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本来打算在树林边上很快一拐弯,钻进树林里,但是不行啦,因为密密麻麻带刺的荆棘像堵墙一样沿着树林边缘连绵不断地延伸,而在这多刺的荆棘后面又长着高高的密不透风的药芹和荨麻。不过终于出现了一条小径。农夫再次向狗招招手,顺着小径很快就钻进了灌木林。在脚下,泥地里还渗出水来,因为这儿的土还没有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气,而且也不那么闷热了。四周尽是灌木、刺柏,离真正的树林还远,有三百来步。
林子的一边有个什么东西发出像是车轴没有上油的车轮滚动的声音。农夫哆嗦了一下,瞟了一眼长得还不高的赤杨树。在一株赤杨上他见到一个活动的小黑点。他走近一看,才认出这黑点是只刚学飞的小椋鸟。小椋鸟栖在一根树枝上,它偏着头察看抬起的翅膀,不时地用喙啄啄羽毛。农夫停住脚步,甩掉帽子,用枪托顶在肩头,开始瞄准。瞄准好后他就扳起扳机,然后按住扳机,以免它过早地掉下来。扳机的弹簧坏了,钩机不起作用,因此扳机失灵,说掉就掉。小椋鸟放下翅膀,踟蹰地打量着枪手。再有一秒钟它就飞走了。枪手再次瞄准,把手从扳机挪开。事情竟意想不到:扳机居然没有掉下来。农夫用指甲扯断一根线,把铁丝弄弯,让扳机顶上。只听得咔嚓一声,紧随着砰的一声枪响。枪托往后一使力,重重地推了一下枪手的肩头。可以看出,他不在乎用火药。他把猎枪往地上一丢,跑到赤杨树下,在草丛中寻找。在一根腐烂的树枝旁边,他发现了血点和羽毛。他又找了一会儿,才认出那只躺在树干边的、还有些热气的小鸟尸体,就是自己枪下的牺牲品。
“打中了脑袋!”他很兴奋地对看家狗说。
看家狗嗅了嗅小椋鸟的尸体,但它似乎觉得,主人打中的不只是脑袋,胸脯上也有伤口,一条小腿被打断,嘴边挂着一大滴血……农夫很快从背袋中又取出一些火药,同时把破布条、碎纸片、线头从背袋里倒出来。他装好火药,准备再猎取其他野禽。他继续往前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地主的管家、波兰人克尔日瓦茨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就像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农夫见着他那傲慢和严肃的脸庞和红褐色的头发,吓得浑身发抖,帽子不由得从头上滑落下来。
“您这是干什么?打猎呀?”波兰人用嘲弄的腔调说,“敝人非常高兴!”
猎手胆怯地往路边瞟了一眼,看见一辆装着枯树枝的大车,大车旁有几个农夫。因为他一门心思想着打鸟,没有注意到会突然碰上别的人。
“您竟敢开枪打鸟?”克尔日瓦茨基提高嗓门问,“这么说,这片树林是您的了?要不您认为彼得节彼得节在每年俄历六月二十九日,这天送春归去,夏日开始。这天也是纪念基督圣徒彼得和保罗的节日。也许早过了?您是什么人?”
“我叫巴维尔·赫罗莫伊,”农夫把枪抱在胸前,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两句话,“是卡希洛夫卡村的。”
“你们卡希洛夫卡村的人都见鬼去吧!谁准许您打鸟的?”波兰人接着说,极力把重音放在词的倒数第二个音节上,“把枪拿过来!”
赫罗莫伊把猎枪交给了波兰人。他心想:
“用‘您’来称呼我还不如抽我的耳光好哩!”
“把您的帽子也拿来……”
赫罗莫伊把帽子也交给了他。
“我要让您知道知道是怎样打枪的!见鬼去吧!跟我们走!”
克尔日瓦茨基转过身子,朝大车走去,这时大车已开始吱呀吱呀地往前走了。巴维尔·赫罗莫伊摸了摸背袋里的猎获物,跟着他走去。
过了一个钟头,克尔日瓦茨基和赫罗莫伊走进了一间宽敞的房间。房间的天花板很低,墙壁上糊着的绿纸已经褪了色。这是地主老爷家的账房,里面空无一人。但是,尽管如此,仍让人感到房间里平时是有人的。账房正中有一张橡木的大桌子,桌上有两三本账簿、一个墨水瓶和撒沙器,还有一把碰掉了嘴的茶壶。所有这些东西都蒙上了一层尘土。墙角立着一个大橱柜,橱柜顶上放着用来盛煤油的洋铁桶和一个装有某种混合液体的长颈大玻璃瓶。另一墙角挂着一张布满了蜘蛛网的神像……
“要写个呈文上报,”克尔日瓦茨基说,“我马上就去禀报老爷,还要派人去请警察来。您把靴子脱下来!”
赫罗莫伊坐在地上,不声不响地用颤抖的双手把靴子拽了下来。
“您在这儿别走开,”管家说,打了个呵欠,“你要是光着脚走开,那您就更倒霉了。坐在这儿等警察来……”
波兰人把靴子和枪全锁在橱柜里,然后离开账房。
克尔日瓦茨基走后,赫罗莫伊慢吞吞地挠着他那小小的后脑勺,挠了好久,仿佛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叹了口气,胆怯地东瞧西望。橱柜、桌子、没有嘴的茶壶以及神像,似乎都在用责备的、忧郁的目光看着他……地主老爷家的账房总是有很多苍蝇,这家老爷的账房也是一样。苍蝇在他的头顶上飞来飞去,发出嘤嘤声,叫个不停。这嘤嘤声是这样凄楚、悲戚,以致弄得他六神无主,心情备感压抑。
“嗤……”苍蝇嘤嘤叫着,仿佛在问他:“你是被抓住的吗?你是被抓住的吗?”
一只大黄蜂在窗户玻璃上爬来爬去,它想飞到窗外去,但是有玻璃挡着。它爬上爬下,动作反反复复,单调、乏味……赫罗莫伊退到门边,靠着门框,他垂着手笔直地站着,陷入了沉思。
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仍然站在门框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又瞟了一眼大黄蜂。
“为什么这个蠢货不从门口飞出去?”他心想。
又过了两个钟头。周围死一般的沉静,渺无声息……赫罗莫伊又寻思起来:他被人忘了,而且一时半刻他不会从这里脱身,就像这只黄蜂一样。它还在不停地在玻璃上爬呀爬呀,它又一次次地从上面掉下来。黄蜂到夜晚时就要入睡,可是他呢,他该怎么办?
“人也是这样,”赫罗莫伊瞧着黄蜂心里这样推论,“人也是要设法脱身的,因此……总是有他可以脱身出去的地方,不过人有时因愚昧而不知道,这个脱身的地方究竟在哪里?”
终于在一个什么地方,门砰的一声响,传来了一个人急匆匆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一个矮墩胖实的人走进了账房。他穿着吊背带的肥大裤子,没有穿上衣和坎肩。他的后背,平肩胛骨的地方,有一条汗渍,前胸也有这样一条汗渍。此人就是地主老爷彼得·叶戈雷奇·沃尔奇科夫,他还是个退役中校。他那发红的胖脸和冒汗的秃顶说明,如果有谁能一下把这难熬的酷暑换成耶稣受洗节耶稣洗礼节在一月六日(新历一月十八或十九日),正处于俄国最寒冷的时期。前后的严寒,他愿意给以重奖。酷热和这闷人的天气使他苦不堪言。从他那眼皮虚浮和无精打采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刚刚从非常软和、密密实实的羽毛褥子上起身。
他走进账房后,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似乎没有见到赫罗莫伊,然后他停在这个可怜虫的面前,死死地盯住他的脸,注视了很久。他那紧盯着人的目光中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这鄙夷的神情开始只在眼里流露出来,后来逐渐扩展到整个胖脸上。赫罗莫伊受不了这鄙夷的目光,他低垂眼睛,感到局促不安……
“把你打死的小东西拿出来看看,”沃尔奇科夫低声说,“喂,快点,快拿出来,你这坏小子!好一个威廉·退尔威廉·退尔是瑞士民间传说中的英雄。14世纪初他领导人民起义反对奥地利封建主的压迫和统治。他善骑射,有神箭手之称。本文中用于“神枪手”的意思;有世界着名乐曲《威廉·退尔序曲》。让我看看,丑八怪!”
赫罗莫伊把手伸进背袋,拿出那只可怜的椋鸟。这椋鸟已经没有鸟的模样了,身子大大收缩,开始干瘪。沃尔奇科夫轻蔑地冷冷一笑,耸了耸肩。
“傻瓜!”他说,“你是个蠢货!没有头脑的家伙!你不感到有罪吗?你不觉得可耻吗?”
“我可耻,彼得·叶戈雷奇老爷!”赫罗莫伊说,使劲压住妨碍他说话的吞咽动作……
“这就得了吗?你是强盗,犹大,你无法无天,竟在我的林子里打猎!你贼胆包天,竟敢反对国法!难道你不知道法律禁止不到时节打猎的规定吗?法令里明明写着:在彼得节之前任何人不得狩猎。这你不知道吗?你过来!”
沃尔奇科夫走到桌子面前,赫罗莫伊也跟他走到桌子边。老爷打开一本书,翻了好久,然后才用洪亮的男高音大声朗读禁止在彼得节之前打猎的条文。
“这一条你不知道吗?”老爷读完后问他。
“怎么会不知道呢?知道是知道,老爷,难道我们懂吗?难道我们明白吗?”
“啊?既然你能伤天害理地屠杀上天的生灵,那还有什么懂不懂的?现在你把这只鸟打死了。你干吗要打死它?你还能让它活过来吗?我问你啦,你能吗?”
“老爷,我不能!”
“可你打死它了……我不明白,这只小鸟对你有多大好处?一只小椋鸟!既没有肉,又没有几根羽毛……哼……就是因为犯傻才不管不顾地把它打死……”
沃尔奇科夫眯缝着眼,把椋鸟被打断的小腿摆直。这小腿折断了,掉在了赫罗莫伊的赤脚上。
“你这个该杀的,死有余辜,”沃尔奇科夫继续说,“你贪婪成性,心狠手毒!就是有贪心你才干出这种事!有人一见小鸟就心烦,就气恼,因为它自由飞翔,颂扬我们的造物主上帝。于是他就说,来吧,看我来要它的命……把它宰了,烧了吃……人怎么这么贪婪啊!我就见不得你这种人!你不要用你那斜眼来看我!你是个斜眼坏蛋,斜眼骗子!你现在把它打死了,也许它的窝里还有小雏呢!现在它们正在啾啾叫呢……”
沃尔奇科夫做出一副哭相,两手向下拨拉,表示那些雏鸟可能还很小很小……
“我不是起了贪心才干出这种事,彼得·叶戈雷奇!”赫罗莫伊声音颤抖地辩解说。
“那是因为什么?大家都知道,就是因为贪婪!”
“不是,不是,彼得·叶戈雷奇!如果我良心上有罪,那也不是贪心造成的,不是我私心重,彼得·叶戈雷奇!我完全是鬼迷了心窍……”
“你这种人就会装神弄鬼,还会让鬼来迷上你心窍!你们卡希洛夫卡村的人全都是强盗!全都是盗贼!”
沃尔奇科夫呼哧一声从胸中吐出一口气,紧接着又深深吸进一口气,然后放低声音继续说:
“现在我该拿你怎么办?啊?如果考虑到你这个人头脑简单,呆头呆脑,那就算了,可以放了你;要是看你做出的这种事,胆大妄为,寡廉鲜耻,那就该把你送交……一定要……对你们够放纵的了……够——放——纵的了!我已经派人去叫警察了……我们马上写好状子……我也派人去了……罪证确凿……怨你自己吧!不是我要惩罚你,是你自己罪有应得……你既然犯了罪,那就要受到惩罚……啊哈……啊嗬……哎呀呀……上帝呀!宽恕我们这些有罪的人吧!让这些家伙罪有应得吧!喂,你们那里的春播作物怎么样啦?”
“还好……多亏老天爷保佑……”
“你干吗老是眨巴眼睛?”
赫罗莫伊不好意思地捂着嘴干咳了一声,理了理腰带。
“你干吗眨巴眼睛?”沃尔奇科夫又问了一句,“你把椋鸟打死了,你是打算为它哭丧吧?”
“老爷,大人!”赫罗莫伊像用破笛子发出刺耳的颤音那样大声地叫道,似乎聚集了全身的气力,“你们以仁爱为本,见到我,比方说,打死了一只小鸟,你们就觉得难受……您责骂我,确实该骂,这么说吧,您骂我并不是因为您是老爷,而是因为您从博爱出发,有仁者之心,所以觉得心里难受……我何尝又心里好受?我是个粗人,尽管不大懂事,可我还是……不好受……主啊,惩罚我吧!让我不得好死!”
“既然你心里感到不好受,那你究竟为了什么要开枪打死它?”
“鬼迷了心窍……彼得·叶戈雷奇老爷,您让我说说心里话!我要说说真心话,就像在上帝面前忏悔一样……就让警察来把我抓走……我有罪,我在上帝和法庭面前都要承担罪责;但我把实情全给您说出来,一五一十地向您坦白,您就让我说吧,大人!”
“我有什么让不让的?让也好,不让也好,反正你也说不出个名堂来,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要让你吃官司……您说吧!干吗又不说了?说呀,威廉·退尔!”
赫罗莫伊用衣袖抹了抹发抖的嘴唇,他的两只斜眼变得更斜更小了……
“这个死椋鸟对我一丁点儿好处都没有,”他说,“这些椋鸟,哪怕有一千只,它们又能给你什么好处?既不能卖,又不好吃,这是实话……不过算是白费劲了……这您本人也会明白……”
“不,不,你别这么说……你还算是个打猎的,还不懂得……要是把椋鸟用油一煎,然后放在稠粥里面一煮,那才好吃哩……也可以加些调料……就像吃榛鸡肉一样,那味道几乎一模一样……”
沃尔奇科夫似乎猛然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还不带劲,他眉头一皱又补充说:
“你马上就会看到,那味道甭提多鲜美可口了……等着瞧吧……”
“我们哪还管它味道不味道的,有口粗茶淡饭就行了,彼得·叶戈雷奇老爷……您老不会不知道……我是犯相思病了才打死这只椋鸟的……这相思病让人心里憋闷得慌……”
“相思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