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种说法叫做“四民”。“四民”指的是“士农工商”,在这个说法中,“士”的地位似乎又被降低了,成为“民”的一部分,指的是农工商以外学道艺、习武勇的人,有时被称作“士民”,以区别于从事农工商之类的“庶民”。但无论如何,“士”在中国古代,是有着特定内涵和身份确认的,一般就是指士大夫阶层和普通读书人。总之,“士”阶层和“民”是有着清晰的界限的,不能混为一谈。
天子(帝王)
诸侯(各国国君)
公(三公。如太师、太傅、太保)
卿(六卿、九卿。中央行政官员的合称。)
大夫(如御史大夫、光禄大夫等。世袭,有封地。)
士(先秦贵族的最低等级,位次于大夫。“四民”之首。士民)
农、工、商(庶民)
所以,鲁迅先生把渔夫樵夫当做真隐士虽然“团结了大多数”,但也把“隐士”的独特价值和精神内涵稀释了,甚至取消了。
那么,隐士究竟该怎么理解呢?我以为要满足三个条件:
第一,隐士首先是士,士就是读书人,他可能会做一些体力活儿,自食其力,但和农工商以及渔夫樵父有着本质的区别。隐士隐居追求的是“志业”,农工商则是谋生的“职业”。第二,隐士是“可仕而不仕”的士,就是他有做官的能力和资格,但他选择放弃。那些做过官,遇到打击再辞官归隐的士大夫,原则上也不能叫做隐士。第三,真正的隐士是“屡征不仕”的士。像管宁那样多次拒绝朝廷征召,能“将隐居进行到底”的人才配称隐士,如果“给你点阳光你就灿烂”,朝廷一征召你就屁颠屁颠儿去做官了,那是政治投机商,而不是隐士。
按照西方存在主义哲学的说法:选择即自由。和渔夫樵夫农民工匠相比,隐士是拥有选择自由的读书人。只要愿意,他们就可以做官。但他们还是选择了隐居避世。这种选择本身,体现的是一种自由的意志。不知道隐士拥有选择的自由,就无法理解隐士真正的精神品味和价值追求。
隐而不得
然而,这种选择的自由也有被剥夺的时候。到了曹魏末年司马氏统治时期,由于“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晋书·阮籍传》),隐逸就成为不得已而为之的全身远祸之道了。这时的隐士往往和道士合流,变得岩居穴处,就是出没在山崖间,岩洞里,有点神出鬼没,不食人间烟火。你去拜访他吧,他三缄其口,装聋作哑,来个“沉默是金”。司马氏的高压统治使许多士人无法施展才能,只好“隐居以避其祸”,“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嵇康等人便是代表。但在当时,一个有些影响的读书人,甚至连“隐居”都不得自由,做官成了一种政治上的“表态”和“投票”,阮籍没办法,只好做官,算是投了赞成票;而嵇康性格刚烈,拒不做官,而且言论反动,成了司马氏政权的“反对派”,最后竟招来杀身之祸!
既然这样,那我投弃权票,从此“人间蒸发”行不行呢?也不行。在暴政者眼里,弃权票其实就等于反对票。所以,像大独裁者萨达姆的满意率居然高达百分百。司马氏当时的政治状况差不多也是如此。这样的时候,读书人甚至连隐居的自由都没有了。《世说新语·言语》篇就记载了一个令人伤心的故事:
嵇中散既被诛,向子期举郡计。入洛,文王引进,问曰:“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对曰:“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王大咨嗟。
故事说,公元263年秋天,“竹林七贤”的领袖嵇康被司马昭杀害,杀红了眼的司马昭这时是磨刀霍霍,随时准备来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暴政机器一旦开动,就成了一台让人恐怖的绞肉机。迫于司马昭的淫威,整个知识界只好“明哲保身”,“沉默是金”,那真是“万马齐喑究可哀”。嵇康的好朋友、“竹林七贤”之一的向秀,本来就是一介书生,为保住身家性命,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委曲求全,接受举荐出来做官了。这年岁末,他跟随所在郡的上计吏来到京城洛阳。上计吏,也就是每到年终负责到京城向朝廷报告本地财务收支情况的官吏,是个管财务工作的小公务员。按照当时制度,被举荐的士人到年底,就跟随上计吏一同前往京师,接受朝廷的任命。向秀到洛阳后,晋文王司马昭接见他,问他说:“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听说你有归隐的志向,怎么还在这里呢?你听这话,多么得意,又多么无耻!
大概向秀审时度势,对自己的选择早已想通了,就应声回答说:“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意思是:巢父、许由都是狂傲固执之人,不值得仰慕和效法。司马昭听了,对向秀的回答十分赞叹欣赏。后来向秀就踏上仕途,官至黄门侍郎,散骑常侍。向秀虽然嘲笑了古代的隐士,但他的内心是十分痛苦的,后来他经过山阳嵇康的故居的时候,回首往事,悲从中来,写下了一篇感人至深的《思旧赋》。但是鲁迅先生说,这篇赋“刚开头却又煞了尾”(《南腔北调集·为了忘却的纪念》)。为什么呢?还是因为恐惧。
1941年1月6日,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在致国会的咨文中,宣布了四项“人类的基本自由”:一是言论的自由,二是信仰的自由,三是免于匮乏的自由,四是免于恐惧的自由。按照20世纪英国杰出思想家以赛亚·柏林的说法,——他把自由分成“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两种——罗斯福总统所宣布的这四项基本自由,大多数属于“消极自由”。“消极自由”就是人在做一件不伤害他人的事情的时候,可以免于被政府所干涉和强制。隐居的自由本质上也是一种“消极自由”。但是,在司马氏的暴政统治之下,“免于恐惧的自由”尚且无法实现,隐居岂不是变得更加奢侈了?
我们知道,汉代的隐士虽然生活贫寒,但一般情况下,不仅不会受到当局的打压,反而受到官方甚至皇帝的礼遇。三国时再乱,像管宁那样的有志之士还有“隐居以求其志”的“消极自由”,至少可以“免于恐惧”,而在司马昭的统治下,连这种“隐居以避其祸”的“消极自由”都给剥夺了。
从这个角度上说,一个欲隐居而不得的时代,一定是一个白色恐怖的时代。
乐在隐中
这种肃杀的局面到了东晋才有所缓解。魏晋隐逸之风到了东晋,才算是得天独厚,精彩纷呈!为什么说得天独厚呢?有三个原因:
第一是政治原因。因为东晋时期是门阀政治,世家大族轮流把持朝政,皇权与士权分庭抗礼,政治上不再推行严刑峻法,而更崇尚清净无为之治。士人的政治地位、经济地位、文化地位都比较高,自由度也更大,至少获得了“免于恐惧”的自由,做官也好,隐居也好,可以从容选择。
第二是文化原因。在东晋一朝,玄学思潮进一步发展,清谈之风大行于世,老庄思想深入人心,即使一个做官的人,也崇尚道家的自然逍遥之道。很多官员和名士简直是亦官亦隐,仕隐双修。
第三是地理原因。东晋一朝是偏安于江南的,江南山水天下独绝,历来都是隐居的好地方,老庄的自然追求在江浙一带的佳山秀水中找到了最佳的实践基地。这使偏安江南的东晋士大夫陶然忘忧,乐不思蜀。对老庄无为之道的向往,对自然山水的热爱,成为隐居的最佳理由。宗白华先生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世说新语与晋人的美》)这里的晋人,恐怕更多的是指东晋士人。
有了这三个原因,东晋的隐逸之风便和以往大不相同。简单说吧,东晋的隐逸之风,就好比一股山水旅游的风气,当时的隐士与其说是“隐居以求其志”,不如说是“隐居以求其乐”。这个乐,当然就是庄子的濠濮之乐、山水之乐!在山水中体验大自然的博大,领略老庄思想的智慧,真是与道逍遥,乐在其中!
比如东晋有个名士叫孙统。就是西晋名士孙楚的孙子。孙楚就是我们讲过的那位在好友王济的葬礼上,模仿曹丕大学驴鸣表达哀悼之情的名士。孙楚可以说也是任诞放达之风的代表。这种风气是有“遗传”的,他的孙子孙统就继承了他的传统。史书上说,孙统“诞任不羁”,“性好山水”,家住会稽,周围所有的名山大川,无不游览。可以说是个狂热的旅游爱好者,今天应该叫做“驴友”。而且,孙统这个人很奇怪,他每到一处好山好水的地方,常常是“赏玩累日”,一玩就是好多天,好不容易离开了,走到半路上想想不对,常常又会返回来,来个“故地重游”。孙统对山水的爱,真是如痴如狂!
不过原则上讲,孙统后来做了官,还不能算是真正的隐士。要说比较能够代表东晋隐逸风气的隐士,不能不提到一个叫许询的人。许询字玄度,是东晋着名玄言诗人。玄言诗就是阐发老庄玄理的诗歌,在东晋很流行,许询的五言诗写得尤其好,好得连皇帝简文帝司马昱称赞说:“玄度五言诗,可谓妙绝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