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四方家的瓜田紧靠路边,以前老丢瓜。陶四方夜里偏偏又老犯困,一到下半夜就往篾席上歪,而瓜往往都是这时候丢的。陶克言一来陶四方也精神了不少,总是端着他爹那把老猎枪,不停在地里头转。
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三日那天晚上如期而至。那天晚上天像下了火,到处滚热。陶四方浑身就穿一条裤衩却还是热起了痱子,最后忍无可忍去地里头挑了个大瓜,一掌劈成两半,自己先吃了个大概,尔后端着另一半去给陶克言送。
“克言,快吃块沙瓤西瓜解解渴吧!”陶四方边走边朝瓜棚喊。哪料陶克言毫不客气地吼道:“你吃饱了撑的?不是不让吃瓜吗?不长记性!……”
按辈分,陶克言说也说得,可陶四方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又赶上天热,心底也窜起了火。不过陶四方到底忍住了,毕竟吃西瓜和考大学比,算个球呀?
陶四方吃了闭门羹,气咻咻回到地里,将手里的半块西瓜一下子撇出老远!然后在瓜蔓里躺下来,胡思乱想。
忽然,陶四方听到紧临瓜田的池塘里很不正常。以往,池塘蛤蟆怪叫连天,可此时刚一开叫,池塘里就“咚”地一声响!蛤蟆们立即就都哑了。陶四方猛然来了精神,攥着枪,悄悄摸向池塘。
陶四方很快就紧张起来!池塘一侧的芦苇荡里肯定藏着人,而且还可能不只一个。正是那里有人不停地向池塘里扔着石头。这肯定是偷瓜贼在试探瓜田里有没有狗!
想到这里,陶四方牙根都恨得发痒。陶四方的爹前几年就跟偷瓜贼干过!只可惜那帮外地贼人数太多,竟把陶老爹捆起来毒打,最后还当着他的面把瓜田踩得稀巴烂!
陶老爹伤虽好了,但陶四方再也没让他出来看瓜。他为爹手中有枪不开,狠狠吵了一架!
陶四方的后背飕飕地窜凉。他小心翼翼迂回到那片芦苇荡,不敢贸然进入,只平空大喊一声:“狗贼,滚出来!”喊声未落,陶四方只觉眼前一花,一条黑影已“唰”地一声迎面擦过,向着瓜田深处急逃。
陶四方边追边喊:“停下!快停下!我开枪了!”对方越跑越快,似乎还边回过头来看,这时候陶四方手里的枪响了。
等陶四方气喘吁吁奔到前面,发现扑倒在地的人刚刚把脸转过来。不是什么外地人,是个女人!是村里的韩明艳!俊秀的韩明艳一只右眼被打成了血窟窿,汩汩地向外喷血。
陶四方转头就向瓜棚狼一样地嚎开了。
陶克言闻声跑出来,只看了地上的韩明艳一眼,就昏死当场……
事后,陶四方重新回到瓜棚时才发现:陶克言丢下的书本里,密密麻麻画满了一个人。这个人的双眼活像两汪滋滋的清泉。
他一下子醒转:原来韩明艳暗地里打蛤蟆,是帮助陶克言念书哇!
多年以后,陶四方仍觉得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三日那夜的惊心动魄。但一直打着光棍的他,早已不害怕再碰到陶克言和韩明艳了。虽然陶克言每次见面都骂他“瞎了眼”和“雷劈的”,骂他毁了一个大学生外加老婆韩明艳的一只眼。但是骂完了,三个人还能坐到一张桌子上去喝酒。
喝着喝着,陶四方就高了,就大着舌头冲着韩明艳唱:“你打蛤蟆来(哪个)我打你眼,一女(不寻思)摊了俩好男,半个大学尽够使(使不了),高粱(小)酒再来它二担儿……”唱的是歪腔变调的山东梆子。
屋子里地动山摇。韩明艳坏掉的一只眼里都是笑。
年关
年关一到,小站四周忽然拥挤起来。
在这个偏远的石镇,小站是最先闻到年味的地方了。车门一开,地摊儿一摆,远远近近人那个多啊!拥着挤着下车的,匆匆忙忙赶路的,逛集的,卖糖葫芦的,捏泥人的,挑着早粪下地的,赶着随地拉稀的母猪呼呼啦啦穿街过巷的,排山倒海,热闹非凡。
鞭炮声,吆喝声,吵吵声,讨价还价声,鸡狗叫唤声,娘们儿肆无忌惮的浪笑声,喧响成一片汪洋。
石镇的新年,就是被那些半旧不新的汽车从城里拉来的,是被乡亲们挤出来的,是大家伙儿吆喝吆喝出来的。
和祥就是和那些手提肩扛大包小包的乡亲们一起,被一辆破破烂烂的公共汽车拉到镇上来的。
和祥是个警察。
和祥是从县城临时抽调下来的便衣。临行前局长说了:“一到年关,各地方人山人海,小偷公司也到了置办年货的时候了,你们下去时都机灵点,一定要搞出成果,切实让老百姓过个塌实年、放心年!”
和祥热血沸腾地回家换旧衣,妆还没化完,新婚的娇妻就笑得直不起腰来了。时间紧任务重,和祥急得不行,一边将旧衣服往身上招呼一边喊:“别笑别笑,你看看还缺啥?”娇妻临别一吻,送他个玉菩萨深情地送和祥出了门。
石镇的治安状况一般,各类案件时有发生,特别年初还发过杀人案。和祥被分到这个镇子,感觉身上的担子不轻。
和祥看似悠闲地逛荡,其实手眼心神时刻如鹰般警惕。
俩提大包的外地人下车了,听口音还是东北那疙瘩的,和祥眯眼笑笑,袖手跟在他们后面。果然又是卖假长白山人参的!都老掉牙的伎俩了,竟还妄想在石镇欺骗老百姓!和祥蹲在人窝里看了小会儿,等有乡亲上当了,便低头朝领口的机子咳嗽三声,集市另头的联防队员栓子他们就奔过来了。
接着又碰见一位倒假银圆的,三个互相为托儿把包着牛皮纸的苹果肉当牛黄卖的,都是老把戏,可因为他们无耻逼真的表演,仍有不少的乡亲们上了他们的套,心甘情愿把辛苦一年挣的钱,白白送给了这些骗子。和祥没有轻易暴露自己,呼来联防队员也假装上套,就把他们依个铐回派出所去了。
时近晌午,收获颇丰。和祥踌躇满志。忽然,和祥前面一个肉摊子处围拢起了云彩厚的人,和祥赶忙上前看个究竟。
竟是卖肉的屠户正挥着刀背砍人!地下那人已被劈得屁滚尿流,叫爷喊奶,眼看着血流成河了。原来这人偷扒了女人腰里的钱还乱摸索,恰被屠户逮个现行!和祥见这架势,非出人命不行,急忙挥手插入人群,扯开发疯的屠户,低头查看扒手的伤势并冲机子喊人帮忙。
屠户愤怒的刀锋就在腊月正午的日头下砍落,众人只听铮嗡一响,鲜红的血注喷溅而出,和祥猝然倒地。人群迅速分散开来,冲过来的栓子他们吼着喊着将和祥往小推车上抬。
屠户傻了,这些年每到年关被该死的扒手偷怕了,竟错把民警和祥错当帮凶了!屠户醍醐灌顶般地抢过小推车就往镇卫生室奔,一路上人群像他案子上的白花花的肉一般喧哗翻开。
都别紧张,和祥没事,就是擦破了点皮肉。那关键处的刀锋和脖子后的玉菩萨接了吻。菩萨归西了,和祥却包巴包巴有惊无险。
屠户叫张其,趁年关进城给和祥送了匹猪后腿。和祥爽然收下,将钱掖进袋子回送了两瓶白酒。
就这么的,大年夜,和祥一家吃上了石镇最好的猪肉。
灾难
伐树那天,父亲回忆说,是一九五八年的农历腊月初一。
那天天一亮,生产队长孙斜固就站在秃鹫头似的麦场上高声传达公社最新指示,号召大伙儿用一天时间,把神秀宫园子里的那棵古柏伐掉!树叶树墩用来烧火,枝干则运进县城修建礼堂。
大家听了热血沸腾,纷纷为自己将直接服务县城建设而感到无尚光荣。很多人开始往手心里吐口水,准备大干一场。他们都晓得道观里的那棵古柏,枝干虬耸,树冠庞雄,腰身粗得要十二个大人手接手才能环抱,据说已有两千年的树龄不止了。隆冬时月,它依然枝繁叶茂,苍劲挺拔,挥发出深邃的绿意。这在那个被砸得破烂不堪的园子里,是当时唯一完好无损的东西了。
队长随即派人从队部里抬出一张七米多长的钢锯,横在柏树底部,随后在人群里精挑细选了十四名精壮小伙儿,按一头七人分列柏树左右,剩余劳力则自觉围成一圈儿给他们打气。随着队长一声浑厚的低吼“开始!”,十四名壮汉同时吼出了惊天动地的号子!“嗨吆”“嗨吆”!一时间喊声震天,地撼山摇,咴咴霍霍,伐树的气势丝毫不亚于当年打土豪分田地。
怪事就是在那一刻突然发生的!古柏干枯的树皮下竟然流出了鲜红色的汁液!如同骇人的鲜血,随着钢锯的深入,愈聚愈多,简直血流成河。那种场景令所有人心崩肉跳!
父亲说,他当时很想问问队长为什么非要伐那棵古柏?它已经很老了,就是不伐恐怕也活不长久了,为什么非要拿它来建设礼堂呢?
但父亲没问。因为父亲听到队长和众人的号子非但没停,反尔愈加激情豪迈震耳欲聋。
接下来,伐树的孙尕子忽然“哎吆”一声,趴倒在地上。村里懂医的孙万年上前一看,扯天一嗓子:完啦!腰闪断了!
围观众人立即冲上去将孙尕子从钢锯下抬走。这时候队长孙斜固红着双眼冲着父亲大吼一声,小跑!你上!父亲听了,立即甩掉上身的棉衣飞扑过去!父亲说,他当时甚至很感激孙尕子,正是孙尕子给了他一次晋升为整劳力的表现机会。
父亲说,他一冲上去握住锯把就把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只记得拉锯和喊口号了,他只记得眼前有一汩汩热气腾腾的鲜红的树汁越流越浓,直到在他屁股下结成彻凉的冰。
然而加上孙尕子,父亲他们十五个人整整干了一天,却只在古柏身上刹出了一条小缝。那条小缝究竟有多么小,父亲形容说,恐怕就连一只蚂蚁也钻不进去。
队长错误地估计了伐树的形势,只好宣布散工,明天接着干。父亲说,也就是从那天开始,爷爷破例允许他喝白酒了。爷爷认为,父亲既然已经加入了伐树的行列,那就理所当然应该享受到成年壮劳力的一切待遇。
第二天,所有人一走进道观,就全傻眼了。古柏树上的那条缝隙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意味着昨天一整天的工夫全白费了!队长围绕大树足足走了三十多圈,最后无比失望地冲众人说,重来!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十四天,父亲他们足足重蹈覆辙了十四次!他们在足足十四个白天里拼命地伐树,却在十四个第二天里发现他们的辛苦全又一次次付之东流……无论他们白天伐树有多深,第二天古柏身上的缝隙依然会消失怠尽荡然无存。
无奈之下,队长发动全村人开动脑筋,还是懂医的孙万年恍然悟出了真谛:这棵古柏年岁太久,恐早已成精!你白天伐它多少,它夜里就长出多少。要想伐倒它,除非一刻不停地伐!队长受到启发下了狠心:号令全队上下男女老少统统上阵,发扬革命大无畏精神不吃不喝连续作战誓把古柏树拿下!
经过两天两夜地连轴砍伐,古柏终于轰然塌倒,拐带将道观最后的颓垣断檐砸没在荒草丛中。父亲说,仅凭此一棵柏树的木料,当年就建起了如今尚在的县城老礼堂……
令人恐怖的是,从此以后,村里的灾难开始接踵而至!父亲说,凡是参与过伐树的人,除了他自己,包括孙尕子在内的十四个人,全部在随后的几年里离奇死去!孙红星是被雷劈死的,孙进步是被坡里的野火烧死的,孙正苗是忽然全身溃烂不治身亡的,孙有名是被天上掉下来的石头砸扁的,孙卫国是做梦被吓破了苦胆,而以凫水出名的队长孙斜固,则在河里洗澡时突然悄声沉了底……村里传言,他们都是因为冒犯了树神!
只有我,父亲说,只有我参与过伐树,却一直平安活到了现在,而且儿子还破天荒地成为了一名作家。多少年以来,我一直等待着死亡或不幸的突然降临,但是什么坏事都没有发生在我头上,相反我们家的生活却越过越好,这实在让人搞不懂。
父亲说,你一定要把这件怪事记录下来,有机会向高人请教,否则,我会死不瞑目。
最后的遗产
病情刚开始好转,那边竟来了消息。
她费力睁开双眼,看到的不再是浑噩的幻影。而是居委会主任和派出所的民警。
“老寿星!您还认得我吧?”居委会主任也是个奶奶份儿上的人了,可比起她来,仍显年轻。
“认得,小李……”回声极弱,但神志还算清晰。
民警也笑着说:“老奶奶,我们来看看您,祝您早日康复!”
她听了面色沉重,沉默不语。民警环视一周,这才发现,今日在她身边竟无一个亲人看护!
居委会主任和民警迅速用目光做着交流,最后还是前者率先开口说:“老寿星,今天来看您还有一件小事情,和您通个气儿!”
“您就当成个故事听着解解闷儿。”民警也附和说:“但您老可千万别激动!”
她抿抿满是皱褶的嘴,一脸疑惑。
居委会主任语调更加柔和:“多少年来,您老一手拉扯那么大个家庭,不容易啊奶奶!最近我们听说,那边有消息过来,好象有人要回来探亲。”
民警补充说:“县里对台办也来了电话,我们特地找老户籍查对了,您家里另外一位老寿星也仍健在!听说最近就要回来。”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天花板,嘴巴却缓缓地张开。像个阴森森的洞。
一周后,她执意出院。回到家,依旧如往常一样,久久坐在老屋天井里发着愣,从清晨直到黄昏。
多年以来,岁月如一泓深潭,掩埋了青春;老屋像一口深井,吞吐着回忆……
相比她的寂静,家里面异常热闹。从年近花甲的儿子,到刚刚懂事的重重孙子,谈的议的,都是那边要来的那个人!
那个人,自七十年前离开,就再也没有回来。中间隐约有过零星消息,也很快如过眼烟云消失散尽。算来,他如果活着,已经九十有六!这样的岁数,竟然能活着回来?
果真就回来了!由一大群人陪着,老态龙钟,步履唯艰,像一只倒虾。臂膀下还少了一支左手。
她和她的世纪重逢,在一瞬间里被定格成为无数媒体报刊的头条。可他们面对彼此的表现却迥然而异,她对记者喃喃道:他还是那副老样子,即使老成了木头、石头,也能一眼就认出来!而他却老泪嗫嚅:再也认不出她来了,当年走时,她身怀六甲,才1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