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环小红有一天前往稻香村玩耍,迎面碰见晴雯、绮霞等一群人来了。晴雯一见了小红,便说:“你只是疯吧,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封口,就在外头闲逛!”小红说:“昨日二爷说了,今日不用浇花,隔一日浇一回,我喂雀儿的时候,你还睡觉呢。”碧痕说:“茶炉子呢?”小红说:“今日不该我封炉子,有茶没茶,别问我。”绮霞说:“你听听她的嘴!你们别说了,让她逛去吧。”小红说:“你们再问问,我逛了没逛。二奶奶让我取东西去。”说着将荷包举给她们看,大家这才没言语了。大家分路走开。晴雯冷笑着说:“怪不得呢!原来爬上高枝儿了,就不服我们说了,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没有,就把她高兴成这样儿,这又有什么了不得的,过后儿,还得听啊!——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算她厉害!”一面说着去了。
这里小红听了,不想和她们争执,只得忍着气儿来找凤姐。到了李氏房中,果然遇到凤姐在这里和李氏说话。小红上来说:“平姐姐说:奶奶刚出来了,她就把银子收起来了,张才老婆来取,当面称了给她拿了去了。”说着,将荷包递了上去。又说:“平姐姐叫我来告诉奶奶,才旺儿进来问奶奶的意思,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把那话按着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凤姐说:“她怎么按着我的主意打发去了呢?”小红道:“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我们二爷没在家虽然晚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还会和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日打发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儿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二姑奶奶寻几丸延年神验万金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日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了去。”
小红还未说完,李氏笑着说:“嗳哟哟!这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
凤姐笑着说:“怨不得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说着,又对小红笑着说:“好孩子,难为你说得齐全,不像他们扭扭捏捏蚊子似的,嫂子不知道,如今除了随手使的这几个丫头老妈子之外,我就怕和别人说话,她们必定把一句话拉长了,分成两三段,咬文嚼字,装腔作势,哼哼唧唧的,急的我直冒火,她们哪里知道:先前我们平儿也是这样。我就问她,难道装蚊子哼哼就算美人了?说了几遍,这才好些了。”李纨笑着说:“都像你这泼辣货才好?”凤姐又说:“这个丫头就好,刚才这遭说话虽不多,听那口舌儿就很干脆。”说着向小红笑着说:“你明日服侍我去吧,我认你做干女儿。我一调理,你就有出息了!”
小红听了“扑哧”一笑。凤姐说:“你怎么笑?你说我年轻,比你能大几岁,就做你的妈妈了?你做春梦呢!你打听打听,这些人里头比你大的赶着我叫妈,我还不理呢!今日抬举了你了!”小红笑着说:“我不是笑这个,我是笑奶奶认错了辈数了,我妈是奶奶的干女儿,这会子又认我做干女儿。”凤姐说:“谁是你妈?”李纨笑着说:“你原来不认得她,她是林之孝的女儿!”凤姐听了十分诧异,就说:“哦!是他的丫头啊!”又笑着说:“林之孝两口子,都是一声不吭的老实人,我经常说,他们倒是天生的一对:‘一个天聋,一个地哑’,哪里想到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你十几岁了?”小红说:“十七岁了。”又问叫什么名字,小红说:“原叫‘红玉’,因为随了宝二爷,如今只叫小红了。”
凤姐听说,将眉一皱,把头一回,说:“讨人嫌的很!得了‘玉’的便宜似的,他也‘玉’,我也‘玉’。”又说:“嫂子不知道,我还和她妈说‘赖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道这府里谁与谁,你替我好好挑两个丫头我使’。她只管答应着,倒把她的女孩儿送到别处去,难道跟我故意过不去!”李纨笑着说:“你可是又多心了,她进来在先,你说在后,怎么怨得她妈?”凤姐笑着说:“既这么着,明日我和宝玉说,叫他再要人,叫这个丫头跟我,可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小红说:“愿不愿?我们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儿,也得见识见识。”正说着,只见王夫人的丫头来请,凤姐便辞了李纨去了。小红也自回怡红院去了。
黛玉由于夜里失眠,次日起来迟了,得知众姊妹多在园中赏花,恐人笑她痴懒,连忙梳洗了出来,刚到了院中,只见宝玉进门来了,笑着说:“好妹妹,你昨日告我了没有?教我悬了一夜心。”黛玉便回头叫紫鹃说:“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纱窗,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门,烧了香就把炉罩上。”说着就往外走。宝玉见她这样,还记恨昨日晌午的事,哪知晚间还有件事?还打恭作揖的。黛玉正眼也不看,独自出了院门,一直找别的姊妹去了。宝玉心中纳闷,自己猜疑:“看她的模样,不像为昨日的事,可是只有昨天我回来得晚了,又没有见她,再没有冲撞了她的地方。”一想到这些,就不由得随后跟了来。
宝钗、探春正在那边看舞鹤,见黛玉来了,三个一同站着说话。又见宝玉来了,探春笑着说:“二哥哥,身体好?我整整的三天没见你了。”宝玉说:“妹妹身体好?我前日还在大嫂跟前问你呢。”探春说:“二哥哥,你这里来,我和你说句话。”宝玉听说,便跟着她,离了钗、玉两个,到了一棵石榴树下。探春说:“这几天老爷没叫你吗?”宝玉笑着说:“没有叫。”探春说:“昨日我恍惚听见说老爷叫你出去来着。”宝玉说:“那可能是别人听错了,并没叫我。”探春又笑着说:“这几个月,我又攒下有十来吊钱了。你拿了去,明儿你出门去逛的时候,或是好字画、新奇玩意儿,替我带几样来。”宝玉说:“我这么逛去,城里城外大廊小庙地逛,也没见个新奇精致的东西,只不过是那些金、玉、铜、瓷、没处摆的古董儿,要么就是绸缎、吃食了。”探春说:“谁要这些做什么!像你上回买的那柳枝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儿挖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这些都好,我喜欢得了不得,谁知她们都爱上了,都当宝贝儿似地抢了去了。”宝玉说:“原来要这个。不值什么,拿几吊钱出来给小子们,准拉两车来。”探春说:“小子们知道什么?你拣那有意思又不俗气的东西,你多多地替我带几件来,我还像上回的鞋做一双你穿,比那一双还要下工夫,怎么样呢?”
宝玉说:“你提起鞋来,我想起故事来了:一次我穿着,正巧碰见老爷,就叫住我,问:‘是谁做的?’我哪里敢提三妹妹?我就说,是前日我的生日舅母给的。老爷听了不好说什么了。半日还说:‘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做这样的东西。’我回来告诉袭人,袭人说:‘这还罢了,赵姨娘气得抱怨了好半天:‘正经环兄弟,鞋塌拉塌拉的,没人看得见,且做这些东西。’”探春听了,立即沉下脸来说:“你说,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上?怎么我是该做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给他?衣裳是衣裳,鞋衬是鞋衬,丫头老婆、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闲着没事做一双半双,爱给哪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意,谁也管不着我,真是瞎管闲事。”宝玉听了,回头笑着说:“你不知道,她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了。”
探春听说,更加生气,将头一扭,说:“连你也糊涂了!她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下贱的见识。她只管这么想,我只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一概不知道。论理,我也不该说她,但是她太糊涂的不行了!还有笑话儿呢!就是我上回给你那钱,替我带了那玩的东西,过了两天,她见了我,就说是怎么没钱,怎么苦,怎么难过,我也不多说。谁知后来丫头们出去了,她就抱怨起我来,说我捞的钱,为什么给你使,倒不给环儿使!我听见这话,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正说着,只见宝钗那边笑着说:“说完了,来罢。看来还是哥哥妹妹近,丢下别人,且自己说去。我们听一句儿就不高兴了!”说着,探春宝玉二人方笑着过来了。
宝玉由于不见了黛玉,便知她是躲到别处去了,想了想:“索性迟两天,等她消消气再过去罢了。”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厚厚地落了一地,就叹息着说:“这是她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等我送了去,明日再问她。”说着,只见宝钗约着他们一直往前头去。宝玉说:“我就来。”说完,等她二人走远,把那花儿兜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往那日林黛玉葬桃花的地方跑去,想把那拣到的花埋下,还没埋完,就听见小坡那边有哭泣之声,一面数落,一面伤心地哭。宝玉心里想:“这不知是哪屋的丫头,受了委屈,跑到这里来哭了?”一面想,一面停住脚步,听她哭着吟了一首诗:
花谢花飞花满天,魂消香断有谁怜,柔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诉处;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岁闺中知有谁?三月香窠初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独把花锄偷落泪,洒上空枝见血痕。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侬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昨宵庭外悲歌奏,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她那里一面低吟,一面哽咽,一边哭得那么伤心,却还不知道这边宝玉听了早已哭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