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4日,在上机场之前突然决定放弃赴拿波里出席“中意学术会议”后,终于静下来读了复旦大学出版社陈军先生的约稿“建议”。看到“请为本文集起一个书名”一句,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三十功名尘与土”!
假如别的作者也想采用这句诗呢?那么,“八千里路云和月”也很好!
这两句诗,最能表达我的心情,回首既往时的心情。
三十年岁月如流水,意外的“功名”如浮尘。《圣经》说:“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Youaredust,andtodustyoushallreturn)。人尚且如此,何况功名?
三十年能行多少路?我在三十年前经常步行(不是散步而是赶路,那时坐车或无钱,或不便),一天顶多走一百里(五十公里),第二天就走不动了;现在呢?光是最近一年就至少绕了地球一圈(西欧、北美各一个来回,西南、东北、东南、西北各省几个来回,数万公里)。现在“读万卷书”难,“行万里路”易,算里程没什么意义。可是算算日子呢?意义太大了——三十年才有一万多天,人若活六十年,共有两万多天,活到九十岁,也才有三万多天!按流行歌曲《365里路呀》,一天一里路,三十年只合一万里多一点点路。岳飞竟写得如此准确——风波亭冤死时,他才三十九岁!
岳飞时代的中国,黑云压城、乌云滚滚,不光有金兵的黑甲铁骑,更还有朝廷的暗无天日。但是我想,那时至少月光依然明亮,因为没有这么多二氧化碳排放。
昨天是中秋,看到一轮明月,深感久违,真想问一句:“明月几时有?”
真的,岳飞的这首词,读时若能超脱其民族主义(我爱唱《满江红》,也不忘蒙古族朋友在我唱时曾提出抗议),摆脱其忠君思想(这在我是当然又自然),确实最能表达我回顾以往三十年时的心情,从“怒发冲冠”,直到“朝天阙”!
三十年前,全国从上到下都讲“拨乱反正”。那意思是说,要从党的领导以往“极左”的政治路线,转到“实事求是”的方针政策上来,就需要在思想上拨开“林彪、四人帮”造成的混乱,返回“马克思主义”的正确轨道。从当时的社会状况和当务之急来看,必须“拨乱反正”,也只能在那种意义上“拨乱反正”——因为在那之前三十年的政策方针,名义上是马克思主义,实际上是个人专断、狂热蛮干,用接连不断自上而下的政治运动制造无数的“冤假错案”,制造“人民公社”、“大跃进”
之类经济灾难,在农村取消家庭经济、饿死了千百万人,城市中经济生活全凭“票证”,政治生活“宁左勿右”,否则就被“实行专政”、“砸烂狗头”,上自国家主席,下至平民百姓,概莫能外!……所以,邓小平执政后,说要“发展生产力”、“一心一意搞经济”,适应了人民要吃饱肚子、安心度日的愿望,确实顺乎民心。
三十年后,经济总量翻了许多番,很快即将超日赶美,确实令世界刮目相看。
但是,贫富鸿沟的日益扩大,社会不公的异常普遍,官府腐败的盛行,基本保障的缺失,自然环境的恶化,人际关系的污染……所有这些问题的深刻性,全都指向了我们的体制结构,所有这些难题的严重性,都在质疑着我们的生活意义!从更宽的角度来看,从更深的意义来说,我们一直都需要拨乱反正:要从贫富分化走向普遍福利,要从社会不公走向公平正义,要从官民对立走向社会民主,要从权贵资本走向法治经济,要恢复天然的绿水青山,要建构真正的和谐社会……这一切,全都需要在思想上拨开几十年甚至两千年形成的诸多偏见、造成的诸多混乱,回归人类经过几千年试错纠偏才找到的文明大道:市场经济、民主法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建设一个物质文明、政治文明和精神文明高度发达的社会;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社会的公正、良心的平安、道德的进步;只有这样,我们作为人的生活才有意义——人性意味着社会性,意味着精神性,而不顾社会正义的、纯粹动物性的生活,很难说是人的生活!
作为一介书生,应该也只能参与这种在思想上拨乱反正的艰巨事业。尽管早知道“路漫漫其修远兮”,伴若晨星而难遇,说实话,至今回顾前瞻,一方面仍为行路太慢而懊恼,另一方面也因旅伴日增而欣慰。
现在,虽然不愿服老,但是却得承认:不用说一天走路十个小时(五十公里),就是坐上十个小时(在飞机上),第二天也无力再走再坐。换言之,现在的一大进步,是深知自己之局限,一己之无能、无力与无奈,以至于时而冒出自己以往激烈反对的“乘桴”之念。
不过,有一点还是不变的,那就是:在“归于尘土”之前,总想要努力再往前走一走,再往上望一望,因为我虽出于尘土,却永远相信云后有月,永远希望云散现月,永远喜欢如水明月!
2009年10月5日-6日
中国人民大学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