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吃粽子的端阳节。贾府上下又是一片欢腾热闹。到了中午,王夫人备好了丰盛的酒菜,请薛姨妈母女来过节。薛姨妈母女当然也很高兴。次日中午,王夫人、宝钗、黛玉众姐妹正在贾母屋中坐着,有人禀报:“史姑娘来了。”一会儿果然看见史湘云又说又笑地进来了。宝钗、黛玉连忙迎了过去。贾母见了疼爱地说:“天这么热,穿这么多衣服干什么?还不快脱了外头的衣裳。”
宝钗在一旁笑着对王夫人说:“云姑娘还爱穿别人的衣裳,记得有一年三四月里,她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带子也系上,猛一看,活脱脱的像是宝兄弟。她站在椅子后边,哄得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她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忍不住都笑了,老太太才发现受骗了,还说:‘她扮个小子更好看。’”说得大家都笑了。
湘云问:“宝哥哥怎么不在家?他到哪里去了?”贾母说:“如今你们大了,就都别再叫小名了。”刚刚说完,就见宝玉走了过来。宝玉笑着说:“三妹妹来了!”王夫人正说道:“刚才老太太还说呢,又来了个提名道姓的。”
贾母让湘云喝了茶歇了会儿,说:“看看你嫂子去吧。”于是湘云答应了。
过了一会儿,湘云和丫环翠缕来到大观园,翠缕问湘云:“这荷花怎么还不开?”湘云说:“时候还没到呢!花也和人一样,气脉充足了,长得就好。”翠缕疑惑地说:“花草要和人一样的话,我怎么没见过一个人的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呢?”
湘云听了,忍不住一笑,她说:“我说你别说话,你偏爱说。这叫人怎么回答呢?天地间都是由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就是一生出来,人人罕见的,究竟道理还是一样。”翠缕说:“照你这么说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都是些阴阳了?”
湘云笑着说:“你真是个糊涂东西,越说越放屁。什么‘都是些阴阳’!况且‘阴’‘阳’二字,还只是一个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一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一个阴生出来。懂吗?”
翠缕说:“这么说更让我糊涂了,究竟什么是阴阳,没影没形的。我只问姑娘,这阴阳是个什么样子?”湘云说:“这阴阳不过是个气罢了。器物赋了,才成形质。比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日是阳,月就是阴。”翠缕听了,笑着说:“我可听明白了,难怪人们都管着日头叫‘太阳’呢,算命的管月亮叫‘太阴星’,就是这个理了。”湘云笑着说:“阿弥陀佛!刚刚儿明白一点儿。”
接着翠缕又问:“这些东西有阴阳,难道那些蚊子、跳蚤、花儿、草儿、瓦片儿、砖头儿也都有阴阳吗?”湘云说:“怎么没有呢!比如那片树叶吧,向上朝阳的那面是阳,背阴向下的就是阴了。”翠缕听了,点头笑着说:“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可明白了。只是咱们手里的这扇子,怎么是阴,怎么是阳?”湘云说:“这正面就是阳,背面就是阴。”翠缕又点头笑了。她还想拿几样东西来比阴阳,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她猛地抬头看见湘云佩带的金麒麟,便笑着说:“姑娘,难道你这东西也有阴阳?”湘云说:“飞禽走兽,雄为阳,雌为阴,怎么就没有?”翠缕又问:“这是公的,还是母的呢?”湘云啐了一口说:“什么‘公’的‘母’的,又胡说八道了。”翠缕又说:“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没有阴阳呢?其实,我也知道了,你不用难我。”湘云“扑哧”一笑问:“你知道什么?”翠缕说:“姑娘是阳,我就是阴。”湘云一听拿手绢捂着嘴笑了起来。翠缕说:“说对了,你就笑成这样。”湘云说:“很是,很是!”翠缕还挺得意地说:“人家说主子为阳,奴才为阴,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湘云笑着说:“你很懂得。”
两个人又说又笑地到怡红院来。
史湘云和丫环翠缕见了袭人,这时宝玉也回来了。袭人忙倒茶来给湘云喝,一面说:“史姑娘,我前日听说你订了婚啦!”湘云红着脸扭过头去喝茶,一声也不答应。袭人又逗她说:“平日又说又笑,这次倒又害臊了。”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湘云送给袭人一只戒指,袭人感激不尽,笑着说:“你前日送给姐姐们的,我已得了一枚,今日你又亲自送来,可见你心里没忘了我。这戒指能值多少钱,可你对我的一片真心,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
史湘云问:“是谁给你的?”袭人说:“是宝姑娘给的。”湘云叹息着说:“我只当是林妹妹送你的,原来是宝姐姐给的,我天天在家里想,这些姐妹中谁也不能和宝姐姐比,可惜我们不是一个父母所生的。我要是能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没妨碍的。”说着眼圈儿红了。
宝玉听了史湘云说这些,忙说:“算了,算了,不用说这个了。”史湘云说:“提这个怎么啦?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不高兴发脾气是不是?”袭人在旁边笑着说:“史姑娘,你如今大了,越来越心直口快了。”宝玉笑着说:“我说你们这几个人难说话,果然不错。”史湘云嘴不饶人,说:“好哥哥,你不必说话叫我恶心,只会在我跟前说这说那,你见了林妹妹,又不知道怎么好了。”
正说着,有人来禀报:“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宝二爷出去陪客呢。”宝玉一听贾雨村来了,要他去会面,很不情愿。他一面换衣服,一面抱怨说:“有老爷和他坐着就行了。每次来都要见我!”史湘云摇着扇子说:“自然是你能会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宝玉说:“哪里是老爷叫我出去的,是他自己要我见他的。”湘云笑着说:“‘主雅客来勤’嘛,自然你有些对他的好处,他才这么要见你的。”宝玉说:“算了,算了,我算个什么,不过是个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罢啦,并不愿意和这些人来往。”湘云说:“还是这个脾气,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即使不愿意去考举人进士,也该常去会会这些当官的,谈一谈那些仕途经济,也好将来应酬事务,日后也有些正经朋友,让你成年成月的只在我们这些人中间,能有什么出息?”
宝玉听了史湘云这一番话,觉得极不顺耳,便说:“姑娘请到别的屋里去坐吧,别在这里脏了你这样知经济懂学问的人!”袭人忙上来劝解说:“史姑娘快别说他这些。上一次宝姑娘也是说了这样的话,他也不管人脸上过不去,咳了一声,拔腿就走了。宝姑娘的话还没说完,见他扬长而去,顿时羞得脸通红,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幸亏是宝姑娘,要是林姑娘,不知又会闹成什么样子!提起这些话来,宝姑娘真是令人佩服,她自己扯了几句就走了。我倒过意不去,以为她恼了,谁知过后她还和往常一样,好像没那回事似的。真是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位反倒和她远了。那林姑娘要见他赌气不理他,他后来不知要赔多少不是呢。”
宝玉理直气壮地说:“林姑娘说过这些混帐话吗?要是她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就对她冷淡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着说:“难道我们说的这些都是混帐话吗?”
恰好黛玉也听说史湘云在这里,就从潇湘馆过怡红院来看看。不想她刚走进来,正听见湘云给宝玉讲“为官、经济”的话,宝玉说:“林妹妹从来不讲这些混帐话,要说这些混帐话,我早就对她冷淡了。”
黛玉听了宝玉这话,不觉又惊又喜,又悲又叹,喜的是,果然自己眼力不错,平日我当他是个知心朋友,果然是个知己了,惊的是,他竟在人前这样无所顾忌地颂扬我,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了,叹的是,你既然是我的知己,我自然也是你的知己,既然是这样,又何必有“金玉”之说呢?既有“金玉”之说,也该你我都有,又何必来了一个宝钗呢,悲的是,父母早早地去世,我虽有铭心刻骨的话,但举目无亲,没有人为我作主张。况且近日常感觉精神恍惚,病已形成,医生说,气弱血亏,就容易形成疲劳、虚弱、胆怯的症状。我虽是你的知己,但看我这身体,恐怕不能久长;你虽是我的知己,对我的薄命又有什么办法啊!黛玉想到这里,不禁泪又流下来。正要进去相见,自己又觉得无味,便一面擦眼泪,一面转身回去了。
这时,宝玉换好了衣裳走出来,看见黛玉正在前面慢慢地走着,好像是在擦眼泪,便忙赶上来问她:“妹妹往哪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你了?”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着说:“好好的,我什么时候哭了。”宝玉说:“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还没干呢!”一面说,一面抬起手来,要替她擦眼泪。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你不要命了,这么动手动脚的。”宝玉笑着说:“说话忘了情,不自觉地动了手,也就不顾死活了。”黛玉说:“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了什么‘金’,又什么‘麒麟’的,可怎么好呢!”
黛玉的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黛玉赶快说:“你别着急,我就是说错了,这有什么要紧,气得你筋都鼓起来了,还满脸汗!”说着也上前替他擦脸上的汗。
宝玉瞅了半天,才说:“你放心。”黛玉听了怔了半天,就问:“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你这个话。你倒说说,什么放心不放心?”宝玉长叹一口气,说:“你真的不明白我说的意思,难道我平时在你身上用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也不了解,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黛玉说:“宝哥哥,我真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叹着气说:“好妹妹,你别哄我,你要是真不明白这句话,不但我平日白用了心,就连你平常待我的心也都辜负了。你都是因为不放心,才弄了一身的病。只要放一些心的话,这病也不至于一日重似一日了!”
黛玉听了这一番话,整个被惊呆了,细细琢磨,竟比自己真心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啊!这时,她纵有千言万语,希望说出来,可是她情绪如此激动,以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只是怔怔地瞅着宝玉。这时宝玉也觉得心潮澎湃,不知一时从哪里说起,却还在呆呆地瞅着黛玉。
两个人站着愣了半天,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头要走。宝玉忙上前拉住说:“好妹妹,你略为站一下,我说一句话再走。”黛玉说:“还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都知道了。”口里说着,头也没回就走开了。
看黛玉走了,宝玉只望着她的背影,发起呆来,刚才出来得急,把扇子忘了,袭人怕他热,忙拿了扇子送来,猛抬头,看见黛玉和宝玉站着,一时黛玉走了,他还站着不动,这才赶上来说:“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了我看见,赶着送来。”
宝玉正在出神,竟把袭人当成黛玉,便一把拉住说:“好妹妹,我的这些心事,从来不敢说,今天大胆说了出来,就是死了也甘心了!我为了你也弄出一身病来,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捱着,等你的病好了,只怕到那时我的病才能好呢,睡觉梦里我也忘不了你!”
袭人听了,一时不知所措,又是怕,又是臊,又是急,连忙推宝玉说:“这是哪里的话?你是怎么着了?还不快去呀!”宝玉一时醒过来才知道不是黛玉是袭人,羞得满面通红,仍是呆呆的,接了扇子,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了。
宝玉刚走,宝钗又来了。正和袭人说话时,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过来说:“金钏姑娘投井自杀了。”袭人忙问:“你说的是哪个金钏?”那老婆子说:“哪里还有两个金钏,就是太太屋里的那个丫头。”宝钗忙奔向王夫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