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全都是因为胆小怕事才闹到这步田地,”庄稼汉又说了起来,身子不停地转动,打着手势,“因为日子过得流油……他过去可是个家财万贯的地主老爷,可以说,算得上全省最大的地主老财……谁来就吃呀,喝呀——我才不在乎呢!恐怕你们大家都见过……他多少次坐着四轮马车从这酒馆门前经过。太有钱了……我记得,大约在五年前,他坐车路过米基什卡渡口。本来交五个戈比就行了,可他一扔就是一个卢布……他倾家荡产全都是从一些小打小闹的事开的头。头一件事就是因为一个娘儿们。他这个人,心眼儿可不赖,爱上一个城里的女人……爱她比爱自己的命还厉害。一只黑乌鸦竟比苍鹰更招人喜欢。那个无耻的女人叫玛丽娅·叶戈罗芙娜,她那个姓氏太出格了,简直说不出口。既然爱上了那就求亲吧,这还等什么呢?人之常情嘛!她呢,当然是同意了,因为他老爷可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什么人,他滴酒不沾,又很有钱……有一天晚上,现在我还记得,我路过老爷家花园。我一看,他俩坐在长条板凳上在拥抱亲嘴,他亲她一下,她这条毒蛇就亲他两下,他亲她那白白嫩嫩的小手,她呢——突然一下来了劲,就势倒在了他的怀里,真她妈的死不要脸!她说我爱你,谢尼亚谢尼亚是谢苗的爱称、小名。可这个谢尼亚像鬼迷了心窍一样,到处走,蠢得到处吹他如何如何幸福……给这个一卢布,给那个两卢布……给了我够买一匹马的钱。他高兴起来,把我们大家欠的债全免了。接着就是办喜事了……这婚事办得够体面的了……就在那些来贺喜的老爷坐下吃晚宴的时候,新娘子突然溜走了。她上车走了……她逃进城里找她的相好的去了,找她的情人去了。刚在教堂举行完婚礼,可这个狐狸精,啊?不早不晚,溜得正是时候啊!从那天起,他老爷就变了个样,也开始酗酒了……你瞧,落到了这一步!他像呆子似的到处走,老是想着她,想那个狐狸精。他真爱她呀!真是前世欠她的!他三天两头往城里走,哪怕能看上她一眼哩……第二件事,弟兄们,搞得他倾家荡产的是他家的姑爷,就是他的姐夫……他头脑一热就为他姐夫在银行里做担保……大概借了银行三万卢布……可这姑爷滑头极了。当然,他只顾自个儿捞到好处,其他的事这狼心狗肺的可管不着。结果整整三万卢布全由我们老爷背着还给银行……真是蠢人干蠢事。简直是自讨苦吃……他那个老婆同她相好的生了几个私生子,他姐夫在波尔塔瓦附近置了产业,而我们老爷就像傻子一样整天泡酒馆,还到我们干庄稼活的弟兄那里去诉苦:‘乡亲们哪,我对人失去信心了,我现在没有谁可相信了!就是这么回事!’他就是心肠太软!谁都会遇上倒霉的事,要是照这么说,那就都去灌酒得了……这行吗?就拿我们那块儿的村长来说吧,他那个老婆在大白天就领着村上的教书先生往自家里跑,把她男人的钱全拿去偷人养汉了。可我们那位村长就无所谓,脸上照样堆满笑容……就是稍微瘦了一点……”
“命里注定呀,上帝安排你是什么命就……”季宏叹了口气。
“这话有道理,这世上人和人的命都不一样。”
这庄稼汉讲了很长时间。他讲完了这个故事后,酒馆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
“喂,你……您叫什么来着?倒霉的,你过来!过来喝杯酒!”季宏朝墙角边的老爷喊。
老爷走到柜台前,怀着喜悦的心情喝下了那施舍的一杯酒……
“请你把那个带相片的金项饰让我瞧一眼!”他悄声对季宏说,“就看一眼……看完就还你……”
季宏皱起了眉头,不声不响地把金项饰给了他。麻脸小伙子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又要了些酒。
“喝吧,老爷!叫你啦!没有酒喝也好,有了酒喝就更好。有酒才会一醉解千愁!来吧!”
老爷一连喝下了五杯,然后又回到墙角去。他打开项饰,醉眼昏花地寻找他喜爱的那张脸庞……但那张脸不见了……乐善好施的季宏大叔用指甲把相片从金框里抠出去了。
大门上灯笼的火光闪了一下就熄灭了。墙角里有个女香客连珠炮似的说起了梦话。麻脸小伙儿大声地祷告上帝,然后伸展四肢躺在柜台上睡了。又有人赶着马车驶近了酒馆……雨仍在下个不停……天气变得越发冷了,好像这令人厌恶的、阴沉沉的秋天会没完没了似的。老爷的眼睛紧盯住项饰,他还在寻找那个女人的脸……屋内的烛光在渐渐暗淡下去。
春天啊,你在哪里?
在四座马车上
四品文官勃伦金的女儿基蒂和季娜坐在敞篷的四座马车上逛涅瓦大街。同她俩一起乘车的还有她们的表妹玛尔弗莎,她身边坐着男爵德隆凯利。
玛尔弗莎是个十六岁的身材单瘦的姑娘,是外省的一地主家的小姐。前几天她来到京城彼得堡亲戚家做客,同时也看看当地的“风光”。男爵德隆凯利刚梳洗打扮一番,容光焕发,身穿蓝色大衣,头戴蓝色礼帽。姐妹俩在行车途中不时地瞟一眼表妹。而这个表妹让她们感到既好笑又别扭。单纯的表妹有生以来就没坐过四座马车,从没有见过首都的繁华喧嚣。她好奇地东张西望,时而打量着车座上蒙的面料,时而望着仆人头上戴的缀有金丝绦的帽子,每次见到有轨马车的车厢,她都大声叫喊起来……至于她提问的各种问题,那就更加天真可笑了……
“你们家波尔菲里一个月挣多少工钱?”她用头点了一下驾车的仆役问道。
“好像是四十卢布……”
“真——的——吗?我哥哥谢廖沙是个教师,一个月才挣三十卢布!难道你们彼得堡的活儿就那么值钱?”
“玛尔弗莎,请不要提这样的问题,”季娜说,“也不要东张西望。这很不体面。你们瞧那边呀!你们要瞧就瞟一眼行了,不然很不体面。你们瞧那个军官的样子多滑稽可笑呀!哈——哈!那样子就像喝了醋似的酸溜溜的。男爵,您在追求阿姆菲拉多娃时也常常是这副模样。”
“Mesdames法语,意为“夫人,太太们”,此处有“女士们”的意思,是单数madame的复数形式。,你们感到好笑和开心,可我却受到良心的折磨,”男爵说,“今天我们公务员举行屠格涅夫屠格涅夫(1818-1883年),俄国作家,着有《猎人笔记》《父与子》等。的追念会,因此你们盛情邀请逛大街我可就去不成了。真让人说不过去呀,你们知道吗……虽说不上那是什么正经八百的事儿,可照理说总得去一去,应个卯,表示表示一下……对一些主张和看法表示一下共鸣也好……Mesdames,请你们凭良心坦率地告诉我,你们喜欢屠格涅夫吗?”
“啊,当然啦……这还用说!屠格涅夫本来就是……”
“得了吧……我无论问谁,都说是喜欢,可是我……我就弄不明白!要不我没有头脑,要不我是个悲观的怀疑论者,但是我总觉得,所有那些围绕屠格涅夫而发表的奇谈怪论,即使不是可笑,那至少也是言过其实,过分夸大了。他是作家,而且我不否认他还是个好作家……文笔流畅,有些地方甚至写得非常精彩,语言幽默诙谐。但是……也没有什么独到的地方……他的作品跟所有俄国作家的作品一样……既像格里戈利耶维奇应是德米特里·瓦西里耶维奇·格里戈罗维奇(Дмитрий Васильевич Григорович,1822-1899),俄国作家、散文家、翻译家、艺术理论家。的,又像克拉耶夫斯基安德烈·亚历山大罗维奇·克拉耶夫斯基(1810-1889),俄国的出版商,办报人,资产阶级政论家。——俄文旧版注的……我昨天特意从图书馆借了本《猎人笔记》,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我根本没发现有什么独到的地方,既不谈自我意识,又不说出版自由……没有观点,没有主见!就是谈打猎的地方也完全没有什么新意。不过写得倒不坏!”
“什么‘倒不坏’,写得相当好,非常好!他是位很优秀的作家!他写爱情诗写得多么好啊!”基蒂叹口气说,“比谁写得都好!”
“关于爱情的地方确实写得不错。不过还有写得更好的人,比如让·里什潘让·里什潘(1849-1926),法国作家。——俄文旧版注,他写的东西简直太好了!你们读过他的《克列伊卡娅》吗?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你一边读一边就感到,所有这一切实际上都经常发生!但屠格涅夫……他写了些什么呢?一些观点,见解总是……可是说真格的,俄国人又有哪些观点、哪些见解呢?说来说去全都是舶来品!没有一丁点儿道地俄国自己的、土生土长的东西。”
“但屠格涅夫对大自然的描写多好啊!”
“我不喜欢他对自然景色的描写,东扯西拉的……什么‘太阳下山了……鸟儿唱起了歌……树林在簌簌地响……’我一遇上这类描写总是略过去不读。屠格涅夫是个好作家,这我并不否认,但我不承认他有创造奇迹的才能,这并不像一些人讲到他时所嚷嚷的那样。似乎是他唤醒了俄国人的自我意识,激发了俄国人民中的某种政治良心,使它获得了勃勃生机。”
“您读过他的《奥勃洛莫夫》《奥勃洛莫夫》(Обломов)本是俄国作家伊凡·亚历山大罗维奇·冈察洛夫(1812-1891)的作品,于1859年(在40年代《奥勃洛莫夫之梦》的基础上创作)发表。吗?”季娜问,“他在这部小说中反对农奴制。”
“确实这样……不过你要知道,我也反对农奴制!是不是对我也要这样嚷嚷一通?”
“您请他不要再说了!看在上帝的分上!”玛尔弗莎悄声对季娜说。
季娜惊讶地看了一眼这个单纯而胆怯的姑娘。这个外省来的姑娘的眼睛不安地瞧着车上的人,眼珠转来转去,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她的目光中闪露出一种恶意,她好像在寻找什么人,应该向谁来发泄她那仇恨和蔑视的情感。她气愤得连嘴唇都抖动不已。
“您这样很不体面,玛尔弗莎!”季娜低声说,“您在流泪了!”
“有人还说,他对我国社会的发展有过重大影响。”男爵接着说,“这从哪儿可以见到呢?我这个罪孽深重的人就没有见到这种影响,至少他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影响。”
这辆马车停在了勃伦金家的大门口。
在莫斯科喇叭广场上
圣诞修道院附近有个不大的广场,叫喇叭广场,或者就干脆叫喇叭。每逢星期天这里有集市贸易。数以百计的人在这里熙来攘往,就像箩筐里的虾一样爬来爬去。这些人穿着短羊皮袄或者旧式男大衣,戴着毛皮便帽或者高筒礼帽。可以听到各种鸟的叫声,这让人想起了春天。如果阳光明媚,晴空万里,那么鸟儿就叫得欢了,干草散发的气味就浓烈了。这种对春天的思忆引起人们的遐想,无尽的遐想。广场的一边停放着一长排大车。大车上放的不是干草,不是白菜,也不是豆类,而是各种各样的鸟——有红额金翅雀、黄雀、蓑羽鹤、云雀、黑色的和灰色的鸫鸟、山雀,还有红腹灰雀。所有这些鸟都关在卖鸟人自制的简陋的鸟笼里,它们跳来跳去,不时以羡慕的目光看看那自由自在的麻雀。红额金翅每只卖五戈比,黄雀要贵些,其他的鸟价格不等。
“云雀怎么卖?”
卖鸟人自己也不知道他的云雀该卖什么价,他挠着后脑勺,凭心血来潮随口要个价——或者一个卢布,或者五个戈比,依人而定——看是哪种顾客。也有很值钱的鸟。笼子里沾满鸟粪的小横梁上伏着一只秃尾的大鸫鸟。它伏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颇有几分退役将军的神态。它对自己被关在鸟笼里早就满不在乎,早就十分淡漠地看着那蓝天白云。或许,正是由于这种淡漠和无谓的态度,它才被人看成是颇有几分灵气的鸟儿。这种鸟儿不到四十戈比是决不会贱卖的。鸟市上熙来攘往的是些中学生、手工匠、穿着时髦的青年人以及各种爱鸟者,这些爱鸟者戴着破旧不堪的帽子,穿着破破烂烂的,像被老鼠多处咬破的裤子,裤腿卷得老高。这些人围着鸟儿七嘴八舌,踩着泥水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卖给年轻人和手工匠的鸟儿往往是雌鸟当雄鸟卖,小鸟当大鸟卖……他们对鸟儿并不在行。但是爱鸟者你可骗不了。这些鸟迷只要在远处一望,就可以看出是什么鸟,知道属于哪一类鸟。
“这只鸟不怎么样,”一个鸟迷说,一边察看一只黄雀的嘴,数数尾巴上的羽毛,“它现在能开口唱,这不假,可这算什么本事?要是大伙儿都唱我也会跟着哼哼几句。这不行,老弟!要是别人不唱,那你老弟就来给我唱唱;要是你行,那你就自个儿来个独唱……你把那只鸟给我瞧瞧,就是那只蹲着不叫的!给我个一声不叫的。别看它现在不出声,可它心知肚明,可有数了……”
在放鸟笼的大车间,还可以见到装其他小动物的大车,如装野兔、家兔、刺猬、豚鼠、黄鼠狼的大车。野兔伏在笼子里无奈地啃麦秸,豚鼠冷得发抖,而刺猬缩着头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人。
“我在什么书上读到过,”一位穿着皱巴巴大衣的邮局职员自言自语地说,同时用爱抚的眼光看着一只兔子,“是一本什么书上读到的:有个科学家把猫和老鼠、红脚隼和麻雀养在一起,它们共用一个食具进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