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二点,我经过普通客舱,朝门里一望。新郎是个年轻的牧师,长着一头金发。他坐在桌旁,拿着一本福音书,对着一个又高又瘦的英国妇女在解释什么。新娘很年轻,身材匀称,一双蓝眼睛,颇有几分姿色。她坐在自己丈夫的身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那满头金发。在这间客舱里还有一个银行家在踱着步,走来走去。这是个高高胖胖的英国老头,有着一张令人厌恶的棕红色的面孔。他是那个上了年纪的英国妇女的丈夫。新郎正同这位英国太太谈话。
“牧师总是有个习惯:可以连着几小时同人谈话,”我心想,“谈到第二天早晨他也谈不完。”
深夜一点,父亲走到我身边,他拽了下我的衣袖说:
“到时候了!他们已经离开了普通客舱。”
我飞快地从陡陡的梯子往下跑,来到早已熟悉的墙边。在这堵墙和船壁之间有一个间隔,里面满是油烟子、污水和耗子。不久我就听到了老父亲沉重的脚步声。他的脚下常常碰着绊着一些大麻袋和盛着煤油的洋铁桶。他磕磕绊绊地走着,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我摸到我那个小洞,抽出了一块我费了好多时间才旋出的四四方方的木塞子。接着我看到一层透明的薄纱,柔和的玫瑰色的亮光透过薄纱照到我身上。一股极好闻的浓郁的气味,同灯光一起扑到我热辣辣的脸上。这可能就是贵族家卧室里常有的那种气味了。为了看清楚卧室,还得要用两个手指把那薄纱撩开。于是我赶忙把薄纱撩了起来。
我见到了一些青铜制品、丝绒被褥、各种有花边的织物。这些东西全都照上了一层粉红色的亮光。在离我脸部一点五俄丈远的地方有一张床。
“让我看看你的小洞,”父亲说,急不可耐地推了推我的腰身,“你的小洞看得更清楚!”
我默不作声。
“小子,你的眼力比我的强,远看近看都全一样。”
“小声点!”我说,“别出声,会听见我们的!”
新娘坐在床沿上,耷拉着两条腿,脚踏在皮榻上,低着头。她的丈夫,就是那个青年牧师,正站在她面前,对她说话。但究竟说些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轮船的轰隆声吵得我听不清楚。牧师说话时显得很热情,还比手画脚,两眼炯炯发亮。她一边听着,一边不住地摇头……
“见鬼,耗子咬我一口!”父亲低声说。
我把胸脯更贴近墙壁,似乎担心心脏会从胸腔里蹦出来。我的头在发烫。
新婚夫妇谈了很久,牧师最后终于下跪了。他向她伸出双手,恳求她。但她还是断然地摇着头。这时他霍地站了起来,在舱室里走来走去。从他的面部表情和手的动作来看,我猜想他在威胁她。
他年轻的妻子站起身来,慢慢地朝我站的靠墙的地方走来,然后就停在我的小洞边上。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一边思索着。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脸。我觉得她内心十分痛苦,但却在尽力克制自己。她非常犹豫。与此同时,她的面部显露出十分愤怒的神情。我一点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同她就这样面对面站着,大约站了五分钟之久,然后她走开了,在舱室中间停住脚步。她向自己的丈夫点了下头——可能是表示同意,牧师高兴得笑了起来,吻了她的手,然后从卧室走了出去。
过了三分钟门打开了,牧师走进卧室,跟着他进来的是我在前面讲到的那个又高又胖的英国老头。这个英国佬走到床前,向美丽的新娘问了几句话。她面色苍白,没有看老头一眼,只是点了下头。
这位英国银行家从衣袋里取出一沓什么东西,可能是一沓钞票,把它递给了牧师。牧师看了看,然后点了点数,一点头就退了出去。英国老头儿随即把门关上……
我就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似的,一步从墙壁边跳开。我大吃一惊。我似乎觉得,狂风已经把我们这条船撕裂成了碎片,我们正在沉入海底。
我的老父亲,尽管他好酒贪杯,也喜好女色,但还是抓住我的手说:
“我们离开这里吧!你不应该看见这种事!你还是个孩子……”
他几乎站不稳了。我扶着他顺着陡陡的、弯弯曲曲的梯子走了上来。外面正在下着一场真正的秋雨……
站长
有个车站叫“德列别兹基”作者在故事中经常用一些自造的地名或姓氏,本文站名的普通意义是“粉身碎骨”,它的站长名叫斯杰潘·斯杰潘内奇,姓舍普图诺夫本姓氏来自普通名词шептун,原意为“低声说话者”,口语中转义为“告密者”“挑拨是非者”,再转义为“偷鸡摸狗者”。去年夏天他出了一桩小事故。尽管此事微不足道,但他却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为此他失去了一顶新的制帽,也失去了对人类的信心。
去年夏天,第八次列车总是在深夜两点四十分经过他的车站。这个时间最不合适,因为这本来是斯杰潘·斯杰潘内奇睡觉的时间,可他却偏偏要在站台上溜达,而且还得要待在女报务员那里,几乎是直到第二天早晨。
他的助手阿列乌托夫,每年夏天总要去某个地方结婚,这样一来,可怜的舍普图诺夫就不得不一个人单独值班。这简直是命中注定,活该受这份洋罪!不过话也得说回来,也不是每个晚上他都孤身一人。有时候,邻近的公爵庄园的管家纳扎尔·库兹米奇·库查别托夫的老婆玛丽娅·伊里因尼奇娜来车站找他。这位太太不特别年轻,也不特别漂亮。可是,先生们,黑灯瞎火的你也会把木头桩子当成了警察。是呀,常言说得好:饥饿难耐,寂寞难熬,一切总得有个着落!
每当玛丽娅·库查别托娃来到车站后,舍普图诺夫照例总是同她手拉着手一起走下站台。然后往货车的那边走去。就在那些车厢边上,在舍普图诺夫等候第八次列车到站的时间,这两个人就谈情说爱、海誓山盟起来,而且情意绵绵地说个没完没了,一直说到听见列车的鸣笛声。
在一个夜阑人静的晚上,他又同玛丽娅·伊里因尼奇娜站在货车车厢边等火车。在没有一丝云彩的天上,月亮静静的、似动非动地挂在天际,月光洒满了车站、田野和一望无际的远方……四周静悄悄的……舍普图诺夫搂着玛丽娅·伊里因尼奇娜的腰肢,不言不语。她也默不作声。他俩浸沉在某种甜蜜的、恰似月光那样平静的陶醉的状态之中。
“多好的天气呀!”舍普图诺夫不时发出感叹,“你不冷吧?”
她没有回答,而是紧挨着他的制服,贴得越来越紧。
两点二十分,站长看了下表说:
“火车快到了……玛莎玛莎是玛丽娅的爱称、小名,我们去看看前面的路上……看我们谁先见到列车的灯光,谁先见着就说明谁爱的时间更长……我们去吧!”
他们把目光投向远方。在长长的路轨上,有的地方点点火光亲切地闪烁着。但列车还没有出现。舍普图诺夫在凝视远处时却见到了另外的东西……他看到了两个长长的影子,正跨过一根根枕木……影子是直接朝他这边移动的,而且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一个影子显然是人的,另一个影子是此人拿着的长棍子……
人影走近了。不一会儿就听见了口哨声,此人吹的是小歌剧《安果夫人》此小歌剧是法国作曲家列科克在1872年创作的。——旧版编者注中的一个曲子。
“不要在路轨上走!不准在铁路上行走……”舍普图诺夫喊道,“离开路轨!”
“别发号施令,臭小子!”前面传来了答话声。
被骂作“臭小子”的舍普图诺夫猛地朝前冲去,但就在这时玛丽娅·伊里因尼奇娜一把拽住了他的后衣襟。
“斯焦帕斯焦帕是斯杰潘的爱称、小名,看在上帝的分上!”她悄声地说,“那是我丈夫!是纳扎尔卡纳扎尔卡是纳扎尔的爱称、小名。”
她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库查别托夫就已经站到了挨骂的站长面前。被骂成“臭小子”的舍普图诺夫大叫一声,他的头撞在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上,一下就摔到了车厢下面。他从车厢下面爬了出来,然后顺着路基撒腿就跑。他跨过一根根枕木,而且不时磕碰到铁轨上。他像疯子一样,又像尾巴上拴着带刺的棍子的狗一样,没命似的朝水塔方向跑去……
“哎哟哟……他那根棍子可够厉害的!”他边跑边想。
他跑到水塔前,停下来喘着粗气,但就在这时传来了脚步声。他转身一看,见到身后有一人影朝他飞奔过来,还拿着一根棍子。他觉得非常可怕,于是又朝前跑了起来。
“等一等!你站住!”他听见身后是库查别托夫喊他的声音,“站住!小心!有火车!”
舍普图诺夫朝前面一看,只见他前面正有一列火车开来,还有两只亮着火光的凶恶的眼睛。他吓得毛骨悚然……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接着又突然停止不跳了。他拼着命往面前一个地方猛地纵身一跳……他的身子腾在空中约有四秒钟之久,然后重重地摔在硬实的斜坡上,紧接着就直往下滚,衣服上沾着许多枯枝杂草。
“是护路堤,”他心想,“这下好了,没事了。宁可从路堤上往下滚,总比贵族挨小人一顿打要好些。”
过了一分钟,在他的右耳旁边,有一只沉重的大皮靴踏进了水洼中,他的背上有两只手在摸来摸去……
“是您吗?”他听到了库查别托夫的声音,“您是斯杰潘·斯杰潘内奇?”
“饶了我吧!”舍普图诺夫呻吟着说。
“您怎么啦,我的天使?您怎么吓成这个样?是我!我是库查别托夫!难道您认不出我了?我跟着您跑呀,跑呀……我不停地喊呀,喊呀……您差点就滚到火车底下去了,我的天使!玛莎一见您撒开脚丫子跑,也吓了个半死,现在她还躺在月台上,昏过去了。可能您是听见我骂您是卑鄙小人您才吓坏了?您不要见怪……我把您当成了扳道工……”
“啊呀,您别拿我开心了……要是您想报复,那就快一点动手吧……我已经在您的手心里了……”舍普图诺夫哼哼着说,“您打吧……狠狠打吧……”
“嗯……老兄,您怎么啦?我是因为有事才来找您的,我的大好人!我追您就是想跟您谈一件事……”
库查别托夫沉默了一下。又接着说:
“事情很重要,大人……我……玛莎对我说,您有意想跟她有个来往,图个开心解闷,对于这件事嘛,我倒无所谓,大人!大不了我会因为我的老婆而被人在身后戳脊梁骨。不过,要是讲句公道话,那您还是赏个光跟我订一份合同,因为我毕竟是她的丈夫,还是一家之长……立字为据嘛……当年米哈伊拉·德米特里奇公爵同她发生关系时,他一个月给我两张二十卢布的票子。您愿意出个什么价?俗话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嘛!您还是站起身来说……”
舍普图诺夫站了起来。他感到自己摔得很厉害,鼻青脸肿,伤势不轻。他一瘸一拐地朝路堤走去……
“您打算赏多少钱?”库查别托夫接着问,“我收您一月二十五个卢布就行了……不过还有,我想请您帮个忙,您能不能在站上给我侄子弄个差事……”
舍普图诺夫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好不容易才走到车站,然后便一头倒在床上。第二天他一觉醒来,没有找到自己的制帽和一个肩章。
到现在为止他还心有余悸。
毁谤
习字课老师谢尔盖·卡皮托内奇·阿希涅耶夫把女儿嫁给史地课教师伊凡·彼得罗维奇·洛萨金内赫。婚礼办得不错。客厅里有吹拉弹唱的,有跳舞的。还从俱乐部雇来了几名仆役,他们穿着燕尾服,系着油污的白领带,在各个房间快步地来回穿梭。喧哗声、笑语声汇成一片。数学老师塔朗图洛夫、法语老师帕杰夸和督学处的初级督学叶戈尔·维涅迪克蒂奇·姆兹达,在长沙发上坐成一排。他们在聊天,但讲话时争先恐后,互不相让。他们给客人们讲起了各种各样的活埋,各自发表对招魂术的见解。他们三人都不相信招魂术,但却认为,这个世上还有许多靠人的智慧永远解决不了的诸如此类的现象。在另一个房间里,文学老师多东斯基给客人讲了在什么情况下哨兵有权向过路人开枪。正如你们现在见到的,这些谈话虽说骇人听闻,但却引人入胜,那些因社会地位无权进入屋内的人,从院子外面朝窗内窥望。
正好是午夜时分,主人阿希涅耶夫来到厨房里,想看看晚宴是否准备好了。厨房里从地上到天花板,烟雾腾腾。散发出烧鹅烤鸭以及其他许多食物的气味。在两张桌子上,摆放着各种荤冷菜肴和酒类,虽说摆放得有些杂乱,但却颇有些品位。厨娘玛尔法在桌子周围张罗着,她是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妇女。因为腹部显大,她就用双层腰带把肚子缠得紧紧的。
“大嫂,你把鲟鱼让我看看!”阿希涅耶夫说,他搓着手,舔着嘴唇,“真是异香扑鼻呀!我真想把整个厨房都吃下去!去吧,让我看看鲟鱼怎么样啦!”
玛尔法走到一张凳子前,小心翼翼地轻轻掀起一张满是油渍的报纸。报纸盖着一个特大的盘子,盘子里盛着一条浇汁的奶冻大鲟鱼。鲟鱼上面撒着五颜六色的配料:刺山柑花芽啦,油橄榄果啦,胡萝卜丝啦……阿希涅耶夫一看到鲟鱼,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他容光焕发,眉开眼笑,弯着身子,用嘴唇发出了像车轴没上油的车轮响起的声音。他站了一会儿,满意地弹了一个响指,又吧嗒了一下嘴。
“听,好家伙!热吻的声音……玛尔福莎,你这是在同谁亲嘴呀?”隔壁房间传来一个声音,接着门口探出了班级副辅导员万京的刚理过发的脑袋,“你在跟谁亲嘴?啊——啊……非常高兴!是跟谢尔盖·卡皮托内奇!老爷子可帅了,这还用说!他还跟女人跳波洛涅兹舞波洛涅兹舞是由一种波兰民间舞蹈演变的交际舞,通常在隆重庆祝的场合进行,同女人幽会此词的原文是тет а тет,译自法语tête tête(两人之间)私下谈话、谈心,幽会密语。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