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秀(606-706年)作为禅宗五祖弘忍的十大弟子之一,因其自身卓越的才华而在弘忍的百千徒众中居于特殊的地位,受到大家的推崇。在弘忍要选择法嗣传法付衣定六祖时,众门人曾一致认为“神秀上座是教授师”,衣法必其所得,都准备等神秀成为六祖后跟他学佛,由此可见神秀当年在弘忍门下的地位与威望。弘忍以后,神秀一系在北方盛行一时。以神秀为代表的“北宗”当时实际上成为传东山之法的主要代表。
关于神秀的禅法,史传上虽略有记载,但各种记载都未曾言及神秀有何专门的禅学着作存世。《楞伽师资记》则明确地说神秀“禅灯默照,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不出文记”,否定了神秀有着作流传于世。但随着近代敦煌石窟藏经洞的现世,人们发现在敦煌经卷中有几个本子,可能是神秀所述,而由其弟子记录整理,可以代表神秀北宗的禅法。其中主要有《大乘无生方便门》、《大乘五方便(北宗)》(亦名《北宗五方便门》)、《大乘北宗论》和《观心论》等。根据这些资料,并结合宗密等人的其他一些记载,就有可能对神秀北宗的禅法有个大致的了解。
从禅法的思想倾向上看,神秀北宗继承了东山法门重《楞伽》的传统,“持奉《楞伽》,递为心要”。据说普寂诣神秀,神秀“令看《思益》,次《楞伽》,因而告曰:此两部经,禅学所宗要者”。净觉的《楞伽师资记》也记载弘忍语曰:“我与神秀,论《楞伽经》,玄理通快,必多利益。”这些都表明神秀系的禅法与《楞伽经》仍有密切的关系。但从总体上看,神秀的禅法主要是按照《大乘起信论》的思想组织起来的,它依《起信论》的“一心二门”而立论,并在方便法门中融入了一定的般若思想。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其主要内容:一是禅法的理论基础,主要以《观心论》为代表;二是禅法的方便法门,主要体现在《大乘无生方便门》等本子中。前者主要发挥了弘忍的“守本真心”论,后者则对道信的修心五方便作了发展。
神秀《观心论》的宗旨可说是与五祖弘忍的“守本真心”论基本一致,论证方法却有所不同。弘忍的“守本真心”论依据的也是《大乘起信论》的真妄二心说,以妄心不起、真心不失为解脱。但弘忍主要是就清净的心本体立论的,他强调的是自心本来清净,不生不灭,为万法之本,诸佛之师,只要守住这一自性圆满的清净心,便能证涅盘,得佛果,到达解脱之彼岸。而神秀却是遵循“学道之法,必须……先知心之根源及诸体用”的思路,依据《大乘起信论》的思想,从体用相即出发,论证了真妄二心的一体同源、互不相生,并进而强调了息妄修心这一“观心”修行法的可能性与必要性。《观心论》可说是立足于“行”而发挥了弘忍的“守本真心”论。其中提出:心者,万法之根本也。一切诸法,唯心所生,若能了心,万行具备。
此“心”不但是“众善之源”,也是“万恶之主”,因此,修行解脱或沉沦三界,无不依此一心。对此,神秀作了论证:菩萨摩诃萨行深般若蜜多时,了四大五蕴本空、无我,了见自心起用有两种差别。云何为二?一者净心,二者染心。其净心者,即是无漏真如之心;其染心者,即是有漏无明之心。此二种心,自然本来俱有,虽假缘和合,互不相生。净心恒乐善因,染心常思恶业。若真如自觉,觉不受所染,则称之为圣,遂能远离诸苦,证涅盘乐。若随染造恶,受其缠覆,则名之为凡,于是沉沦三界,受种种苦。
染净二心皆本一心,人自有之,通过观心的修行,息妄显真,除染还净,了悟本觉真心,即得解脱。由此可见,观心是多么重要。所以神秀强调,唯观心一法,总摄诸行,是求佛道最为省要的修行之法。
所谓观心,就是要明了自心起用而有染净二心的道理。由于“一切善恶,皆由于心”,依净心而得解脱,依染心则受苦种种,因此,观心之法最终就要求能摄心而离诸邪恶,从而断灭诸苦,自然解脱。神秀的《观心论》在强调“心为出世之门户,心是解脱之关津”的同时,更着重说明了“三界轮回,亦从心起”,突出了对真如之体受无明妄心障覆故众生轮回受苦的论述,显示了他的禅法重心在于“息妄”渐修的特色。他要人时刻注意排除自己的感情欲望,时刻提防物欲对人心的侵袭,正如他着名的偈颂所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将灭除情欲、物欲,恢复并保持清净的本然之心作为人生的第一要义,要求通过否定尘世生活的价值与意义来保持心地的自然清净,表现出了宗教禁欲主义的倾向。
在强调观心、摄心、去除染恶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之后,神秀又把观心与念佛联系在一起,以“观心”来统摄念佛法门。他区别了口诵与心念的不同,把念佛解释为“觉察心源,勿令起恶”,“坚持戒行,不忘精进”。他认为,了知自心清净是正念,执着音声之相是邪念。他主张的是正念,即念自性清净心,亦即本觉的真如之体。当神秀将此清净心等同于佛时,他所说的念佛,实际上也就是观心看净。他在《观心论》中说:夫念佛者,当须正念。了义为正,不了义即为邪。正念必得往生净国,邪念云何达彼?佛者觉也,所谓觉察心源,勿令起恶。念者,忆也,谓坚持戒行,不忘精进。了如此义,名为正念。故知念在于心,不在于言。
因筌求鱼,得鱼忘筌。因言求意,得意忘言。既称念佛之名,须行念佛之体。若心无实,口诵空言,徒念虚功,有何成益?且如诵之与念,名义悬殊。在口曰诵,在心曰念。故知念从心起,名为觉行之门;诵在口中,即是音声之相。执相求福,终无是处。
神秀把“念佛”与观心联系在一起,把向外求佛转为反观自心,从形式上看是对四祖道信“念佛即是念心”的继承,而从内容上看则更多的是对五祖弘忍“守本真心”论的发挥。因为道信的念佛法门有明显的般若倾向,所念之佛或所念之心都有“非名非相”的般若实相之义,所以道信又说“无所念者,是名念佛”,“即念佛心名无所念”。而神秀的念佛或观心却依据《大乘起信论》而突出了“真心”的内容。
由于神秀依一心而立净染善恶凡圣等的不同,以“观心”这一反身向内的精神活动来“总摄诸行”,统摄佛教的一切修行活动,因而他十分反对“修伽蓝、铸形像、烧香、散花、燃长明灯”等外在的形式主义的求佛道之行,认为“广费财宝,多积水陆,妄营像塔”等都是“背正归邪”的行为,“于真性一无利益”。他强调,“若不内行,唯只外求,希望获福,无有是处”。他还把佛经中所说的“修伽蓝、铸佛像”等都作了重新解释,认为这些都是佛要求众生“观心”、“修心”的方便说法。例如“修伽蓝”,神秀说:“言伽蓝者,西国梵音,此地翻为清净处地。
若永除三毒,常净六根,身心湛然,内外清凉,是名为修伽蓝也。”神秀这种不劳外求,只需于自己身心上修炼的思维途径与惠能南宗强调的“造寺布施供养,只是修福,不可将福以为功德。自修身是功,自修心是德,功德自心作,福与功德别”是一致的,两者对确立宗教世界观的强调也是一致的。这表明,南北禅宗虽然在有些方面表现出了思想差异,但他们都从不同的角度共同发展着“东山法门”以来注重修心的传统。
值得一提的是,神秀的观心法门也是主张“顿悟”的。既然“一切善业由自心生,但能摄心,离诸邪恶,三界六趣,轮回之业,自然消灭,能灭诸苦,即为解脱”,那么,要获得解脱,当然就无须累世修行,而只需当下“观心”了。对此,神秀还专门从理论上作了说明。他把佛所言的“三大阿僧祗劫”解释为“三毒心”,认为“佛所说言三大阿僧祗劫者,即三毒心也,胡言阿僧祗,汉言不可数,此三毒心于一念中皆为一切恒河沙者不可数也”,只要通过观心而去除一念之中的贪瞋痴“三毒心”,就是度得三大阿僧祗劫了。“末世众生愚痴钝根,不解如来三种阿僧祗秘密之说,遂言成历劫。”这样,神秀的观心法门便以去除一念中三毒心取代了累世修行说,把解脱从遥远的未来移到了当世。因此,他的观心法门在强调“时时勤拂拭”的“渐修”的同时,也就一再提到了“一念净心,顿超佛地”的“顿悟”,认为“悟则朝凡暮圣,不悟永劫常迷”,只要能摄心内照,绝三毒心,那么,“自然恒沙功德,种种庄严,无数法门,悉皆成就,超凡证圣,目击非遥,悟在须臾,何烦皓首?”
当然,由于神秀在讲顿悟的同时更强调“息妄”的渐修,他把顿悟安置在渐修种种“观心”的方便法门基础之上,而不像惠能南宗禅那样始终着眼于不假修习、直了见性的“顿悟”,因而他所说的顿悟与惠能的顿悟还是有所不同的。张说的《大通禅师碑》在述神秀的禅法宗旨时说:“尔其开法大略,则专念以息想,极力以摄心。其入也,品均凡圣;其到也,行无前后。趣定之前,万缘尽闭;发慧之后,一切皆如。”这里,就证得的悟境而言,与惠能南宗禅并无多大差别,但把这种悟境置于“息想”、“摄心”的禅定之后,则显出了与南宗的差异。神秀的渐修顿悟说更多的是对《楞伽经》思想的继承和发挥。
宗密在论述神秀北宗的禅法时曾说:“北宗意者,众生本有觉性,如镜有明性。烦恼覆之不见,如镜有尘暗……息灭妄念,念尽则心性觉悟,无所不知,如磨拂昏尘,尘尽则镜体明净,无所不照。”在《禅源诸诠集都序》中,宗密则把神秀北宗的禅法归入“息妄修心宗”,他说:息妄修心宗者,说众生虽本有佛性,而无始无明覆之不见,故轮回生死。诸佛已断妄想,故见性了了,出离生死,神通自在。当知凡圣功用不同,外境内心各有分限,故须依师言教,背境观心,息灭妄念。念尽即觉悟,无所不知。如镜昏尘,须勤勤拂拭,尘尽明现,即无所不照。又须明解趣入禅境方便,远离愦闹,住闲静处,调身调息,跏趺宴默,舌拄上腭,心注一境。南诜、北秀、保唐、宣什等门下,皆此类也。
可见,神秀北宗的禅法重的是背境观心、息灭妄念的坐禅渐修法,与惠能南宗强调的“直显心性”确实是有区别的。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在神秀与惠能之时,顿渐仅是不同的禅法所强调的重心不同而已,并没有表现为派系的对立之争。后来由于惠能的弟子神会北上入洛,攻击神秀北宗“法门是渐”,人们才开始以“南顿北渐”来区别南北禅宗禅法上的不同特点。对此,近代以来已有学者根据南宗不废渐修、北宗也主张顿悟来反对“南顿北渐”的区分,认为“这是不确切的”。而且事实上,神秀、惠能在日,也是并不以顿渐为对立的。例如惠能就曾把顿渐归之于人的根机之不同,认为禅法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同,所谓“法无顿渐,人有利钝”,并曾把顿渐皆摄入自己的禅学法门之中,明确提出“我此法门,从上已来,顿渐皆立无念为宗”。不过,若就南北禅宗的立足点看,以“南顿北渐”来标明南北禅宗禅法上的差异,“南顿”是说南宗重顿悟,“北渐”则是说北宗重渐修,这也是合适的。
宗密在《圆觉经大疏钞》中还曾以“拂尘看净,方便通经”来概括神秀北宗的禅法特色。“拂尘看净”就是“时时勤拂拭”的观心守心,那么“方便通经”是什么意思呢?这里的方便,主要是指神秀对道信以来五种方便禅法的继承;通经,则是指神秀进一步把方便与经教会通起来。五方便的内容为:“第一总彰佛体,亦名离念门。第二开智慧门,亦名不动门。第三显不思议门,第四明诸法正性门,第五了无异门。”它们依次分别会通《大乘起信论》、《法华经》、《维摩经》、《思益梵天经》、《华严经》等佛教经论。神秀对经教的会通,采取的是“六经注我”的态度,表现出了禅者与经师的不同。从思想内容上看,五方便门也是按照心之体用组织起来的。下面我们分别略作介绍。
第一总彰佛体,这是依《大乘起信论》的心体本觉立论的,认为众生皆有本觉真心,为无明妄念障覆而不觉,心体离念,即恢复本觉,觉者即佛,故总彰佛体又名“离念门”。总彰佛体的“离念门”主要是依本觉的净心体而说的,其余四门则进一步就心之用而说修禅的方便。
第二开智慧门,“依《法华经》开示悟入佛知见也”。这说的是由定发慧的方便,即本觉的心体不动、无念而得佛知见之用,故此门亦名“不动门”。这里的身心“不动”并不是证入绝对的空寂之定,而是恢复本觉,得佛知见,因而它包括由定发慧、开佛知见。《大乘无生方便门》曾明确以“不动”来统摄定与慧,并把“定中有慧”、定慧双等的“定”称之为菩萨的“正定”,以区别于二乘人的“有定无慧”、贪着禅味的“邪定”。定慧双等、定中有慧之说,实际上是由身心不动、离念即觉得出的必然结论。
第三显不思议门,这是依《维摩经》说由“观心”、“守心”而至不可思议的解脱境界。《维摩经》又名《不可思议解脱经》,以其明不可思议解脱之法门故。
神秀以“心体离念”的思想对不思议解脱法门作了自由的解释发挥,提出了“不起心”即为解脱的观点,认为不思不议、诸法如如即为解脱,即“显不思议解脱门”,这显然是上述总彰佛体离念门和不动开智慧门的进一步深入,是从不同的角度在发挥观心守心的义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