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六月二十七日,是教会设立的祀战节,用来向十二主神之一的战神祈祷信徒们百战百胜。在那一天,每个村庄城池都会选出一名纯洁美丽的处女,经过洗礼忏悔后,全身只着一件近乎透明的白色纱裙,挥舞着御神刀于被圣火点燃的兵器架前翩然起舞。
尤菲参加过许多次王城的祀战节,有一次还差点被选为祀战节的舞女,只是她对那件白色纱裙实在没有好感,心里甚至有了战神是个老色鬼这样的不敬念头,最后由她父亲亲自出面拒绝了教会的请求。由于这个原因,她没有像研究其他节日一样去研究祀战节背后的神学意义,对唯有在祀战节上会出现的御神刀也就远远看过几眼,听过一些传言。据说御神刀是初代圣女安娜麾下,十二位红衣主教之一“善人”特里芬的武器。这位红衣主教身为战神的宿主,神谕护教军的大元帅,却和他的外号一样善良的令人发指。平日里走路都要盯着脚下,生怕踩死花花草草蚂蚁蟑螂。他用的刀自然无法杀人,刀刃和刀背一样宽厚,只能用来把人砸晕。
不过尤菲至少知道,之所以用御神刀来祭祀战神,除了它是战神的初代宿主特里芬主教的武器之外,还取其刚正光明不走偏锋之意。御神刀的刀身长直宽厚,特里芬主教用它不知砸碎过多少沧澜战车坚硬的外壳,哪会像夏佐这把结构如此脆弱?刀尖刀身分成两段,这不是一碰就折?而且这利用弹簧卡扣控制刀身伸缩的方法,颇有沧澜帝国机巧术的影子。这绝不是战士的武器,倒更像是刺客的武器。可哪有刺客会拿着把没有刀刃的刀去刺杀?不杀人的刺客还叫刺客吗?
许多个疑问让尤菲有些捉摸不透,让她对自己之前的猜测有了些动摇。早上登校时,夏佐一进门就引起了她的注意。在她的观察中,这个笑容如阳光般透明和熙的男孩,每迈出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坐姿挺拔却小心翼翼,仿佛在警惕着自己身边的同学,却一点也不表现在脸上,将真正的情绪深深藏在壁垒之后。他说话时举手投足间总留着几分力,左手始终游弋在腰腹一带,似乎想要从那空无一物的腰间拔出些什么来。能从腰间拔出来的,自然只有刀,杀人的刀。
可怕的习惯,往往也是可怜的习惯。尤菲难以自控地对夏佐产生了同情和怜悯,下意识地去琢磨这个少年究竟从何而来。
习惯是抹不去的,否则也就不会称之为习惯。尤菲知道西部大陆有这样一群人,他们有着和夏佐相仿的习惯——神谕护教军的密探。作为西部大陆唯一能与帝国军队抗衡的武装力量,神谕护教军地位崇高,并且不需要听从枢机团的命令,只服务于教皇一人。他们代表着高灵最高的荣光,铁蹄所到之地万民皆需礼拜。军中任意一位骑士,都有觐见国王不下马不去剑的权力。
为了拓展神国消灭异教徒,他们并不吝于动用一些黑暗中的力量。有了被沧澜帝国细作渗透的教训,神谕护教军也建立了自己的情报系统,名为“颂灵部队”。
颂灵部队中的密探都是教会精心挑选出来,拥有特种宿灵的通灵师,被称为“颂灵人”。尤菲就曾借着家族的关系见过一位颂灵人,那人的宿灵是一只类似于猫头鹰的鸟类。当宿灵融入颂灵人的身体,完成二位一体时,那位颂灵人刹那间消失于尤菲的眼前,只在原地留下一个孤零零的影子。
经过残酷的训练后,颂灵人会被派往沧澜帝国,试图找寻炼金术与杨姓皇室的秘密。还有一部分颂灵人留在西部大陆,渗透进各个国家暗中监视异教徒们的动静。他们有的人伪装成商人,有的伪装成学者,有的伪装成教会的叛徒,甚至有的伪装成奴隶。只要是任务需要,他们可以伪装成任何人,伪装成一个学生自然不在话下。
再联想到圣女入世,要来林赛王城修灵学院学习的消息,尤菲很容易猜到教会会派出一些密探暗中保护圣女的安全。如果保镖成为圣女的同学,自然掌握了最好最隐蔽的位置,便于随时随地应对刺杀。
只是,经过一上午的相处,尤菲发现夏佐不是为了扮演好学生的角色而贫嘴,这人是真贫。他也不是为了扮演贫穷而贫穷,他是真穷。再加上他是真的无耻,还揣着一把不能砍人连砸人也有难度的破刀,实在不像神谕护教军里那些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精锐密探。
如果真的是教会的密探,根本不会被自己看出来吧?尤菲对自己的评价向来客观,她知道自己离那些通灵师前辈还有很远的距离,她也知道在不远的将来,她会和这些通灵师前辈有更远的距离……只不过到时候会是她走在前方。
摇了摇头,尤菲决定不再去猜测夏佐的身份,一方面是天生的骄傲让她不在乎,另一方面是她觉得自己早晚会知道,不必急于一时。她的兴趣转移到了夏佐的刀上,问道:“你这把刀能用来做什么?”
夏佐摇头晃脑地解释道:“御神刀的作用之一是祭祀战神,这谁都知道。可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御神刀还可以用来占卜,虽然只能占卜胜负成败生死之事。这种占卜术只在圣图尔斯山之内流传,今天大小姐你赚到了,我只收你二十个银币的情报费,这可是友情价……”
尤菲根本不理他的漫天开价,挑眉问道:“你是一个占卜师?”
夏佐故作谦虚,实则骄傲地微笑点头道:“略懂占卜之术。”
占卜师,即便在教会里也是稀有人才。他们和密探一样,属于特种通灵师。占卜师拥有的宿灵,往往没有战斗能力,却带有某种能够预示未来的神秘力量,以鸟类、两栖动物和蛇类为主。历史上真正的占卜师寥寥可数,每一个都在教会身居高位,为神国的开拓做出了无数贡献。
尤菲绝不相信一个占卜师会沦落到夏佐这种境地,而且在她熟知的历史中,只有性格特别沉闷自闭的通灵师才会与那些有预知能力的神秘生物建立起联系。像夏佐嘴这么贫的家伙,估计会把那些喜欢沼泽地与冬眠的宿灵烦死。要知道,虽然宿灵多是以动物的形态出现,但智力则与人类无异,甚至比寻常人还要高出许多。况且通灵师接引来的只是宿灵的灵魂,生活在灵界的生物究竟是什么模样,仍是神学家们的未解难题。
夏佐看出了尤菲的怀疑,说道:“我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占卜师,他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预知未来,我并没有这个能耐。我之前不是说了么,我只能用这把御神刀占卜些胜负成败生死事。比方说,假如你要去参加一场考试,我就能为你占卜一下能否成功。”
尤菲明白了夏佐的意思,顿时兴趣大减,冷笑嘲讽道:“这还用得着占卜?难道你占卜的结果是我通不过考试,我就不去考了?如果未来是既定的事,我们还何必进入修灵学院去学习?如果未来不是既定的,岂不是你每次占卜都可以改变未来,这恐怕连父神都做不到,你如何能做到?我听说那些真正占卜师的占卜,都是只能看到一些模棱两可的景象,为人们指出道路而不是直接给出结果。”
夏佐也不在乎尤菲的质问,耸耸肩说道:“占卜本来就是信其有的事,父神有语,信者得救。如果占卜的结果是成功,说不定能给人增添点信心。如果占卜的结果是失败,也能给人一个失败的理由,安慰一下自己嘛。况且我收费又不贵,就当花钱买个心安又有什么不好?”
尤菲撅嘴道:“说来说去,你明明自己也不信,就敢出来占卜,这不就是骗人么。”
夏佐被说到了痛处,怒道:“骗……骗人……读书人的事,能叫骗吗!赚点钱糊口容易吗?要我说你们这些贵族有一点不好,老是拿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再说我又不是真的坑蒙拐骗,教会整天卖父神像卖护身符,有多少人买了以后照样家破人亡,不见得比我的占卜灵验,怎么我帮人占卜下就不行了呢?”
夏佐平时总是一副云淡风轻嬉皮笑脸的模样,这下被说到痛处激动起来,反倒少了些无耻多了些可爱,尤菲不禁莞尔道:“好好好,那你就帮我占卜一下吧。我想想看……我今晚便要去做一件事,你就帮我占卜一下成败吧。”
夏佐没好气地说道:“把手伸出来。”
尤菲没在意夏佐的冒犯,只觉得夏佐孩子气的模样颇为好笑,依言将手伸了过去。柔嫩似若无骨的玉手,配上正绽放着迷人微笑的粉红嘴唇,此时的尤菲颇像个在找大人要糖吃的小女孩。这幅画面让熟悉了尤菲的人看到,估计要吓得以为富勒家族继承人被什么恶灵附体了,这还是那位板起脸来能止小儿夜啼的大小姐?
夏佐也被尤菲清纯又诱人的微笑弄得愣了好一会儿,他都不记得自己上一次看女孩子笑是何年何月了,见尤菲撅嘴表示不满才缓过神来。咳嗽两声掩饰尴尬后,他把御神刀拿起,将冰凉的刀面贴在了尤菲柔嫩光滑的中指上,嘴里喃喃地念了两句什么。
在夏佐话音消散的同时,尤菲猛地感觉中指指尖一痛,仿佛被小刀切了一下,又仿佛被夜虫咬了一口。可是贴在她手指上的只是刀面,如何切人?如何咬人?
可她发现自己真的被咬了,一丝鲜血从她的指尖流向御神刀的刀面。这时她才发现,刀面上竟纹刻着一套复杂的花纹。这花纹很淡很浅,像是以铁笔划出来的,本来看不真切,但此时鲜血顺着刻痕流淌,便将花纹勾勒了出来。
这花纹……似乎是一团火,一团血红色的火,无声而寒冷地燃烧在御神刀表面。
惊讶之余尤菲抬起头来,想要问问夏佐这花纹代表什么,却发现夏佐不知何时将兜帽套在了头上。原本开朗中带着点无耻狡黠的面容,变得阴森阴冷起来,那兜帽就像一个幽深的洞穴,夏佐则是藏在洞穴中的怪兽,双眸在黑暗中有如鬼火。酷暑的中午时分,尤菲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夏佐放开手,御神刀没有掉落而是停留在空中,他低声吟道:“愿高灵之宁静永伴汝身。”
那是许多通灵师用来召唤宿灵的言灵。尤菲身为七十二星宿的宿主,并不使用这句话,却也十分熟悉。
只是随着言灵的释放,尤菲没有看见宿灵现身的迹象,这说明夏佐还不是一个通灵师。但刀面上的火焰忽然变得炽烈起来,跳跃起来,仿佛有了生命,仿佛真的在燃烧。可是这燃烧没有丝毫的温度,反而让周遭更加冰冷。须臾时间,御神刀上便凝了一层的霜。繁复细碎的冰霜纹路如同人皮肤下的血管,以一种奇妙的律动在震颤。
花纹依旧是花纹,是刻上去的花纹,自然不会真的烧起来,烧起来的是流入花纹里的血。尤菲新鲜的血液在结霜的刀面上沸腾、蒸发、升华,化作稀疏而诡秘的轻烟,飘逸在半空中,渐渐形成一个图案。
那图案是一棵树,一颗通体洁白的树,光秃秃的白色枯树。这白不是雪的白,不是白云的白,而是玉石一般的白,白的光滑白的剔透,而且树上没有一片叶子,这让它看起来像是以玉石雕刻而成。
尤菲脸上血色尽褪,想起发生在王城夜晚的惨案。她努力抑制声音中的恐惧,问道:“这是成功……还是失败?”
夏佐盯着空中的树看了好半天,眼神越来越冷,最后却忽然回复平静,摊手说道:“出烟便是失败,若是成功,你的血会升腾为萤火虫一样的光丝。具体的原理我也不懂,这把刀是我小时候从一个行商人那里骗来的。后来村里来了个红衣主教——你知道的,圣图尔斯山里有很多红衣主教到处乱跑——教会了我怎么用它占卜,我就成了村里的占卜师。否则我小小年纪就要为了养家糊口跑出去打猎,说不准自己就要变成猎物了,哪还有命跑来王城上学。”
尤菲叹道:“如果不论用处只看卖相,这把刀可是比传说中的神器更加唬人。就连真正的占卜师,据说也只是在自己的脑海里看到些画面,哪有你这样又冒烟又放光的。你们的村子在圣图尔斯山上,是通往雪月纱的必经之路,说不定被你骗了的行商人是要把刀送给教皇陛下呢……总之,这事不要随便给其他人知道。说起来,你占卜过多少次?准确率如何?”
夏佐看出了尤菲脸色不好,估计今晚的事对她很重要。但占卜的结果又确实是失败,他也不好说谎,只好说道:“上百次了吧,村里人要做什么大事前都会让我占卜一下,他们特别信这个。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这个占卜也难说准不准……可能表面是成功了,但是结果不符合人的心意,它也显示成功,相反亦然。我记得村里的猎人老库克退休前想要猎一头熊,找我占卜时血化为光,结果只是在野外捡到一头病死的黑熊。我看以大小姐您的能耐,大可不必理会我的占卜。高灵眷顾之下,什么事都能做成的。”
没去在意夏佐太过明显的安慰,尤菲背着手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最后站到了窗边,望着下城区的街巷说道:“下城区的街道布局太过复杂,确实比较适合逃犯躲藏,只是过去很少有人敢在王城杀人越货,所以这个问题没人在意。”
夏佐惊讶地问道:“你是想说这些天在王城杀人的渎灵者躲在下城区吗?”
尤菲沉默片刻,说道:“我是想说,今晚我去做事的时候,你要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