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有四个弟弟,还有一个妹妹,其中两个兄弟在距离我们村5华里的石盆村,另外两个兄弟和一个妹妹在山西左权县一个镇子里。四个弟兄当中,老大老二儿孙满堂,老三老四却孑然一身,老姨也一生没有生养,后来要了一个干儿子,抚养大后并不孝顺。我11岁那年寒假,奶奶带着我去山西老舅老姨家。虽然只是隔了一道山岭,但山西的气温要比河北低10摄氏度左右,北风呼啸,连绵的大雪纷纷扬扬,曲折的道路和突兀的高山银装素裹,看起来都像是神仙梦境。那一次去,我感冒了,躺在火热的炕上,感觉像是一条热锅上的鱼。有一天,我睁开眼睛,看到一张俊美的脸孔,汪汪的大眼睛、粉白的皮肤,她一直趴在我的身边,目不转睛看着我。在那个瞬间,我的身体和内心猛然一阵翻动,像是潮水一样,猛烈、迅速。
没有比这样的情景更动人了,美得幸福得让我至今觉得心疼和快乐。还有一个情况,我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或许是对逝者的不敬——有一天上午,阳光照在高大而荒芜的山岭上,我从老舅家跑到老姨,莽撞推门,却看到老姨夫正在帮因患脑血栓而身体不便,小解后的老姨提裤子——我看到了,老姨或者女性最隐秘的地方,平生第一次,瞬间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来自心里,而不是感官。我不知如何是好,怔了一会儿,老姨也老姨夫也看到了我——他们笑笑,我转身走出了老姨的院子,站在空空的乡村街道上,看着冬天的阳光,稀黄、微弱,在远山近岭上荡漾。
但另外一件事情却让我感到伤心:可能是受奶奶的感染,两个老舅也都偏向表弟和表弟家——有些时候,个体话语霸权与公共话语钳制有着同样强大的威力。哈贝马斯说:“如果不想用妥协或者暴力来解决冲突,那就得首先要尝试进入话语状态,并在世俗的基础上建立起一种伦理观念。”而对于我和我们家来说,因为奶奶不喜欢或者说与母亲不睦,作为直系亲戚,这种话语权利当然就沦落为奶奶一人至上了。也还是那一次,我病得昏昏沉沉,朦胧中,听到三老舅嘟囔了一句厌倦我的话。当时,我突然觉得了空旷和冷,眼泪流下来,想哭,但又不能,只好迅速把脑袋塞进被窝。
奶奶是个粗糙的人,听话如风过耳,不留痕迹,从不深思,母亲说像是一根炮,一点就着。奶奶最大的喜好是听别人说她的好话——不管是好意还是歹意,假意还是真心,只要说好,就把自己心里话、家务事、连同个人隐私一股脑掏出来。为此,奶奶活得很轻松,也很滋润,到70岁,牙齿和身体还比青年人结实很多,中午吃饭时候,有人路过,总是可以听到她坐在院子里嚼食结成硬块馒头的咯吧声。爷爷死后,奶奶下地,有一次,家里被盗,虽没有丢了什么特别值钱东西,但也十分恼火,站在院子里就骂,骂得天翻地覆,不可一世,连贼者的祖宗十八代,包括夭折的孩子都包括上了。事实上,据邻居说,就是村里另外一个妇女干的,但奶奶坚决不相信,梗着脖子犟。事隔一个多月,奶奶丢了的东西在那个妇女家里出现,奶奶还是不信。照样和那个妇女过从甚密,做了好吃的饭菜和东西,还不忘给她家端一碗和送一些过去。
我读中学时候,忽然暗恋起同班的一位曹姓同学,后来才知道她是奶奶堂兄的孙女。但暗恋还没有进行一半,消息却像风一样传遍了远近十几个村庄,一时之间,风声水起,四处飘扬。有一天放学回来,奶奶专门找我,训导我不要招惹她娘家的闺女。我没有想到:简单的暗恋竟然满城风雨,连爷爷奶奶都惊动了。乡村的爱情,或者说乡村的暗恋,真的就像一面挂在老槐树上的钟,怎么敲怎么响,有动静,但没有滋味。赫拉克立特说:“我们对于神圣的事情大都不理解,因为我们不相信它。”我敢说,在那个年代的乡村:我的奶奶乃至更多的奶奶,或者更多的长辈和同龄人,他们不相信的神圣的事情肯定还有很多。
与爷爷不同的是:奶奶早就预知了死亡。98年春天,我回家,奶奶说她总是吃不下饭,吃一口吐一口,饿得难受,但不能吃。我对母亲说后,伙同表弟和姑夫,带奶奶到医院检查——癌症晚期,无可救药了。站在医院大门前的台阶上,看着满头白发,身体敦实的奶奶——有一阵风吹过来,卷着尘土和早春的树芽气息,打落了我的眼泪。这时候,我24岁,亲眼经历了几桩死亡,不免心中戚戚,看着一个人行将离开,惆怅和哀伤当是必然的。中世纪的基督教哲学和伦理学家圣·奥古斯丁说:“一切自然物,必定都是善的,因为只要它们有了存在,便有了他们自己的一个品级和种别,更有了一种内在的谐和。”
我相信奶奶乃至更多的人,于世于人都是独立的,也是善的,拥有一种内在的和谐,包括身体的和心灵的,甚至灵魂的。但我无法阻止一个自然物的自然朽败和消亡——这也是残酷的。而奶奶没有想到的是:她一直看不起,甚至不喜欢的我老实巴交的父亲,她唯一的儿子,在她人生最后的时光里,竟然比任何人都好,都孝顺,从她卧床不起的那天起,父亲寸步不离,白昼夜晚,始终守着自己的母亲。我的母亲后来告诉我:父亲为几乎天天奶奶洗澡、梳头,喂水喂饭和端送便溺更是本分。听了后,我感动了,我从来没有想到:平时从不多说一句话、闷头闷脑有点傻的父亲,竟然如此孝顺和热爱自己的母亲。每每想到这里:我的脑海里总是晃动着父亲为奶奶洗澡、梳头、喂饭的情景——花白的头发,结着泥垢的梳子,骨头和干在上面的皮肤……父亲的手是怎样滑过的呢?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重70公斤的奶奶便瘦成了一把骨头,叫人心疼。但奶奶信心坚定,生的欲望一直很强烈,直到死的前几天,仍相信自己的病一定会好起来,还要等着我娶媳妇,抱重孙子。我笑笑,坐在她的面前,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可怕的东西——就像一把利刃,缓慢地,在身体上来回切割。奶奶去世的那天中午,我正在返回西北的路上——行前,医生说,奶奶至少还能活半年,可没想到,我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她就走了。后来回去,母亲对我说:奶奶死的第二天,在麦场上搭了灵蓬,晚上突降大雨,仅有父亲和弟弟为她守灵,水都淹没了父亲和弟弟的膝盖——他们就在连绵大雨和大水之中,守着奶奶的尸骨和亡灵。
每次想到这里,我想哭,对于奶奶,我是有愧的——我答应过她,她离开人世的时候我一定在身边,可是我没有……还有早年,偷吃了她那么多好吃的东西……但对于父亲和弟弟,大雨之夜守灵和送行,我始终觉得那是一种高贵的美德。朋霍费尔说:“历史的内在的正义仅仅褒贬人们的行为,而上帝永恒的正义则试练和裁判人们的心灵。”(《狱中书信》)2003年冬天,我再次回到远在冀南的村庄,春节快到了,我叫了弟弟,一起去给爷爷奶奶上坟,两个人,跪在长着冬麦的田地里,面对两块墓碑,忍不住涕泣出声,看着黄裱纸和纸钱在火焰中慢慢成为灰烬,黑色的碎片蝴蝶一样飞远,突然感到一阵恐惧——真害怕会有一双手从地下伸出来……仓皇离开,走出好远,再回头观望的时候,合二为一的孤独坟茔依然孑立,只见还没有灭尽的火焰,像是爷爷在世时的旱烟锅,有一些隐约的光亮,在渐次隆起的冬日黄昏,明明灭灭。
姓爸爸的人
在懵懂甚至愚蠢年代,我做过的那些错事——或许早已没有了记忆,直到今天,受过我伤害的人有的大都已去世——到现在我才知道,在自己的成长年代,却不是当时想和看到的那样——没有一个人真心呵护我,而是我不觉得和不懂得。——而现在,这个“懂得”,却是自己的儿子无意中教给我的——早在他没出生之前的1996年,华北那个叫做莲花谷的夜晚,漆黑得只有乱七八糟的星星,夏夜的屋顶上到处都是飞飞停停的蚊虫——后半夜,风凉了,露水下来了,结在我被子和裸露的脚踝上——我忽然醒来,看看深邃的夜晚,我想到一个奇怪的问题:在我之后,或者就在我身体之内,肯定还有一个像我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出现——他与我惟妙惟肖——我觉得兴奋,这个想法让我联想到了其他一些东西,比如爱情、婚姻——未来的生活。
这个夜晚开启了我的另一种梦想,其实,它世俗得不能再世俗——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从爷爷到父亲,从父亲到我,这种延续和传承像是一根颠簸不破的链条(从中可以嗅到浓郁的腐朽和永恒的气息)——用肉身和灵魂的形式,链接和击败了强大的时间(神奇的本能和繁衍)。三十岁那年,夏天,怀孕的妻子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医院(解放军第五一三医院)剖腹产下了——另一个我和我们。
我一直想要个女儿(女儿让我觉得了人生当中最柔绵、仁慈和光亮的部分),但是儿子(多一些自由、桀骜、强悍、责任和勇气)也好——护士抱他走出产房,我只是看了他一眼——他也睁着眼睛,黑黑地,眼光扫过我(懵懂甚至无动于衷),很快又被送进婴儿护理室。我担心妻子(此前,听说了太多产妇因出血过多而离世的事件),没有和岳母一起跟着护士去看他。确认妻子安然无恙之后,我才去认真看了他——果真是另一个我,尤其是脸型,但眼睛、嘴巴比我好看(后来,见到的人都说,儿子简直就是我的翻版)。趴在婴儿床前,我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于今看来并不“奇怪”的想法——另一个我真的来到了与我同在的这个世界——如此真实,又如此陌生。
巴丹吉林夏天热得遍地是火焰,我们住的宿舍楼大致修建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期,一色苏联模式建筑,二楼(顶楼)简直就像是架在火堆上的一个大蒸笼。每天搓洗尿布,他黑色或者黄色粪便有色无味——我第一次不怕脏,抓起污迹斑斑的尿布在水中猛搓,漂洗——由此也想起自己小时候,父母也是如此这般……人说“养儿方知父母恩”,从那时候,我懂得了父母之爱之难——为自己当年对父母反抗甚至忤逆感到惭愧。
没过多久,我们搬家,和很多人一起住在废弃的幼儿园内——好像是医护室,浓郁的苏打水味经久不散。儿子在慢慢成长,出第二颗牙齿时,就开始叫我爸爸了(我第一次享受到了这一种被尊称、被证实、被接受和被认可的欣悦和幸福)——我总是在想:是谁让他来到我的面前,成为另外一个我?我该怎样对他?他将来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将来从事什么样的职业?有着什么样的品质?
夜晚的窗外,两棵老了的杨树不停拍打手掌。有月亮的晚上,可以看到很多闪光的沙子(甲虫在上面不知疲倦;老鼠从这幢房子到另外一幢;鸟雀在枝头梦呓;滴水敲打时间的骨骼。)儿子(与我们家族和平民历史血脉相连、不可分割的人),在我们身边呼呼而睡,身上每一个地方都是圆的,棉花一样的皮肤散发着浓郁的奶香——我从额头亲到脚,喜欢把他的一只手或者脚整个含在嘴里,轻轻咬(往往口水涟涟,情不自禁)。喜欢在月光下看他的样子,努力想象他未来成长的每一个可能的细节——冬天,一场大雪覆盖了巴丹吉林,也冻裂了水管,每天早上,门口和窗缝上都结着一层洁白的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