写作态度,给阅读者带来一种久违的理性阅读、人文阅读的回归。
  • 池凌云诗选(中国21世纪诗丛)

    池凌云诗选(中国21世纪诗丛)

    宇宙的摄像机在白云深处,它白天对着我们,夜晚也对着我们,哪怕我们噤声,熄灭了灯,变得漆黑一团。也能准确地把我们记录下来。宇宙之心,大过所有的心。但这颗巨大的心时刻都眷顾着最弱小的心。仙女与天使是一对姐妹。当所有姐妹都安静下来,我只想歌唱,哪怕没有一个字可以唱给她们听,我也想歌唱。如果我努力到最后,会不会像一棵开花的哑木?事物因饥饿而存在。生命因饥饿而充满渴望。往饥饿中活着,这样的灵魂是轻盈的,适合与万物和睦相处。是饥饿使精神得以更新和延续。这一切就像往说:真正的言说之力——是无声,是对一切饥饿之源的真诚和无私的爱。
  • 有事生非

    有事生非

    本书收录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王彬彬先生近年对学者汪晖、刘禾、蔡翔等人的学术批评,这些评论与探讨虽然在社会上掀起了一时的争议,但毫无疑问,讨论这类问题对于纯洁中国学风有好处与必要性。
  • 张强文集·艺术个案与群体批评卷

    张强文集·艺术个案与群体批评卷

    当艺术表现成为一种生命内在需要的时候,精神便与纵情无羁的行动混合,使艺术传达成为义无返顾的冒险。王易罡的作品是他淋漓尽致地表达生命体验和袒露个人意志的深刻印迹。
热门推荐
  • 双玉案

    双玉案

    准大学生乐天魂穿古代,摇身一变大美女?!原来我是冒牌货?!架空的历史?!南宋晚年要亡国?!半个字都不认识?!看我大秀语文功底!你爱她,她爱他,他爱谁的奇葩三角恋。本想置身事外,却发现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和她一样的脸,你,会喜欢我吗?我,到底是谁?
  • 死亡之气之祭天

    死亡之气之祭天

    拥有死亡之气,则拥有天下,这是当时的一句传说,因这句传说死人无数!
  • 战之怒

    战之怒

    在星域的争霸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战士培养系统,这一切是巧合还是有意而为之,这后面究竟有什么阴谋?想知道吗?那么就看!
  • 兽女王的奇异之旅

    兽女王的奇异之旅

    奇异的飞车领你到另时空旅行,惊喜惊吓接替冲来,皇城的岑宫,东松的长亭,西骆的牧铃,南渊的莫泊以及北封的原疆,她自创了潇洒的人生,观略了红尘的恋情,却难保不是黄粱一梦。
  • 刀疤丑后

    刀疤丑后

    为何别人穿越要不是绝世美女皇后公主?要不就是小家碧玉大富人家的千金?可我呢?借尸还魂投身于刀疤女就罢了,无可奈何就认命了,可是为何偏偏投身于已卖身的奴隶?台风过境,上天不给我休闲片刻,乖乖!好好的游个泳,竟被河底受伤的男人拉住,连死也要找我垫背看他要死不活,那就死马当活马医吧,歪打正着,我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从此被牵扯上,他不仅不知恩图报,竟敢对我大呼小叫“丑女人”?踹他一脚再说!刀剑无眼,跋山涉
  • 菩提花开又花落

    菩提花开又花落

    【已出版】年少他们相依,那时真的相信彼此是唯一。只是,四年后,又将如何呢?……一个回眸,注定了一生的纠缠,一生,一代,一双人。你可知道,如今的娑罗印上,锩刻着的,又该是谁人的故事?
  • 夏夜晴云风烟逝

    夏夜晴云风烟逝

    只一眼,让他无法忘记她的身影;也是只一眼,她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般。他俩人放佛就在一瞬间在彼此的心上烙下了一颗朱砂痣......然而究竟是劫还是缘?“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我三世的恋人,但你一定是我今生的爱人。”“夜云风,你是我的劫……"
  • 柳明花暗

    柳明花暗

    柳氏集团继承人柳寒潇因厌倦了上流社会的种种虚伪以及各种条条框框,毅然决然离开A市,隐姓埋名前往B市变身为情窦未开的纯情大学生,展开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恋爱,初恋……初恋是甜蜜的,也是悲伤的,到最后,柳明了,花暗了。
  • 四季调养菜

    四季调养菜

    《四季调养菜》是一本专门介绍四季如何调养的菜谱书。书中强调根据一年四季气候更迭的特点,选择不同的食物,并精选了菜谱、汤谱多例,供寻常百姓在不同季节进行饮食调养。本书内容丰富,科学实用,非常适合大众养生的需求。
  • 鲜妻可口:总裁大人您好

    鲜妻可口:总裁大人您好

    她为了钱签下代孕协议,不料代孕协议变成结婚申请书,她莫名其妙的就成了裴太太。第一夜他极尽温柔卖力讨好,让她知道什么是食髓知味,从那以后每到深夜,那个男人都会奋斗在她身上。莫纤纤:裴先生我要和你离婚。裴少皇:理由。莫纤纤:你骗婚。裴少皇:理由无效,老婆别闹。一听到别闹莫纤纤拔腿就跑,他的原话是老婆别闹,今晚一定满足你。刚刚跑出书房一个萌萌哒的小奶包就一把拦住了莫纤纤。“粑粑,我抓住麻麻了,麻麻想跑,我要打她屁屁。”“啪。”奶包小手还没打到莫纤纤,自己就被让人抱起来打屁股了。“你敢打我女人,活腻歪了。”“你敢打我儿子,睡够了么?”“妈妈威武,快把爸爸带到房间用小皮鞭抽,用蜡烛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