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问过你,你从哪里来?”
“我从高山大河来。”
“你是不是以为我下一个问题会问你要往哪里去?”尤菲叹了口气,越来越觉得这个叫夏佐的家伙喜欢耍嘴皮子,“我是认真的问你从哪里来,不是要和你讨论那些无趣思想家的哲学问题。”
夏佐微笑道:“我从雪月纱来。”
尽管猜到了夏佐又在信口开河,但听到雪月纱之名时,尤菲仍是肃然起敬。圣城雪月纱位于圣图尔斯山最高峰峰顶,终年风雪交加美丽而冻人,因雪夜里照射到城中的月色朦朦胧胧如纱如幕得名。那是圣女安娜的故乡,教皇陛下的居所,红衣大主教们的受封地,每一位信徒的灵魂归宿。同时也是大陆上海拔最高的地方,与诸神所在的灵界联系最为紧密。人人皆知雪月纱高处不胜寒,每年去朝拜的信徒有一半都冻死摔死在了登上峰顶的过程中,可仍然对其无比向往,只求能在近处感受诸神恩泽。
肃然起敬之后就是肃然起气,尤菲恚怒地说道:“圣城可不是你能用来开玩笑的地方,你是突然对生活失去兴趣了,想被绑上火刑架吗?”
“我真的来自雪月纱……所在的圣图尔斯山里一座名叫白草池村的小村子。圣城如此伟大,光辉照耀四野,我的家乡也是圣城光辉的一部分,说我是来自雪月纱哪里不对?难道教会的大人们能指着我的鼻子说,圣城没有那么伟大?”
那是当然不对,圣图尔斯山何其之大,占据着整个西北海角。山里的村庄何其之多,没有几百也有几十,要都算雪月纱的一部分,那圣城的光也太好沾了。
尤菲白了他一眼,懒得与他争论,转移话题说道:“导师怎么还不来?”
夏佐沉默须臾,看向门口说道:“快来了。”
显然很多人都与尤菲有着相同的疑惑,坐在前排的一个英俊黑发男孩突然从座位上蹦了起来,一边敲着桌子一边叫道:“开盘啦开盘啦!谁有兴趣赌一下导师究竟是男是女?我来主持,一枚银币一注,赌注不大只为开心。免费给你们分析一下,导师这么久不来很有可能是位年轻漂亮的美女。美女嘛,总要梳妆打扮一番,你们觉得呢?”
说罢,男孩用一对极有诱惑力的淡紫色眼瞳扫视教室,仿佛那是两块价值连城的紫宝石,深处闪烁着财富的光芒。
教室里的年轻贵族们面面相觑,没想到同学中还有这么个活宝。一些经常流连于王城下城区酒馆赌场的男孩被勾的手痒,纷纷凑过去压了几枚银币。有人带头,就总会有人跟着。其他家教较严的少年们没遇到过这种事,都有些好奇,就也跟着压了几注。很快黑发男孩的桌子上就堆起了过百枚银币,听了庄家赠送的免费分析,果然押女性的人较多,赔率渐渐变成了一赔三。
夏佐好奇地看了那黑发男孩几眼,如果不是人家的穿着打扮比他高贵昂贵上几十倍,他都会怀疑这黑发男孩也是个平民。在夏佐的记忆里,极少有说话带着浓浓市井气息的贵族,至少在兰德尔王国是没有的,就连说话与尤菲一样平易近人的也极少。
尤菲对火热的赌局无动于衷,看来不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夏佐咳嗽了两声,对她说道:“亲爱的尤菲,能借我一枚金币吗?”
尤菲皱起眉头,可爱的小鼻子抽了抽,对这个第一次见面就借钱的家伙无可奈何。抱着玩玩的心态,她从挂在书桌旁的红色手提包里找出一枚金币扔给了夏佐。一枚金币对房间里大多数年轻贵族来说并不是个小数目,但还不值得让尤菲大小姐推脱,那桌旁红色手提包上的一个小配饰就远远不止一枚金币。
夏佐接过金币道了声谢,跑到变为赌桌的书桌那,为代表女性的那一堆银币加了点金光。黑发男孩诧异地抬起头,嘴角一直保持着的优雅微笑扭曲变形,他没想到会有人在这种赌局上押金币。夏佐与其对视一眼,看出对方紫色瞳孔中的苦恼,微笑不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周围的其他同学也对夏佐多看了几眼,不过很快就猜到这金币是从尤菲米亚·富勒那里借来的。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敬畏,纷纷偏过头装作没看见夏佐。
夏佐看到同学们这种表现,回到座位上后再次由上至下打量了尤菲一遍,问道:“我怎么觉得同学们都很怕你?”
“你难道不怕我?”尤菲脸色古怪,仍然不相信世上有如此孤陋寡闻的人,“你真的没听说过富勒家族?”
“要我说你们这些贵族有一点很不好,总觉得谁都该认识你。我为什么一定会知道富勒家族?难道你们家族的人……都和你一样腿长又胸大?”
“父神果然仁慈伟大,你嘴这么贫还能活到今天,没被推上斩头台绑上火刑架,除了高灵眷顾以外我想不出别的解释。”
夏佐连忙赔笑说道:“这是因为我早就看出尤菲小姐您是位天生骄傲的人,天生骄傲的人从来都不需要欺侮弱小来抬高自己,您哪会和我这样的小人物生气呢?”
尤菲也的确没有生气,平静如像圣图尔斯山峰顶万年不化的积雪,轻声说道:“我的家族族长数百年来始终占据着兰德尔王国的宰相之位,嫡系族人则控制着王国军部,朝廷里的重臣也几乎都是我家族的旁系,就连当今国王陛下也不敢在我父亲面前出言不逊,你说他们应不应该害怕?”
夏佐点点头,能把国王说话形容为出言不逊,光这一点就很可怕。他心悦诚服地说道:“确实应该害怕。”
“那你为什么不怕?”
“亲爱的尤菲,您何时见过地上爬的蚂蚁恐惧天上的苍鹰,水里游的草鱼恐惧大洋里的鲸鲨?街巷之中议论国事调侃国王的人多得是,国王陛下何曾派士兵去把这些人都一个个抓起来绑到车轮上游街鞭刑?”夏佐露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自信笑容,“我敢说这房间里九成以上的人随便伸两根手指就能捏死我,同样是被捏死,您和其他贵族对我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每个人我都要害怕的话,这学我还能上得下去吗?”
“我真不知道该说你是勇敢还是懦弱,自信还是自卑。”尤菲无奈地叹了口气,对夏佐的无耻有了全新的认识……然而,这人的确还算有趣,比在她面前战战兢兢的其他人好多了。她虽然不在乎孤独更不在乎被人畏惧,但能有个可以说上话的同学总是好的。
这就好比尤菲大小姐的穿着打扮,每一样都价值不菲。她当然不需要像其他贵族一样靠这些玩意儿来彰显身份,但既然可以拥有好的,她就不想像一些文臣那样,为了清廉的名声故意让自己过得很不舒服。奢华未必纨绔,也可以是不在乎。不在乎的不是世人皆爱的金币,而是别人的目光。
“我还以为你这样喜欢剑走偏锋的性格,会选择在赔率高的一边下注。”尤菲的声音中有些失望,她希望这个可能是未来四年中自己唯一的朋友,能更有意思一点。
“我的大小姐,那金币可是我向你借来的。拿借来的钱去赌博,我当然要押在更靠谱的一边,万一还不上,我以后还怎么见人?我觉得那位黑头发同学分析的还是挺有道理的。”
“他主持赌局不能下注又不抽成,开这赌局有何意义?只是为了增进同学感情?我猜他应该是有同伙吧,甚至可能早就私下得知了导师身份。如此想来,他当然是希望输钱的人多,说的话可能只是在误导你们。”
“你怎么不早说?”夏佐满脸悔恨交加,“你家权倾朝野,难道你不知道导师是谁?”
尤菲眉毛一挑,问道:“我为何要在乎导师是谁?既然我在这里,教会自然会派最好的老师来。”
见夏佐开始长吁短叹,尤菲又问道:“如果真输了,你打算怎么办?”
夏佐黯然神伤片刻,表情变得认真起来,紧抿成一条线的嘴唇有股新芽破土般的倔强,说道:“我想一枚金币对您来说也算不了什么,要不……就算了吧?”
尤菲微微点头,深感佩服。刚才她还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了这人的无耻,没想到短短几句话后,夏佐就能刷新自己的下限,人的无耻真是没有极限的。
——
八点三十分,万众期待的班级导师才姗姗来迟。当听到教室外响起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清脆响声时,少数押了男性的年轻贵族已经开始心疼自己的零花钱,其他同学则是皆大欢喜。
“承蒙高灵眷顾。”夏佐长舒了一口气,“对了,亲爱的尤菲,刚才您是不是说那一枚金币不用还了?看来我这个月不至于沦落街头了。”
尤菲盯着夏佐看了好半天,说道:“你早就知道导师是个女人。”
“我不是知道只是猜到。本来能多赚一点的,可惜开盘的这位同学太聪明了,他以为其他同学和他一样聪明,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以为别人能看出他在故意误导,从而去押男性的那一边。”尤菲立刻明白了夏佐的意思。
“这只是我们的猜测,你可不要到处和别人说。在背后议论别人这种事,我们身为修灵学院的学生不能做。”
“你真的很无耻。”
“教条里准时守约为美德之一,我们这位导师显然比我更无耻,而且她似乎真的是去打扮自己了。”
夏佐看着走入教室的未来导师,毫不掩饰目光中的赞赏与火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