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书和日记来读,感到神清气爽、心心相印。我把他当兄长,写下一些回应的话,抒发自己的思绪,这些文字使我的心灵恬静而澄澈。
时至今日,我仍与哲学为伴,我想从中得到的不是名声,而是智慧和宁静。
现代与传统
研究西方哲学使我从1986年到1988年在牛津大学生活了两年。任何一个到过牛津的人,都感叹这里是最适宜读书和思考的地方,不论是高耸入云的教堂尖塔,还是举世闻名的波德林图书馆的穹形圆顶屋,都散发着精神文化韵味。赖尔、奥斯汀、斯特劳森的精深思想使得“牛津学派”在20世纪的哲学史上成为精彩的一章,而艾耶尔、达梅特的独创性见解使牛津以分析哲学的重镇闻名。我就是冲着达梅特来牛津的,那两年我在他的指导下辛勤工作,并有幸在斯特劳森退休前听完了他最后一次上“哲学导论:分析和形而上学”。
在学术上大开眼界和获得丰收,这在我的预料之中。而出乎意料的是,牛津生活使我有一种新的文化体悟:我对“传统”和“现代”产生了与以前迥然不同的切身感受。
在牛津,人们时时、处处都能感受到对传统的重视、为历史而骄傲。在这座容纳了三十来个学院的小镇上漫步,不时会有一块镶嵌在旧墙上的石碑映入眼帘,上面镌刻的文字是:“女王陛下××××年×月×日为××学院奠基。”当我在不同的学院凝视着那方形的、菱形的、圆形的、椭圆形的如茵如画,整洁如地毯般的草地时,深知校史的英国友人会自豪地告诉我,这块草地有二百年、三百年或五百年的来历。我曾在享有盛名的国王学院拜会一位着名哲学家并共进晚餐,参观校园时他向我指点,哪个地方是本科生的停车场,哪个地方是研究生的停车场,哪个地方是教师的停车场。就餐时,他递给我一套黑袍,长条形大餐桌旁边,每个教师都身着黑袍,正襟危坐,桌上和墙上的蜡烛肃穆地燃着。餐厅另一端,是供学生用餐的低桌(lowtable),我遥望着一个坐在那里的熟人,他是牛津中国学生会主席。
我因为是被教师邀请而在高桌(hightable)就座,牛津的传统,即身份观念,把我们隔开了,我们两人只好相视苦笑。
一次去最有贵族气派的基督堂学院拜会友人,受到老年门卫的询问和指引,此公表情之谦恭、语音之纯正,周到的举止中蕴含的大家风度,几乎令人手足无措。在学院的大厅,朋友指着十几幅油画中的一幅说:“那是约翰·洛克,他在本学院任职前后三十多年。”啊,这位大哲学家,近代思想的奠基人,就是在这里思考和写作的!他还告诉我,艾耶尔毕业于该学院,他因学术上贡献巨大,被女王授予爵位。获此殊荣的牛津哲学家还有斯特劳森,朋友告诉我在称呼上的规矩:“当面说话时,别叫艾耶尔教授,叫弗里德里克爵士,别叫斯特劳森教授,叫彼得爵士。”
确实,牛津有无数的繁文缛节,不论是欣赏,还是厌烦,你都得遵守。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当你适应了这样一种生活形式,“从心所欲不逾矩”时,你就生活在一种传统中了,传统离不开形式,无形式的传统只是一种文化抽象。
牛津是传统的,又是现代的。它的现代性决不表现于人们穿金戴银,小汽车的拥挤和大哥大的普及,它首先体现在牛津的学术理念和习惯,学术水准和成就中。牛津的导师制原先让我和中国的私塾相联系,严格的教育使人猜想上课的场景一定是滔滔不绝和洗耳恭听,一定是死记硬背和做不完的作业。但实际情况刚好相反,研究生上课时讨论的活跃和热烈使人叹为观止,不止一个导师对我说,在他们看来,“最好的学生就是能教给我一些东西的学生”。我跟从达梅特教授作研究时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一点,两年中他从未对我做过“传授知识”的工作,他总是把最新课题摊出来,要求我和他一道思考和解决。
牛津大学的四十二个科系中,有三十二个被评为世界一流水准,获得诺贝尔奖的科学家据说有二三十人,其中生物化学系就有三人。数学没有诺贝尔奖,最高奖为菲尔兹奖,牛津数学系获奖者有三人。我周围的中国学生提起自己的导师,不是某学科的开创者,就是某个领域的世界权威。在这里,站在学术前沿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在近代以来的中文词汇中,“现代”和“先进”同义,在牛津,这不是梦,不是理想境界,而是身边的日常现实。
在中国,“现代”还是可望而未能即的目标,也许,唯一令我们自慰的是传统。
我最要好的英国朋友G博士最以英国的历史和传统自豪,他嘲笑美国人的口音、美国人的电影,甚至航空母舰,但他从不在我面前狂,因为中国的历史比英国更悠久。我心中既窃喜又悲哀的是,G博士并不知道,传统在中国基本上荡然无存。
不错,它存在于典籍中,但有多少人读典籍、懂典籍?确实,人们要游泰山,在曲阜搞祭孔典仪,但这些不过是旅游的一景而已。传统既不应是木乃伊,也不应是化装舞会的面具,它应该是生活的一个部分,应该体现在我们的日常言行之中。牛津的生活使我再不敢轻言传统,当然也不敢妄谈现代。
文化与中国
从静谧、古色古香的牛津返回北京,我发现短短两年,中国的精神文化氛围发生了使人一时无法适应的巨变。生活好像是一锅沸水,人似乎置身于漩涡的中心,各种事件和景观纷至沓来,令人目不暇接,各种信息和机会从四面八方袭来,使人无法思索,只能选择。每天都感到热气扑面,精神总是处在亢奋状态。生活方式也面目全非,两年前大家和穷学生无甚区别,相聚时煮碗面条,有啤酒已属奢侈,现在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我所在的编委会,名气大了,排场也出来了。吃饭是为了议事,有那么多的出版者、合作伙伴要求洽谈,有那么多的计划和方案需要商讨,有那么多的文稿必须分配给合适的编委去处理……在1985年,以我的朋友和同事G为首,成立了名为“文化:中国与世界”的编委会,它被海内外视为在80年代文化热中最有影响的三大民间文化团体之一。
在此之前,“中国文化书院”和“走向未来”编委会的活动已经有声有色,其成果已蔚为大观。前者的宗旨是复兴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和继承,后者追求以现代科学成就为基础建构新的历史观和世界观,因此,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学术思想空间供我们的编委会活动和发挥作用。我们的宗旨是引介当代西方最新人文思潮,为下一步的思想文化建设打下坚实基础。这个编委会的成员以研究当代西方哲学的青年学者为核心,主要来自北京大学和中国社会科学院。我始终认为,这个后起的、拙于活动与组织的编委会能迅速崛起,应归功于它平实而深刻的认识与追求:在大规模的复兴和建设之前,应有吸收、借鉴、积累的过程。这个过程发轫于严复、梁启超诸前贤,中断几十年后,当开放的时代来临之际获得重新启动的机会。
公平地说,“文化热中的三大学术山头”之说是太简单了。至少,以“新启蒙”为旗帜,以民主和人道主义为追求目标的一批学术界人士,在当时的作用和影响也是很大的。而《二十世纪文库》编委会作出的贡献,到了90年代也愈益明显。
此外,还有“猫头鹰文库”、“当代大学书林”、“国际文化思潮”、“二十世纪西方哲学译丛”等丛书的推出,都是不可忽略的。
客观地说,我所在的编委会虽然名声远播,但在80年代的思想运动中,却建树甚微。这首先是因为,它活动的时间太短,就那么三年左右,来不及做太多的事;其次是因为,正如编委会的名称所寓意的,我们是放眼世界,然后回观中国,不是一上手就炮制回答“中国向何处去”的方案,也是因为这原因,大家对于当时提出的种种学说,都颇不以为然。我们都是毕业不久的硕士研究生,思想、学术上稚嫩的印痕尚未消退,只是凭一股锐气摇旗呐喊,开风气之先的功劳是有的,标示时代前进的里程碑式的作品,实在是拿不出来。
我们在引介尼采、马克斯·韦伯、海德格尔、萨特等大家的思想方面做出了有目共睹的成绩,此外值得一提的学术探索大致有两点,虽然当时来不及将它们成形,但在90年代的学术思想发展中,它们的重要性逐渐凸显出来了。
因为编委会的主要成员专业方向都是研究西方当代哲学,所以我们对于本世纪哲学思想中发生的所谓“语言的转向”,有一种敏感和较为深刻的理解。我们在“学术文库”系列中推出了《语言哲学名着选辑》,并审定完成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研究》译稿,至于花费不少心血筹划的对于英美和欧洲大陆语言哲学的梳理,则延至90年代中期才完成了一部分。这种重视和理解,现在已渗透于中国学术文化界的主要话语之中。
同样也是因为对西方现代思想的熟悉,我们对自由民主理念中的英美传统与德法传统的差异有较早的认识,最初的启发来自罗素《西方哲学史》对于卢梭和拜伦的浪漫主义情调的剖析,在80年代几乎来不及展开的思想,在90年代成了思想学术界的一个重要话题。
80年代末,“文化热”骤然中止,苦心经营似乎毁于一旦,朋友们星散四海。
但目光远大、意志弘毅者并不灰心丧气。巨变并未使人颓废,反而促人反省。在80和90年代之交我们议论最多的话题是,在浪潮退后,我们可曾在沙滩上拾到闪光的贝壳?如果所获无几,那么我们应该为21世纪的到来做些什么?思想上经历一段蛰居期后,我开始将自己的思考变成言说,我认为,诗化哲学不行,终极关怀不够,后现代不可取,80年代民主和科学的旗帜不该倒,启蒙和理性精神不会亡,但这些导向应深化和具体,落实为宪政构架的思想与学理的支撑。
原载《花城》1999年1月号
另一类开国元勋
1787年5至9月,一群衣冠楚楚的绅士聚集在美国的费城,他们之中许多人头戴假发,还扑了香粉,衣着入时,胸前及袖口饰着滚边,出门以华贵的老式马车代步。是商人赶到此处谈生意,还是贵族们来消夏?都不是,他们是当时全美国十三个州的大约五十五名代表,到这里来开制宪会议。在空气灼人、挥汗如雨的盛夏,这帮人把自己关在戒备森严的大厅里,时而滔滔雄辩,时而字斟句酌,时而针锋相对寸步不让,时而讨价还价妥协言和。会议多次濒临破产,不少人扬言要打道回府,也真有人拂袖而去。人们最终还是在对立和争执中达成了协议,制定出美利坚合众国的立国大法。
这部宪法在日后的岁月几经补充修订,渐趋完备,它经历了两百多年的考验,保证了国家的长治久安、国势强盛。它也使后来想走民主宪政道路的国家看到了希望,有一个参考借鉴榜样。
在我们的传统里,开国元勋可能仅指那些驰骋疆场,面对尸堆成山、血流成河的惨烈场景而面不改色的将帅之才,以这个标准来衡量,参加费城会议的恐怕只有华盛顿将军等一两人够格。用我们熟悉的经典作家的话来说,赶到费城去的律师、法官、商人、农场主、议员和州长不过是一群“资产阶级庸人”而已。但正是这些精明干练,善于盘算和讨价还价、懂得适可而止的人创造了奇迹:他们把按说办不到的事办成了,他们为人类另一种生活方式、国家的另一种治理手段开辟了道路。这是另一种奇迹,它没有移山填海,一夜之间把天堂带到人间,但却无声地浸润着历史。
美国传记作家包恩(ChtherineDrinkerBowen)的《制宪风云——美国立宪奇迹》以翔实的叙述和生动的笔法再现了这段经历。在她的笔下,费城会议荆棘丛生、遍布陷阱,人们有太多的理由感到绝望而看不到希望,但是奇迹却出现了,它是由一批实际的、善于调和折中的人创造出来的。让我们来看看,这是一些什么样的人。
首先,他们大多年轻。会议的倡议者汉密尔顿年方三十,在理论上最深刻和有远见的麦迪逊三十六岁,来自马塞诸塞州的律师、“相貌英俊,眼光极富表情,声音高亢甜美”的金恩三十三岁,查尔斯·平尼克大概最年轻,才二十九岁。但是,即使是最年轻的人,也不乏实际从政经验。与会代表中四分之三以上曾出席独立前后的十三州代表大会,多位担任过州议员,独立之初曾参与各州州宪的制定,还有八位在独立宣言上签字,七位担任过州长,二十一位投身于独立战争。难怪当时远在巴黎的杰弗逊读了与会者名单之后不禁叹道:这可真是一场“英雄神仙大会”啊!
思想理论上的准备也是相当充分的。就拿麦迪逊来说吧,他曾请杰弗逊替他收罗历来所有的宪政民权书籍,从巴黎给他寄去上百套,其中包括最新出版的三十七巨册,精选名家论着的法律政治百科全书;他曾潜心研究过古往今来曾经有过的联邦与同盟,长篇大论一一评析其利弊得失。与会的主要人物会前通过信函频频交换意见,深入进行理论探讨,他们对于自己目标的法理依据和历史意义,深有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