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陪审员先生们,我们都是人,因此我们要从人道主义出发来进行审判!”辩护律师顺势滔滔不绝地说开了,“我的当事人出现在诸位面前之前,他已经受了六个月羁押的痛苦。在这漫长的六个月中,他的妻子失去了热爱的丈夫,孩子们一想到他们身边没有了亲爱的父亲便终日啼哭,眼泪都哭干了!啊,但愿诸位看一看这些可怜的孩子!他们饥肠辘辘,因为没有人给他们吃的;他们哭泣哀号,因为他们极其不幸……你们好好看看吧!他们把那肮脏的小手伸到你们面前,请求你们把他们的父亲还给他们!现在这些孩子不在这里,但是你们可以设身处地想一想那些孩子的境况!(他停顿了一下)监禁……嗯……把他同窃贼和杀人犯关在一起……把他也关在一起!(他又停顿了一下)他被关在牢房里,远离自己的妻儿子女,受尽了精神上的痛苦折磨,你们只要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这种痛苦,就会……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听众席上传出了呜咽声……有位胸前别着一个大胸针的姑娘竟然大哭起来,接着她邻座的一个小老太婆也啜泣起来。
辩护律师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但他回避事实,却更多地对人们的心理施加影响。
“了解这个人的心灵,就意味着了解一个特殊的、单个的、充满各种活动的世界。我研究了这个世界……我在研究这个世界时,说实在的,我第一次研究了人。我这才理解了人……心灵的每个活动都在说明:我十分荣幸地在我的当事人身上看到一个理想的人……”
法警不再用威严的目光看人了,他往衣袋里掏手帕。听众席上又抬走了两位女士。庭长也不再摇铃了。他戴上眼镜,免得别人看见他右眼上流出的一滴眼泪。所有在场的人都掏出了手帕手绢。检察官这个铁石心肠、冷若冰霜的人,这个在所有在场人员中最没有感情的人,也开始在圈椅上不安地扭动着身子,他的脸涨红了,低垂着眼睛,瞧着桌子下面……泪水在眼镜框上闪闪发亮。
“我本应该放弃起诉啊!”检察官心想,“这不明摆着要败诉嘛!啊?”
“你们看看他的眼睛,”辩护人还在说(他的下巴颤抖,声音哆嗦,他的眼神表明他的心也在备受折磨),“难道这双温和柔情的眼睛对犯罪能熟视无睹吗?啊,不!这双眼睛在哭泣!在这卡尔梅克人卡尔梅克人是蒙古人种的一支,长期在俄国南方草原地带等地过着游牧生活。的高颧骨里面藏有敏感的神经末梢。在这粗糙丑陋的胸膛中跳动着一颗坦诚的心!你们,诸位在场的人,居然敢说他有罪?”
就在这时,连被告人自己也沉不住气了。到了该是他哭泣的时候了。他眨动着眼睛,哭了起来,心神不安地挪动着身子……
“我有罪!”他开口了,打断了辩护律师的话。“我有罪啊!我承认自己犯了罪!我敲诈勒索,我罪该万死!我从钱箱中私自把钱取出来,我让小姨子把偷来的皮袄窝藏起来……我好不后悔啊!我罪大恶极呀!”
被告还说了作案的经过。最后,他终于被判有罪。
捉摸不透的性格
头等车厢的一个单间。
一位姿色秀美的女士半倚半躺在铺着深红色丝绒的沙发上,她使劲握着一把名贵的带穗的扇子,不停地扇动,发出咝咝的声音,那夹鼻眼镜不时地从她的鼻梁往下滑落,胸前佩戴的胸针上下起伏,宛如波涛中一叶小舟。她情绪激动……在她对面的小沙发上,坐着办理特别公务的省府官员。他还是个开始写作的青年作家,经常在省内的报纸上发表一些小小说,或者用他本人的话说,是些“短篇故事”,这些故事都取材于上流社会生活中的人和事……他带着一种内行人的神情打量着她的脸庞,紧紧地盯着它。他在观察、研究、揣摩这个与众不同的、捉摸不透的人物,了解她,认识她……
现在,她的心灵,她的整个内心活动,他已经了如指掌了。
“哦,我现在才认识您了!”这位省府官员说,同时在她手臂上靠近手镯的地方吻了一下,“您那富有同情心的、易受感动的心灵正在迷宫中寻找出口……对了,这场搏斗来势凶猛、激烈,而且规模很大,但是……您不要气馁!您会成为胜利者!会这样的!”
“沃里德马尔,您把我来描写一番!”女士说,脸上露出一丝忧郁的笑容,“我的生活非常丰富多彩……但主要的是:我十分不幸!我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俄国19世纪着名小说家。笔下常写到的那种受苦受难的女人。您来把我的心灵展示在世人的面前,沃里德马尔,让全世界都来看看这个可怜的心灵!您是心理学家。我们坐在一个包厢里谈话还没有一个钟头,您就把我这个人了解得一清二楚!”
“那您自己说说看!求您了!说吧!”
“您听着。我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小官吏家庭。当年我父亲也是个性格善良、头脑聪明的人,可是……时代和环境的氛围……Vous comprenezVous comprenez,法语,意为“您是明白的”,我不怪我那贫穷的父亲。他酗酒,赌博……受贿……而母亲呢……不说也罢!生活贫困,为一日三餐劳碌奔波,总是觉得自己卑微渺小……哎呀呀,还回想这些干什么呀!我必须自己闯出一条路来……我受过贵族女子学校的那种畸形教育,读过那些格调低下的爱情小说,有过年轻人常做的那些错事傻事,还有过胆怯的初恋……至于同周围环境做斗争?那太可怕了!有过怀疑吗?有过不断产生的对生活、对自己失去信心的痛苦吗?啊呀!您是作家,您了解我们女人。您会懂得……很不幸,我天生就性格开朗……我期盼过幸福,美好的幸福生活!我渴望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是的!我认为,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才是我幸福的所在。”
“好一个奇特的人!”作家含含糊糊地说,在靠近她手镯的地方又吻了一下,“真是个奇女子。我吻的不是您,而是人类的痛苦!还记得拉斯科尔尼科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罪与罪》的主人公。吗?他就是这样吻别人的。”
“啊,沃里德马尔!像任何一个不平凡的女性一样——这没有必要谦虚,我需要荣耀……需要出人头地,光彩照人!我渴求某种不平凡的……非一般女性的东西!可是后来……后来……在我的人生道路上遇上了一位富有的年迈将军……请您理解我,沃里德马尔!因为这是一种献身精神,一种忘我精神,请理解我!我不能不这样!我总算让全家阔绰起来。我到处旅游,做好事……然而,我又是多么痛苦,这位将军的拥抱让我无法忍受,让人感到多么卑鄙下流。可是也得为他说句公道话,当年他打仗还是很勇敢的。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真是度日如年啦!不过有一个想法在支撑着我,这个老头儿不是今天便是明天会死去,我要活下去,正如我过去所憧憬的,我要委身于一个可爱的人,我会得到真正幸福的……现在我有了这样的男人,沃里德马尔!上帝作证,我有了。”
女士使劲地摇着扇子。她的脸上露出了像是要哭的表情。
“后来老头儿总算死了……他留给我一些遗产。我像鸟儿一样自由了。我总算可以过过幸福的日子了,不是吗,沃里德马尔?幸福在敲我的窗户。只要一开窗让它进来,可是……不!沃里德马尔,您听着!我求您了!要说现在也可以委身给一个可爱的人,做他的妻子、贤内助,为他的理想而承受着生活的重担,做个幸福的女人……也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充满着肮脏卑劣、庸俗无聊、愚昧无知。全都是那么可恶可恨,沃里德马尔!我真不幸,非常不幸,太不幸了!在我生活的道路上又出现了障碍!我再一次感到,我的幸福还在遥远遥远的地方!啊,我是多么痛苦啊!但愿您能知道!我是多么痛苦啊!”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什么东西挡在您的路上呢?我求您,对我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又有一个有钱的老头儿……”
那把多处弄坏了的扇子遮住了她那娇艳的脸庞。作家用手支着他那思绪万千的脑袋,连声叹息,带着心理学家的神情沉思起来。这时机车鸣起了汽笛,尖声叫着,发出了呼哧呼哧的轰鸣声。落日的余晖把窗帘染红了。
滑头
傍晚时分,两个朋友一边走,一边在一本正经地交谈。他们正步行在涅瓦大街上。已经是日薄西山,但日头还没有完全西下……有的地方,屋顶的烟囱抹上了一层金黄色,教堂上的十字架闪闪发亮……在微微寒冷的空气中散发着春天的气息……
“春天快到了!”一个朋友对另一个朋友说,使劲地挽着他的胳臂,“这春天真让人恶心。到处是污泥浊水,疾病流行,该花钱的场合也多起来了……租别墅要花钱,还有这样那样的开销……巴维尔·伊凡内奇,你是外省人,不大明白这些……也明白不了……在你们省里,就像有一回某个作家所形容的,全都是平平淡淡……既没有痛苦,也没有忧伤。你们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没有别的了。没有什么事让你们操心的。我们可不……开始感到有点冷了……你感觉到没有?其实你们并不是没有糟心的事……一开春你们就有发愁的事。嘿嘿嘿……现在你们外省人也开始热血奔腾……热情奔放起来了……我们京城的人,都是铁石心肠、冷若冰霜的人,我们身上没有热情,我们也不知道强烈的情感是什么。你们是火山,维苏威火山维苏威火山位于意大利境内。轰!轰!扑扑地喷出火来!嘿……嘿……哎哟,我都要被烧着了!巴维尔·伊凡内奇,你坦白地说,你们的血奔腾没有?”
“有什么必要它要奔腾呢……”巴维尔·伊凡内奇忧郁地回答。
“得啦,得啦,别说了!你是个单身男子,又不是老头儿,为什么就不能热血奔腾呢?既然它要奔流、要沸腾,那就让它奔流、沸腾好了!你用不着遮遮掩掩的……而且也没有什么可难为情的……就这么回事!(他停顿了一下)老弟,前不久我见到过一个特别漂亮的妞儿,简直美极了!你要是见着她,你准会馋得咂巴嘴直流口水!那简直是一团火!瞧那身材和打扮!说正经的,我给你介绍介绍,愿不愿意?她是波兰姑娘……叫索兹娅……怎么样,愿意吗?我带你去她那儿?”
“嗯……抱歉,谢苗·彼得罗维奇!不过我要对你说,贵族是不屑于干这类事的!也不应该这么干!这是娘儿们干的事,是那些小酒店老板干的事,不是你该干的,贵族是决不干这类事的!”
“你怎么啦?你……这是干吗呀?”谢苗·彼得罗维奇有点心虚了。
“老兄,太可耻了!你过世的父亲是我们省里的首席贵族,你的母亲受人尊敬……可耻!我在你这里客居了一个月,见你整天干的就是这件事。不管是熟人还是随便什么人,你见人就给他介绍姑娘!一会儿给这个介绍,一会儿给那个介绍……你见天没有什么事可干……就专门干这种拉皮条的事……你也是结了婚的人,受人尊敬,而且你很快就要提升了,成为有高级官衔的人了……真是可耻,丢人现眼!我在你这里住了一个月,你已经给我介绍第十个姑娘了!真是个拉皮条的!”
谢苗·彼得罗维奇有些不好意思,显得局促不安,就好像在扒人家口袋时被捉住了一样。
“我没有别的意思……”他支支吾吾地说,“我这样做只是……嘿嘿嘿……瞧你这个人真是……”
他们默默地走了二十来步。
“我是很不幸的人!”谢苗·彼得罗维奇突然哀叹起来,脸色变得通红,眨着两只小眼。“我不幸啊!你说得对,我是拉皮条的!确是如此!我过去这样干过,恐怕进棺材之前还会这样干……我会为这种事在地狱里上刀山下油锅的!”
谢苗·彼得罗维奇绝望地挥了下右手,用左手抹了把眼泪。他的大礼帽滑到了后脑勺,胶皮雨鞋在人行道上发出了更响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他连鼻尖都充血了……
“我会为自己干的事不得好报!不得好死!我快完蛋了!老弟,我也感到自己缺德,虽然我也明白这点,但我却毫无办法,身不由己啊!本来嘛,我何必要把那些女的塞给所有的人呢?不得已呀,老弟!真是不得已呀!我像狗一样醋劲十足!我的朋友,我向你坦白……忌妒心控制了我!你是知道的,我娶了一个年轻的美人儿。每个人都向她献殷勤,要不,有可能,谁也不想打她的主意,可我总觉得……你知道,瞎眼的鸡总以为什么东西都是麦粒。每走一步我都提心吊胆……就在前几天,一次午饭后你仅仅和她握了握手,当时我就认为……我真想用刀子把你捅了……我见什么都怕!好吧,我只得采取一种狡猾的办法。只要我一见到有什么人开始在附近转悠,我就马上带一个姑娘上他那儿去——他还会不愿意吗?这叫作声请回避声请回避是法律用语,意思是:主人公请对方“回避”打自己妻子的主意,是兵不厌诈……我多蠢呀!我干什么了!可耻呀!丢人呀!每天我在涅瓦大街上奔来跑去,为朋友们搜罗那些破烂货……那些下贱的女人!我在这些女人身上花了多少钱啊!但愿你知道就好了!有些人,当然也算是朋友了,了解到我有这个弱点,于是就钻我的空子……他们吃喝玩乐,由我出钱,这班无耻之徒……啊呀!”
谢苗·彼得罗维奇突然尖叫一声,脸色变得煞白。涅瓦大街上,一辆四轮马车正从这两位朋友身边经过。车里坐着一位年轻女士,她的对面坐着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