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阿尔伯特是天底下一大好人,昨天我和他上演了精彩的一幕。我去他那儿向他告别,一时心血来潮,想骑马到去山里,现在我就是在山里给你写信的。
我在他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着,无意间看见他的两支手枪。“把手枪借给我吧!”我说,“我出门有用。”
“行啊!”他说,“要是你不怕麻烦,枪在我这里挂着,只是摆摆样子而已。”
我取下一支枪,他说:“我在乡下一位朋友家里大约住了3个月。身边带了几支手枪,都没装弹药,我也睡得很安稳。一天下午,下着雨,我闲坐无事,不知怎么,顿时生出奇思异想——我们可能会遭到袭击,可能用得上手枪,所以我把手枪交给仆人,让他把枪擦一擦,并装上弹药,而这小子却拿着枪去逗女仆玩,想吓唬她们一下,不知怎么搞的,枪走了火,通条还在枪膛里,一下子射进一位女仆的右手拇指,把她的拇指都打烂了。她向我哭诉了一阵,我还得付她的医疗费,从那以后,我所有的枪支都不装弹药了。亲爱的朋友,小心谨慎有什么用?并不是所有的危险都能预见得到的!”
要是他觉得说了些考虑不周或不太确切的言辞,他就会没完没了地给他的话加以限定或修正。由于这个原因,他会不厌其烦地把这件事情说得详详细细,到后来我根本就不听他说,完全在琢磨自己的一些念头,我把枪口对准自己右眼上的额头。
阿尔伯特从我手里把枪夺下,叫道,“这是干什么?”
“枪里没装弹药。”我说。“即使这样也不行。”他极不耐烦地加了一句。“我想象不出,人怎么会这样傻,竟会开枪自杀,单是这种念头就让我难以忍受。”
“你们这些人啊!”我叫道,“只要谈起一件事,马上就会说:这是愚蠢的,这是聪明的,这是好的,这是坏的!究竟想要说明什么呢?你们为此研究过一个行动的具体情况吗?你们能确切解释这个行为为什么会发生吗,又为什么必然会发生的原因吗?如果你们研究过,那就不会作出如此草率的判断了。”
“你得承认,”他说,“某些行为的发生无论出于什么动机,它本身总是一种罪恶。”
我耸耸肩,承认他说得有理。“可是,亲爱的,”我接着说,“这里也有例外啊!不错,偷盗是一种罪恶,但一个人是为了自己和亲人不致饿死才去盗窃,他该值得同情还是该受到惩罚呢?丈夫由于愤怒,一气之下杀了卑鄙的奸夫,谁还会向他扔石头呢?还有那位姑娘,那位在极乐时刻沉醉在排山倒海的爱情的狂欢之中的姑娘,又有谁会向她扔石头呢?法律本身——这些冷血又咬文嚼字的学究也会被感动,而不会给她惩罚的。”
“这根本是另一码事,”阿尔伯特说,“一个人受了激情的驱使,失去了理智,只能把他看做醉汉,看做疯子。”
“唉,你们这些有理智的人!”我微笑着说。“激情!酩酊大醉!疯狂!你们却在那里冷眼旁观,无动于衷,你们这些品行端正的人,你们嘲骂醉汉,摒弃疯子,像祭司一样从那边过去,胡乱地感谢上帝,感谢他没有把你们造成醉汉或疯子。我却不止一次喝醉过,我的行为也和疯子相差无几,我并不感到悔恨,因为我有我自己的尺度,我知道,凡是成就伟大事业的,都是出类拔萃的人,可是他们却被骂做醉汉和疯子。
“即使在平常的生活中,凡是有人做了豪爽、高尚而又出人意料的事,就总会有人指着他的脊梁骨在背后乱讲:这家伙喝醉了,是个傻瓜!这真叫人受不了。惭愧吧!你们这些清醒的人!惭愧吧!你们这些所谓的圣贤!”
“你又在这里异想天开了,”阿尔伯特说,“你把什么事都绷得紧紧的,你肯定也是有错了,现在谈的是自杀,你却把它扯来同伟大的行为相比。自杀只不过是软弱的表现罢了。因为比起忍受痛苦生活的煎熬,死确实要轻松得多。”
他的这种论调真是让我火冒三丈,我是肺腑之言,他却说了那么多毫无意义的话。可我还是按捺住了心头的怒火,因为他这一套我听惯了,也常常为此气恼。于是我稍带激动地回答他:“你说自杀软弱?我请你不要被表面现象所迷惑。一个民族,一个在难以忍受的暴君压迫下呻吟的民族,当它奋起砸碎自己身上的锁链时,难道你能说他们是软弱的吗?有家房子失火了,主人大惊之下鼓足力气,轻易地搬动了他平时几乎不可能挪动的重物;一个人在受到侮辱时,一怒之下竟同6个人打起来,并将他们制服,能说这样的人是软弱吗?还有,我的朋友,既然拼命便是强大的力量,为什么绷得紧便该成为反面呢?”
阿尔伯特看着我,说:“请别见怪,你举的这些例子,在我看来和我们讨论的事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
“不可能,”我说,“总有人责备我的联想方法近乎荒谬。那么就让我们来看一看,我们是否能以另一种方式想象一下吧!设想一个摆脱生活担子的人,他的心情是怎样的呢?我们只有具有共同的感受,才有资格来谈论一件事情。”
“人的天性都是有限度的,它可以经受欢乐、悲伤或痛苦到一定的限度,一旦超过这个限度,他就会毁灭。”我继续说,“问题并不在于他是软弱、坚强还是怎么样,而在于他能不能经受得住痛苦的问题,无论是在道德上还是肉体上。我认为,把一个自杀者说成是懦夫,正如把一个死于恶性热病的人称为胆小鬼一样,这两种说法同样都是离奇的。”
“谬论,你说的简直是谬论!”阿尔伯特嚷道。
“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荒谬,”我说。“你得承认,如果人的身体受到疾病的侵袭,使他的精力受到损耗,一部分失去了作用,再也不能痊愈,无论怎么治也无法恢复,这种病我们称之为绝症。
“好吧!亲爱的朋友,让我们把这个比喻用到精神上吧!请看一看人在狭隘的空间里,各种印象对他有什么作用,是怎么确定他的思想,直至最终激情又是如何夺去他冷静的思考力,使他毁灭的。”
“沉着而有理智的人对这位不幸者的处境是一目了然的,也劝说他,但都是没有用的!这正如一个健康人站在病床前,却根本不能把自己的健康输送给病人一样。”
“我的朋友,”我大声说道,“人终究是人,当一个人激情澎湃,而又受到局限性的逼迫时,他即使有那么一点儿理智也很少能起作用,或者压根儿就起不了作用。更何况——下次再谈吧……”
我一边说,一边拿起帽子。唉,我思绪万千——我和阿尔伯特分开了,互相不够理解。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要理解另一个人真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