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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天使的声音

“妈妈,我真的能听见天使的声音吗?”

“是的,孩子。”

“可是我什么都听不见。”

“也许你该安静下来仔细地听。”

“可我还是什么都听不见。”

“唔,这需要耐心,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就一定会如愿以偿的。”

很久之前,当我同爸爸,还有妈妈躺在夏夜的草地里仰望满天的繁星时,妈妈总会给我讲那些奇妙的神话故事。妈妈说在云端之上,在那些星星之间,在天空的某个地方住着天使,他们会在夜里喋喋絮语或者轻吟浅唱,有时候我们能够听到他们的说话声和歌唱声。

这个故事令我万分着迷,亮晶晶的夜空在我的眼中变得愈加妙不可言了。我梦寐以求能够听见天使在说些什么或者唱些什么,每天黄昏我都早早将摇椅和毯子搬到屋外,迫不及待地躺在上面屏息凝神仔细聆听。爸爸和妈妈都是毫不起眼的小人物,他们去不起电影院,在习习凉风下数星星是他们的最爱。为了听到天使的声音,我乐得陪他们待到夜里,有时候当他们因为一整天的劳累而需要回屋里休息时,我仍旧恋恋不舍地张望着天空。

流星一颗颗地划过,嘁嘁喳喳的虫鸣声沉寂下去又再次响起,我记不清总共有多少个夜晚就那样静静地待在星空下,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直到爸爸的头发变得花白,直到妈妈的腰身略显佝偻,我都没有如愿以偿地听到天使的声音。

生活中的变化不止这些,我的腰身超过了门前的那颗李子树,嘴唇上钻出毛茸茸的胡须,我17岁了。而最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尽管爸爸和妈妈仍旧会到屋外看星星,可是他们不希望我这么做了。

“朱迪卡,你该回屋里去了。”爸爸有些疲惫地说。

“我想再待一会儿,我想听天使在窃窃私语些什么。”

爸爸长叹了一口气,妈妈望着我说,“朱迪卡,你长大了,你该学会过脚踏实地的生活了。那些有关天使的声音的故事,它们只是故事,是童话,它们是属于小孩子的东西,你该明白它们并不是真的,你该同它们告别了。”

整个夜空,整个世界在那一会儿仿佛都变得异常寂静,我微张着嘴巴,半天都没有吭声,但最后还是说,“我一直都相信它是真的呢。”

我说的是实话,从第一次听妈妈讲起它一直到现在,我都对它笃信不疑,我如痴如醉地沉浸在其中。不是我的心智一直没有成熟,而是因为它映亮了我的心。那种感觉就像是你的狭小黑暗的屋子突然被谁凿开了一扇窗户,透过窗户你看到了斑斓多姿的彩虹,你看到了色彩,你看到了光芒,你会整日整夜地守在窗前希望看到更多的奇迹。天使的声音,它便是我心驰神往的奇迹,为了亲耳听到它,连日复一日的期盼、等候和失落都显得那么甜蜜。

妈妈接替爸爸叹了一口气,爸爸站起身,他冲我伸出右手,黑黢黢的夜里仍能辨得出它少了一根手指,那是他在几个月前的一次工伤事故中失去的。

“朱迪卡,看着它,如果你不希望自己以后同我一样必须整天待在能将人的耳朵吵聋的工厂里一个接一个加工零件的话;如果你不希望自己在将来的某一天也因劳累而失去一根手指却无法讨到公道的话;如果你不希望自己终其一生只是个没有地位没有尊严、整天都得忍气吞声看人脸色的小人物的话,你必须从现在、从今天晚上起就打消掉那些不着边际的念头。你得有新的梦想,那个梦想必须是摸得着看得见、必须是可以实现的。你得去上大学,只有上了大学以后你才可能成为律师,成为医生,成为证券商和工程师,成为受人尊敬的大人物。”

我没有再吱声,我不忍心再伤害可怜的爸爸,他说的全都是实情。他尽职尽责地工作,替汽车商威斯特法尔制造了无数的零件,但当他的手指被机器轧去后,威斯特法尔毫不同情,他不仅拒绝赔偿,还威胁要解雇爸爸。为了每月能有一笔微薄的收入养活整个家庭,爸爸不得不忍辱含垢,用残缺的手继续为威斯特法尔加工零件。

我走进了屋中,之后的日子里,我不得不将更多的时间用在功课上,但每一晚稍有空隙的时候我都会望着闪闪发亮的星座侧耳倾听。我仍旧无法抛却聆听天使的声音的念头,它是一粒同星星般晶亮的种子,十年前当它不经意种进我的心间的时候,就注定要生根发芽,伴我一生。

让爸爸和妈妈放下心来并且颇感欣慰的是,一年之后,我被一所有近百年历史的大学录取了,我所学的专业也正是爸爸最为满意的法学专业。记得那天,爸爸头一次喝了那么多酒,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他像是换了一个人,他用只有四根指头的粗糙的右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掌,泪流满面地开心地笑着,妈妈也陪他不停地掉眼泪。晚餐之后,我们又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星星,那灿若繁花的猎户座这么多年来丝毫没有变化,一刹那间我有一种错觉,仿佛时光仍旧在从前,我仍旧是一个满心好奇的孩子。我们就那样默默地看着星星,后来,妈妈以为我睡着了,她轻轻推我,“朱迪卡?”我嗯了一声。“你在想什么,朱迪卡?”“没有想什么,我在听天上有没有天使的声音。”我轻轻地回答。

爸爸和妈妈以我为荣,然而无论是他们还是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仅仅两年后,让他们为之骄傲的大学便与我绝缘了,是我主动离开了它。

一切都得追溯到大学一年级即将结束时的那天。在校园里的草坪上闲逛时,我看到一个秃顶的人正抱着几截天线,打算将它们安装到一旁的屋顶上。他的腿脚不太灵活,我主动过去帮了他的忙。在随后的交谈中,我得知他叫艾费多,是物理工程系的无线电专业的教授。

尽管马可尼在半个世纪前就发明了无线电,但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走近它。艾费多告诉我说他主要研究如何提高无线电接收机的灵敏度,从而能接收到源自于任何地方的任意波段的无线电信号。

“那些国外的信号也能收到吗?”我漫不经心地问,平日里我只能从收音机上听到不多的几个广播电台的节目。

我没有料到听完我的发问后,艾费多大笑了起来,直至笑出了眼泪,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的孩子,你的想象应该更大胆一些。接收国外的无线电信号,那只是小孩子的把戏,我接收过飘荡在太空中的人造卫星的信号。”

“真的吗?”我张大了嘴巴。

“当然,一般人可能会觉得那很难办到,很不可思议,其实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只要你肯整夜整夜地坐在接收机前一点一点地调试,你就会找到它们的频率,截获到它们。”

艾费多的回答让我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有什么东西击中了我的心,并且重新将它填满。我就那样呆呆地傻站着,连什么时候向艾费多告辞都记不清楚了。

我如同中魔一般来到宽阔的草坪上躺了下来,当夜色渐深后,一轮灿烂的星座飘至头顶,那正是熟悉的猎户座。

艾费多的话一遍遍在我的头脑中回放,我的世界仿佛被打开了另一扇更为广阔的窗。上了大学后,我当然比从前更清楚在云端之上、在繁星之间并没有什么天使,但艾费多却让我看到了实现儿时梦想的另一种途径,或许我也可以学着像他一样监听那些来自太空中的信号,它们并不是真正的天使的声音,但它们至少不是凡间之音,它们是人世间绝无仅有的天籁之音。

第二天,我便找到艾费多,希望做他的助手,向他学习无线电方面的知识。老顽童一样的艾费多很爽快地答应了,他是个真正的无线电迷,他会毫不吝惜地将自己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到同无线电相关的事情上。

艾费多本来只需要改进一下无线电接收机的灵敏度和保真度,让它尽可能清晰地接收到更多的外国广播就可以向学院交差了,但他天生充满好奇,耗费整晚的时间接收人造卫星的嘟嘟声完全是他自愿。

从艾费多那里我头一次接触到了那么多的新鲜名词,失真、电平、滤波器、噪声系数、脉冲干扰……起初它们令我晕头转向,但艾费多耐心十足,渐渐的,它们也成了我口中时常冒出的词。

由于白天噪音太多,艾费多监听卫星信号的工作都在晚上进行。艾费多对我能毫不厌倦地配合他在接收机前工作整个通宵这一点非常满意,他说他之前教过的那些理工科的学生也没有这么勤奋。艾费多先生对我大加赞赏,其实我并没有感觉到这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情,比起白天里听到的那些繁琐枯燥的法学课程来,它要有趣的多,而且它是我的所爱,是我的梦想。当坐在接收机前,从耳机里听到那些或沙沙作响或滴滴嘟嘟的陌生而遥远的声音时,我的心变得欢欣而明亮,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自由的感觉,就仿佛一条鱼跃入清澈的湖水,一只飞蛾扑向了灿烂的星空。

可以说,有了同样不知疲倦的助手后,艾费多先生如虎添翼。我帮他制作并架起功率更大的天线,协助他搜索那些波段和频率。1957年的11月,经过连续几天的尝试,我们终于获得了苏联的斯普特尼克2号人造卫星与地面指挥站进行联系的无线电通讯频率,亲耳听到了它们之间的绝密通信。我和艾费多惊讶地得知,这颗卫星上居然还搭乘着一个生物活体,它是一只小狗,名字叫莱卡。苏联人显然想发展载人航天技术,因而先用动物来做实验。从截获的无线电信号中我们知道,斯普特尼克2号仍属于不可返回式的卫星,莱卡注定有去无回。起初,这条看似幸运实则倒霉透顶的小狗很安静,但两天之后它便焦躁起来,孤单而凄凉的呜呜声不时传到我们的耳机中。从苏联科学家的指令对话中,我们猜测人造卫星中的氧气和食物快要耗尽了,并且温度开始上升。果然,没过多久,小狗便痛苦地叫起来,几十分钟后,惨不忍闻的叫声停了下来,它死在了荒凉无边的太空中。

从那以后,艾费多先生同我把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搜索和窃听人类的太空飞行器上。我们听到了美国的先锋号火箭在升空时爆炸的全过程,也听到了他们的第一颗卫星“探险者1号”终于成功进入预定轨道后发出的嘟嘟声。

那个时候,世界上只有苏联和美国拥有向太空发射火箭和卫星的能力,因此我们监听到的信号全都来自于他们。

我和艾费多不断改进八木天线的功率和性能,并为它安装了高增益的放大器。接收机经过我们的改进,灵敏度达到了一微伏,从中频到特高频的无线电信号,它都可以尽捕无遗。本来,我们可以有更多的作为,监听到更珍贵的信号,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们踌躇满志之时,艾费多病倒了,并且很快就撒手人寰。艾费多已经六十二岁了,长期通宵达旦地守在接收机前工作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他在为学生授课时突然倒地,不省人事。经过抢救,艾费多总算恢复了大部分意识,我去医院看望他的时候他不能说话,四肢也无法动弹,但他看看我,又竭力将眼光转向窗外,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外面的屋顶上竖着一根普通人家用来接收电视信号的天线。

艾费多先生,他一生别无所求,无线电便是他的一切,他一定希望我能将监听卫星信号的事情继续下去。

我冲艾费多点点头,没想到这竟是最后的诀别。当天夜里,艾费多的中风症再次发作,这一次医生束手无策。

艾费多先生离去后,我的生活中像是少了什么,我的心里整天都空空荡荡,不知道自己究竟因何而在,为何而生。后来,当我再次走进艾费多的工作室,看到那些我们熬夜亲手制作出来的元件和天线时,我仿佛再次听见了艾费多说过的话,他不止一次地说,“人最重要的就是忠于自我,忠于自己的内心。无论别人在追求什么,都不要让他们的想法来影响你,你只需要做你真正喜欢的事情,追逐你真正渴求的梦想。只有这样,当你离开人世时,你才会毫无遗憾地说,‘我这一生中获得了真正的快乐与自由。’”

不知不觉间,我的眼泪流了下来,艾费多,他一生里都没有像别的教授那样追逐名利与地位,但是他获得了最愉悦最充实的一生。他是我的榜样,他让我的内心变得强大,意志变得坚定。

我决定独自将监听太空飞行器的计划进行下去,艾费多一定不希望看到他生前殚精竭虑制造出来的仪器被堆放在没有人的屋子里蒙尘积垢。

少了艾费多,工作量和监听的难度都增加了不少,但我毫无怨悔,整晚整晚地坐在接收机前,搜寻来自太空中的声音。那是一种难以言传的美妙的感觉,四周万籁俱寂,上帝仿佛把整个世界都送给了我。虽然只是坐在屋子里用耳朵听,但我仿佛仍旧看到了满天的星座在闪耀,我能凭耳朵听出流星划到了哪里,甚至能够分辨出来自于不同星星的嘈嘈切切的电磁流声。有的时候,我也会偶尔感到孤单和困倦,但我会突发奇想地认为,也许浩瀚无垠的太空里真的居住着天使,我马上就会听到他们的说话声。这样的想法让我重新变得精神抖擞。艾费多说得没错,人要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追逐自己真正渴求的梦想。聆听天使的声音,它是我自幼便怀抱的梦想。

我就这样废寝忘食地守在接收机旁,实现自己,也实现艾费多未竟的梦想。但是,任何梦想都需要付出代价,夜复一夜的工作让我毫无精力再在白天应付那些繁冗的法学课程。

接连两学期,我都有多门功课不及格。学院院长约我谈话,我告诉了他真相,他要求我要么丢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无线电回到学院里认认真真读书,要么就从学院退学死心塌地地去做那些荒唐透顶的事情。他不想看到任何人因为自己心存旁骛而玷污法学院的声誉。经过十多个日夜的痛苦思索后,我还是选择了后者,我当然知道这么做意味着什么,但是我不想让自己的一生在随波逐流中白白耗去。我喜欢倾听太空之音,它是我的欢乐之所在,是我存在的意义。

永远地跨出大学的校门回到家中后,爸爸和妈妈一直沉默不语,他们唯一发出的声音就是间或传来的叹息。爸爸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十岁,连转身和拿水杯这样的动作也显得迟钝无力。

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地往我的心里渗,这种死一样的寂静让我的心惶恐而疼痛。

晚餐的时候,我历经了百般踌躇,终于怯生生地抬起头说,“爸爸,对不起。”

积蓄已久的沉默终于被打破了,爸爸用很高的声调说,“不必说对不起,你只不过是心甘情愿地毁了自己的一生而已。”紧接着他的嗓门越来越大,“你只不过是白白丢弃了自己的幸福,是的,你像个傻瓜一样丢掉了自己的将来,丢掉了自己的一切!去吧,去吧,去听你的天使之音吧,我倒希望真有天使会睬你一眼,得你还不死心塌地。”

爸爸从未生过那么大的气,他的全身不停战栗着,并且剧烈咳嗽起来,在妈妈的帮助下他好不容易才停住。他的双手扶在桌子上,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那只不完整的右手叫人怵目惊心。他痛苦地喘着粗气,坚持将话说完,“那些傻乎乎的天线是不会帮你成为大人物的,你已经注定是一个可怜虫一样的小人物了,一辈子都是!”

妈妈搀扶着爸爸回到了卧室,餐桌前只剩下我一个人,空荡荡的世界再次吞噬了我。

我就那样呆坐在餐桌前,不知道坐了多久。后来,妈妈进来,她泪眼婆娑,伤心地对我说,“不要怪你的父亲,他这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上大学,可是他生不逢时。他一直都希望你能从大学毕业,然后获得一份体面又轻松的工作,他一直都以你为荣,可是,说实话,你轻率地就将他的心愿全打碎了。”

我离开家的时候,妈妈给了我一小笔生活费,那是她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但愿时间能渐渐冲淡爸爸心中的愤怒。临行前,妈妈还交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人名和地址,“这是你的父亲交给你的,如果你有一天生活不下去,可以去找比埃特罗,他是你父亲曾经带过的一个徒弟,现在在城里开了一家修理铺。比埃特罗会提供机会让你在那里学习修理的。我的孩子,你不能总生活在童话中,总有一天你得面对残酷的生活。”

我的眼泪潸然而下。同妈妈告别后,我在距离大学很远的郊外租了一间房子,并且将属于艾费多和我的家什都搬了过去。校方已经不允许我再使用艾费多的工作室了。

租金低廉的阁楼里阴暗又潮湿,一年到头几乎见不上阳光,但对于我来说,这根本无所谓,我的生命里最有意义的时段正是漆黑的夜晚。另外,郊外的各种噪音干扰也少得多,我还可以直接将天线架在高高的楼顶上。

爸爸给我的那张纸条我小心翼翼地放在相框中,摆在桌上,摆放在一起的还有另一张画着曲曲折折的无线电波形的纸,那是我和艾费多监听到的第一个太空飞行器,也就是载有小狗莱卡的那颗卫星的通信频率的波谱。

之前艾费多教会了我一切,现在全靠我不厌其烦地调试、守候来搜寻新的太空信号。

我的人生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么孤独过,夜幕降临后,那无边无际的虚空与寂寥包围了我,就像是铺天盖地的黑暗包围着一只倏忽不定的烛火。

我只有努力地让自己忘记这些,我强迫自己忘掉眼下身处何方,忘掉晚餐没有着落,甚至忘掉自己是谁,只有将自己的整个灵魂都寄托于那稍纵即逝的深空中的电波,我才能重新获得希望与生机。是啊,那些在天之尽头震荡起伏的射线,它们是晶莹甘甜的浪波,而我是一条渴望大口呼吸、能够自由自在游弋的小小的鱼。

时光就像是擦身而过却难以察觉的电波,我记不清自己究竟在楼顶上架设过多少只功率不同的天线,又在接收机前一格一格地调试过多少回无线电频率,我像儿时一样日复一日地醉心于夜空。让我感到宽慰的是,我总算监听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信号,它们全都是惊天秘密,如果艾费多活着的话,他一定也会欣喜若狂的。1960年11月19日的午夜,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时间,我正像往常一样坐在接收机前慢慢转动旋钮,监听高空中的无线电信号就如同在茫无边际的大海上撒网捕鱼一样,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心。当我不经意间调试到3兆赫兹左右的频率时,耳机里突然传来了比较清晰的说俄语的女声。我急忙按下了录音按键,同从前一样,仍旧是大学里的语言学教授佩德利罗先生帮我解读了录音,他是艾费多生前的朋友。录音的内容让我瞠目结舌。

“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我的腿根本动不了,我现在很热,非常的热……温度已经超过了50摄氏度,还在持续上升……情况在恶化,情况越来越糟……我的呼吸也很困难……”

接下来的声音更令我万分震撼,……属于我的时间不多了,我看见火光了……我会在火与光里获得新生的……我知道我无法再返回大气层了,但我毫不后悔,我是为科学献身的……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冬妮娅,再过一个月就是她的生日,她还等着我为她买一只绒布小熊呢……她不知道我在执行太空飞行任务,她只知道我是飞行员,因为我不想让她担心,她还很小,她和她的姥姥住在一起……请你们代替我送一只绒布小熊给她,并且告诉她我在很远的地方执行任务,暂时不能回家看她,她的地址是季赫温的圣彼得堡大街……

“…火光已经到我的身上了,永别了我的同事们,永别了冬妮娅……”

信号逐渐衰弱,并彻底中断了。毫无疑问,这是一名苏联女宇航员在一场太空事故中的最后遗言。在接下来几天的监听中,我证实了这一点,那名代号为玛丽莲蓝莓的女宇航员驾驶的航天器由于温控器故障和定向系统故障而起火,并最终脱离地球轨道,以每小时3万英里的速度向太空深处飞去。

接连几天里我的情绪都很低落,有什么东西揪着我的心,女宇航员最后的声音在我的大脑中挥之不去。我无法想象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历经了怎样巨大的痛苦,又是怎样在茫无边际的太空中孤零零地死去的。自从她的航天器失事后,我再也听不到任何同她以及她的这次飞行有关的只言片语。苏联方面则紧锣密鼓地进行新的航天飞行。

我开始有些担心,航天实验和航天发射眼下无论对苏联还是对美国来说都是最高机密,如果苏联方面对此次飞行严加保密的话,会不会有人遵从女宇航员的遗愿,为她的女儿送上一份生日礼物呢?可怜的孩子,她一定不知道她的母亲已经魂归九天,从此无迹可寻。

我的脑子里突然迸出了一个念头,我打算为女宇航员的女儿寄份生日礼物。我敢肯定这个世界上除了苏联方面的极少数人,没有人知道女宇航员的最后心愿。她是为航天事业牺牲的英雄,无论如何她的女儿都应该在生日那天收到一份想要的礼物。

我从百货商店里挑选了一只棕色的有着一双亮晶晶的纽扣眼睛的绒布小熊,并请佩德利罗用俄语写了一张卡片,内容大概是,“冬妮娅,生日快乐。妈妈爱你。”由于不知道女宇航员的真实姓名,落款处就用“妈妈”这个词来代替了。

按照录音信号中的地址,我先将小熊寄至民主德国的一个朋友那里,委托他将小熊和卡片寄出去。

我郑重其事地完成了这件事情,我仿佛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这次监听让我对太空飞行的残酷有了前所未有的了解,接下来的日子里,尽管生活依旧十分清苦,尽管时常会陷入食不果腹的境地,但我仍痴心不改地夜夜守护在接收机前。我听到了苏联的另一起事故,三位男宇航员在坠毁事故中丧生。1961年的4月11日,我还听到了加加林乘坐“东方1号”在太空飞行的情形,他是全世界第一个进入太空的人。经过那么多的牺牲,人类终于实现了进入太空的梦想。

当然,即便在这之后,坏消息仍旧层出不穷。1967年的1月,美国的阿波罗号飞船因为火灾而失事,三名宇航员爱德华、维吉尔和罗杰不幸遇难。紧接着,当年的4月份,苏联的宇航员科马洛夫乘坐的“联盟1号”因降落伞未能及时打开而坠毁,他牺牲在了大地上。这些在当时是绝顶机密的事件全部被我监听到。监听美国太空飞行器的信号并不容易,为防苏联窃听,他们对通讯波长严格保密,但我从报纸上的一张新闻照片上获得了启发。照片上美国宇航局正从海中回收无人飞船,这是他们当时为了鼓舞美国人民,为了向苏联炫耀实力而刊发的一张无关痛痒、不会泄露技术机密的相片。非常不幸的是,我根据相片上飞船天线间宽计算出了飞船天线的长度,进而推算出了它接收和发射无线电波的频率。这是美国航天局使用的固有频率,从此他们的航天机密便对我洞开了。我听到了他们发往火星的“水手4号”无人探测器的声音,也听到了他们发射“双子星号”探测器,准备实施登月的消息。

顺便一提的是,这些年里,我一直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中,爸爸和妈妈说的是实话,生活是实际而残酷的。监听太空之音能带给我极大的欢愉,却无法为我带来顿像样的饭菜。为了生存下去,白天里我不得不当一名兼职的家庭教师,为附近的孩子讲授数学和物理方面的知识,赚取一点生活费。我记得有好几次,接连两天没钱吃饭,尽管如此,爸爸给我的那张纸条仍然原封不动地放在相框中。我知道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有限,我不能让心灵被别的事情占据,我不能仅仅为了活得更丰足而去大把大把地耗费自己的生命。聆听太空里的声音,它已经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光亮,同那位勇敢的苏联女宇航员一样,为了它我可以献出一切。

对啦,这些年里,尽管经济上捉襟见肘,每年的12月19日之前我都会为女宇航员的女儿寄一只绒布小熊和一张用俄语问候的卡片。我要让她相信妈妈仍在身边。

爸爸同我的关系依旧很冷淡,我知道自己当初的决定有多么令他失望,他永远都不会原谅我的。我曾经为爸爸买过质量上乘的手套,他的右手一遇天冷就会钻心地疼,但遗憾的是,这些东西一直原封不动地被放在纸盒子里,爸爸从来没有动过它们。

后来,辛劳一生的爸爸总算从嘈杂吵闹的工厂里退休了,但没过多久,我便接到了妈妈的电话,爸爸快要走到尽头了。我赶回去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了,他正苦撑着最后一口气等我,我抓住他的手,想给他一些力量和安慰,他忍受着痛苦气弱声嘶地对我说,“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只是,我只是想让你过上幸福的生活……”爸爸还没有说完,他残缺的手垂了下去。

同当年从妈妈手里拿到他给我的纸条时一样,一瞬间我泪如泉涌。我想说什么可是根本说不出来,在心里我一遍遍地默念着,“爸爸,我爱你。”

安葬完爸爸后,我的生活中少了些什么,我知道我的世界变得残缺不全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一部分永远消失了。

尽管如此,尽管心如刀割,我没有想到,我根本没有想到,生活是毫无任何底线的,它就像个决心要毁灭一切的恶徒。仅仅半年之后,妈妈便因肺病而一卧不起。她的情况恶化得很快,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漏斗将她身上的光迅速地漏走。回光返照的时刻,妈妈变得格外安详,像爸爸一样,她握着我的手,尽量地微笑着说,“朱迪卡,还记得从前我们一起看星星的情形吗?”我流着泪点点头。妈妈继续说,“那是段多么曼妙的时光啊。朱迪卡,我希望能在天堂里遇见天使,祈求他们在夜里为你歌唱。我知道,朱迪卡,我知道那是你的心愿。”

爸爸和妈妈化做了两座沉默不语的坟茔,唯一能证明他们曾存在于世间的便是两块粗粝的花岗岩石碑。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有时候,在梦里我仍然同他们一起谈笑风生,然而醒来的那一刻,一双操控一切的无形的巨手重重地将我抛入现实的万丈深渊中。我的心如同被震裂一般的疼痛,可是我不得不接受一切,并且坚强地活下去。

起初,或许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中所发生的变化,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当这种些微的变化的力量蓄积到足够强大,足够令人震惊时,我才意识到我越来越孤独了。我没有成家,没有孩子,唯一陪伴我的便是耳机和无线电接收机,我已经成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了。

我很少出门,很少同人来往,那间局促的阁楼便是我同世界联系的唯一一扇窗。只有在耳旁传来电波的沙沙响的时刻,我才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并且在恍惚中又回到儿时同父母一起观星的幸福时刻。

随着电子元件灵敏度的提高,我听到了“阿波罗8号”飞船从美国肯尼迪航天中心升空,宇航员们第一次进入绕月轨道,并且看到地球从月球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美妙景象。我听到了“阿波罗11号”抵达月球,人类第一次登临月球,尼尔·阿姆斯特朗激动地说:“对于一个人来说,这是小小的一步;对于整个人类来说,这是一次巨大的飞跃。”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还听到了“阿波罗13号”的舱内爆炸,人类第一个宇宙空间站“礼炮1号”从苏联发射升空,“先驱者10号”穿越小行星带,“旅行者2号”播放地球之声以及“哥伦比亚号”航天飞机重返大气层和“挑战者号”航天飞机的爆炸,那真是一次惨烈而不幸的事故,共有七名宇航员罹难。

随着航天技术的进步,源自于各个国家的太空中的电波逐渐密集起来,截获太空之音也变得容易得多。艾费多没有赶上这样的黄金时代,我总算搭上了末班车,但平心而论,我自知余日不多。时光在父母的墓碑上留下了印迹,它们日渐朽败,连镌刻在上面的名字也开始模糊不清。时间同样在我的身上留下痕迹,我的腰腿疼痛,稍遇风寒便接连几日咳嗽不止,那都是长年坐在夜间搜索电波带来的结果。

有时候,当天空出现某颗熟悉的星星时,我会情不自禁地回望自己的一生。我并非毫无缺憾,我让爸爸和妈妈深感失望,我违背了他们的心愿,而且我的确穷困潦倒了一辈子。但是,我仍感到幸福,我曾经得到过巨大的幸福和温暖,它们来自于父母,来自于艾费多,也来自于太空中的那些陌生的声音。

我以为自己的一生再不会有什么起伏与波澜,我会像那些逐渐衰微的电波一样消失在茫茫尘世间,我甚至提前为自己写好了墓志铭——“朱迪卡,他来过这个世界,并且听见过太空中的声音。”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在我年逾花甲的时候,一位陌生人的来访让我遇到了这一生中的最大的奇迹。

那是一位年过70的妇女,淡褐色的瞳孔和高耸的鼻梁都表明她同遥远的西伯利亚大陆有血统上的联系。她敲门的时候我正蜷缩在厚厚的大衣里同该死的支气管炎作斗争。

果然,她的饶舌音很重,她用不算太熟练的英语自我介绍说,“我叫玛丽雅·格洛莫娃,是俄罗斯人,很抱歉这么唐突地打扰您。”

我将她请进门,不知道她因何故而来,我和她素昧平生。

她坐在了我的旧藤椅上,四处打量我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她指着其中的一台接收机问,“你用它们来截获宇航局的那些电波,对吗?”

我望着她,没有回答,但愿她不是克格勃派来的老牌特工。从前曾经有两拨人找上门来,他们是国家安全部门的人,或许是好奇的邻居们对屋顶上那些时常会变换的奇形怪状的天线感到好奇,尽一个公民的责任向他们告了密。他们仔细检查了我的设备,啰啰唆唆地讯问了我,最后警告我不得用这些设备来窃听同国家机密有关的事情。

老妇人头发花白,面庞皱得像只核桃,但显得和蔼而安静。说实话,从她的身上我找不出任何同特务和秘密警察有关的东西。我打定主意,等待她主动说明来意。

如我所料,在将我的那些接收机和枝丫分明的天线看了又看后,她终于又开口了,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的眼中竟然涌出了泪光,她说的话也让我大吃一惊。

“先生,你一定觉得我们素不相识,但实际上,你听到过我的声音。”

我惶惑而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是的,先生,那应该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或许我的名字对你而言很陌生,但我还有代号,它叫做玛丽莲蓝莓。”老妇人也望着我,不动声色地说。

我的全身猛地一震,天晓得那一刻我有多么惊骇,往事像洪水一般涌进我的脑海中,玛丽莲蓝莓,那不正是1960年牺牲在太空中的那名苏联女宇航员的代号吗?

我使劲地盯着她。

她冲我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像是见到了鬼魂一般紧张又怀疑地继续看着她。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

她一定明白我的心思,用舒缓而平静的语调说,“我不是幽灵,我的确是当年执行太空飞行实验任务的玛丽莲蓝莓。”

“可是你不是早就……”我的心脏怦怦地跳,世界在我面前从未如此出人意料过。

“是的,1960年11月19日的子夜,我就因为飞行器故障而死去了,飞行器里的温控设备失效,我被烈火焚身。”老妇人接过了话茬,她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我的头发倒竖,喉咙干涩得要命,耳朵上没戴耳机,却传来充满死寂的嗡嗡声。我宁愿自己听错了话,我无法肯定眼前坐着的到底是谁,我宁愿她只是一个外表和善但内心顽皮的喜欢恶作剧的老太太。可是她脸上的悲伤不容质疑。

两行泪水从她的面颊缓缓滑下,它们像是忧伤的威尼斯河。

“我确实已经在1960年的时候死了,在那种情形下,任何人都无能为力。”老妇人顿了顿,开口说道,“但是之后不久我就复活了。”

“复活?”我的身体再次一颤,原本就衰老的心脏苦苦支撑着才没有骤停。

老妇人点了点头。

“是谁?”我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的头脑,才哆哆嗦嗦地问出这样一个理性的词来。在那个年代,绝对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具备到太空中救援的技术力量,而将死去了的人复活至今都是痴人说梦。我不敢想象,但我猜出了什么。

果然,老妇人回答,“是垃圾回收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垃圾回收商,他们距离我们有11.9光年,大概在鲸鱼座τ星附近,那是距离地球最近的20颗恒星之一。”

“你是说,宇宙中真的存在别的智慧生命?”我小心翼翼地问。

“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老妇人指了指地上的天线,“就在不到一个世纪前,恐怕没有谁相信人类能够通过看不见摸不着的电磁波来实现即时通信。这个世界太大了,大到超乎我们的想象,我们所知道的只是大海中的一滴水珠。”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他们早就来了,他们是守候在星际间的垃圾回收商,凡是其他行星的生物抛出大气层的不再需要的东西,他们就会回收。这些东西大都是刚刚掌握航天技术的行星生物发射的简陋的卫星和玩具一样的航天器,但是对于他们而言,这些粗糙的玩意儿很值钱,就好比原始人的石器对我们来说是无价之宝一样。他们花费巨大的代价,冒着被宇宙射线杀死、被各种难以估料的噩运吞噬的危险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回收我们的已经弃之不用的航天器。我估计他们早就发现地球上存在生命,但为了等待地球生命掌握发射航天器的技术,他们守候了很长时间。可能有一种颇具威严的律法在约束着他们,那就是绝对不能公然露面,不能进入别的行星的大气层内,更不能直接攫取那里的东西。他们只能待在行星的散逸层守候,那是行星大气层与外空间交界的地方。他们还必须进行认真的甄别,只有行星生物完全无法回收的航天器他们才能够进行回收。”

老妇人的目光转向窗外,那里已经依稀有星星闪烁,“他们回收的第一个地球航天器就是1957年10月苏联发射的”斯普特尼克1号“卫星,这个装着电池盒无线电发射器的空心钢球简陋得无以复加,但由于是地球生物的第一个航天器,垃圾回收商们将它视若珍宝。人们都以为这颗卫星在1958年的1月再次进入大气层烧毁,但实际上化为灰烬的只是它的复制品。为了不引起行星智慧生物的怀疑,他们回收任何一个行星的航天器时,都会仿制一个同等质量、同等大小的替代品,替代品仍旧能够被行星生物遥感监测,并且会同真品一样按照当初计算出的轨道坠入大气层。他们回收的第二个地球航天器是仅隔一个月便发射升空的”斯普特尼克2号“这一次他们喜出望外,因为这颗卫星实际上是一颗生物卫星,几个相对独立的舱室内不仅装着无线电发射器、遥感勘测系统和程序单元,还装着一只混种的母犬。”

“是莱卡!我听到过莱卡的呜咽声!”我激动地说。

“是的。”老妇人点点头,“斯普特尼克2号是单程的航天器,莱卡注定有去无回。莱卡在进入轨道的两天后就死了。莱卡最终被垃圾回收商回收了,按照他们的律法,行星航天器中的生物体也归他们所有。由于他们无法进入大气层内捉捕行星生物,像莱卡这样的发射至太空的生物体绝无仅有,他们将赚得盆满钵满。为了获取更高的回报,他们复活了莱卡,这只温顺的萨摩耶德母犬。”

“莱卡又活了吗?”我惊讶地问。

“对于一个能以亚光速跨越星系的种群来说,复活生物体已经是一件不算困难的事情了。他们还复活了另外几只小狗:山猫、小狐狸、小蜜蜂、小苍蝇,它们分别是”斯普特尼克“系列飞船在1960年7月和1960年11月发射至太空的实验狗,它们死于爆炸和生命保障系统烧毁的事故。当然,苏联的另外一些太空实验狗:斯特莱卡、贝尔卡、小黑、小星星以及美国的太空实验动物猕猴萨姆小姐、波尼等就没有遇到垃圾回收商,因为它们安全地返回了大气层,他们属于地球人类,垃圾回收商无权回收它们。当然,垃圾回收商最梦寐以求的就是能回收到一个地球人,因为智力最发达的行星生物价值最高。没过多久,垃圾回收商们就如愿以偿了,而我就是那个回收品。”

我张着嘴巴听老妇人往下诉说,她的语气同窗外的暮色一样,越来越晦暗忧戚。

“那个时候,载人航天技术还非常不成熟,我在太空中遭遇了险情,并因高温和窒息而死去,但幸运的是,载着我的飞船没有坠向大气层,而是飞向了深空,并彻底同地面基地失去了联系,而它恰好是垃圾回收商可以回收的航天器。”

“这个世间有许多事都出人意料。”老妇人稍微顿了顿,我只记得高温和火光吞噬了我,并且开始像蛇一样一口一口咬我,它们越来越猛烈,像无数把匕首在剜肉剔骨。起初,我痛得大声惨叫,但最后疼痛得发不出声来,那种滋味如同置身地狱。那会儿我的头脑中仅存的意识就是希望自己能够马上死去,越快越好。最后,可能是舱内的毒烟让我了此心愿,我眼前的一切,无论是火光,还是烟雾全都被压缩变形,它们像是被来自四面八方的黑色的铁块挤压。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知道黑暗也是有分量的。很短的时间内,黑色便充斥了我的眼睛,我看到的最后的景象是,一小块菱形的光像空气中的泡泡一样消失了,之后我便失去了一切知觉。

毫无疑问,在这种情况下,在孤独无靠的太空中,我肯定是死了。当我的眼前又出现光亮时,我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我到了天堂。是的,那个地方真的很像是天堂,四周上下全是雾一般的白色的光,它明亮但不刺眼,看不清它究竟有多大的范围。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惶恐不安地四下打量,但根本辨别不出自己究竟处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还是在一个无限的世界里。那些光占据了一切,它们就是我所能看到的一切,没有声音,没有任何别的物体,甚至连我身下摸上去也是空的,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在承载着我的重量,但下面的确是空无一物的光的深渊。我试着站起来往前走,我的脚下有正常的摩擦力,可是蹲下身却摸不到任何东西。我一定走了很远,至少有两公里,但始终没有碰到期望中的墙壁,我朝别的方向试,结果一模一样。我有些慌张,开始大声地问是否有人存在,可根本没有人回应我。我被囚禁在了一个无边无界、无声无息的空间中。在那样的空间中,就连时间的概念也荡然无存了,我曾经希望借助自己的脉搏来判断究竟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多久,但最后发现这是徒劳的,每当我试图清点自己的心跳时,它就会变得缓慢,连我的意识也变得迟钝,仿佛整个大脑,整个身体都被黏稠的液体所拖曳。我只好放弃了清点时间的努力,并且干脆放弃了探索这里的念头。作为一名经过层层选拔、有过多年战斗机驾驶经验、并且只身一人执行太空飞行实验任务的宇航员,我有着比较沉着的心理素质和判断抉择的能力,在这种前所未有的离奇世界中,我想无论它是不是天堂,我都该安静下来,等待有人或者有什么东西出现。不过,直到这个时候,我仍然认定自己是个鬼魂,眼前要么是天堂圣境,要么是地狱幻象。我从未往地外智慧生命上想过,因为那个时候,太空探索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我们从未接触过任何有关地外生命的东西。

我安安静静地躺下来,等候天使或者魔鬼出现,我不清楚自己在这里躺了多长时间,自己又是否曾睡着过,我只依稀记得有那么几次我很困倦。另外,非常奇怪的是,我明明意识清醒,却没有正常的生理现象了,我不觉得饿,不觉得渴,也丝毫没有大小便的愿望。作为受过严格的生存训练的宇航员来说,我知道这是不正常的,一切只能证明这里绝非尘世凡间。

后来,我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的。有一个声音在我的大脑间响起。我只能这么对你说,因为,它的确不是响在我的耳边的,它未经任何感官就进入了你的意识中,就像是在梦里有人同你交谈。那是一个温和的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五十多岁的人,他说的是标准的俄语。他称自己是垃圾回收商,来自一个遥远的世界,他向我讲述了我刚刚讲给你的一切。最后,他告诉我说他们本来要将我带回去,让我生活在他们那里的博物馆中。那个博物馆大得超乎我的想象,里边有成片的山脉、森林和蜿蜒不息的河流。

“垃圾回收商说我原本会和那几只被复活的小动物一起生活在博物馆中,但是,不幸的是他们不能再这么做了,他们不能带走我了。复活我之后踏上返途时,他们接收到了新的律法。新律法从即刻起禁止回收其他行星的生物,无论它们是死是活,据说这么做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对行星的侵扰。看来,律法的制定者一直在努力避免干扰其他行星上的生命的繁衍与演化。垃圾回收商们不得不将我还给地球,如果我仍是一具尸体的话,他们会将我丢弃在发现我的地球轨道上,任由我四处飘荡。但是由于我已经被复活,他们必须保证我继续活下去,而实现这一目的,唯一可行的就是让我回到地球陆地上。”

“那么说,这些年来,你其实一直生活在地球上?”望着老妇人满是褶皱的面孔,我猜道。

“是的。”老妇人依旧缓缓地点头,缓缓地回应我。

“在哪里?人们没有发现你吗?”我难以置信。

“在普里皮亚季。”老妇人平静地吐出一个词。

“普里皮亚季,那不是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出事的地方吗?那里至今都是残留辐射超标的无人区啊。”我目瞪口呆。

“是的,那里的辐射至今仍超过1800微西弗,放射性元素的半衰期很长。垃圾回收商得让我活下去,但是他们不希望我回到人类社会中,死去的人重返人群,这违背规律,会扰乱地球人类衍化的因果链。为了将干扰的程度降至最低,他们要求我生活在无人区中。当然,那些骇人的辐射对我毫无影响,他们对我的基因做了一些小小的改动。我会像正常人一样渐渐衰老、死去,但绝不会因辐射而生病。”

“可是,切尔诺贝利事故是1986年4月发生的,而你在1961年就被复活了,难道过了20年你才回来吗?”我想起来问。

“我猜这是因为路途遥远的原因。从驶出太阳系到折返地球的确花费了这么多时间,看来他们的飞行器仍在亚光速内。我也是来到普里皮亚季后才知道这儿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故。不过,在回到地球前的这20多年间,我丝毫感受不到漫长,我说过了,我完全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我只是时常觉得有些困倦,而且,回到地球,到达普里皮亚季后,我才发现我并没有变老,我的容颜同1961年时一模一样,他们通过某种方式阻止了这20年时光在我的身上流逝,他们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原因而对我造成影响。在普里皮亚季生活后,我才恢复了正常的衰老速度,当然,它的起点是34岁,我在1961年时的年龄。”

“这些年你一直独自住在无人区吗?”我端详着这位传奇的老妇人。

“是的,垃圾回收商不允许我离开那里,不允许我同别的人进行任何形式的联系和接触,他们告诉我说如果我这么做的话会即刻湮灭,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老妇人泪痕未干,新的悲伤的河流又顺颊而下,“这些年来我只身一人生活在核污染区,为了避免被人发现,我居住在离切尔诺贝利石棺很近的地方,那里的辐射值最高,常年人迹罕至。一个人生活在那么一大片开阔的地方,日子并不算艰辛,当地的居民撤离之后,原本被辐射灼烧死的草木在短短几年间便重新变得葱葱郁郁,各种鸟兽繁衍生息,这儿变成了它们的天堂。不过,有时候我得提防着点熊和野猪,没有了人类天敌后,它们的数量多了起来。在这里,到处都能够找到充足的食物和衣物,当初居民撤走时留下了一切。通过从废弃的楼房中找到的收音机,我还能听到广播,了解外面的情况。我最惦记的是我的女儿冬妮娅,我日思暮念她,我多想亲眼见见她,我多想让她知道她的妈妈还活着,而且就在苏联的土地上。有几次,我实在难以忍受思念的煎熬,凭借一个旧指南针往季赫温的方向走去,起初我一直安然无事,但到达辐射值较低的无人区边界时,我的全身上下开始闪光,无数个细小的光点在我的身上跃动,我开始感到乏力和刺痛,我转身往回走,它们才逐渐弱下去。我相信了垃圾回收商们说的是真的,有什么东西在如影随形地监督着我,如果我违背他们的叮嘱,真的会被湮灭掉的。于是,这些年我就一个人在林间游荡,采摘从前我最爱吃的蓝莓果。偶尔会有人来普里皮亚季,他们要么是政府方面的检测核辐射值的科学家,要么就是要钱不要命的小偷。我曾经设想写几张纸条丢在这些人的必经之路上,让他们通知冬妮娅我的下落,但我清楚这样间接的接触也是不允许的。每一次,我都提前躲开他们,避免同他们接触。我有点像幽灵,可是比起死在漆黑的太空中,我已经感到很知足了,我重获生命,我盼望着有一天能够见到冬妮娅。”

“那么现在你能离开普里皮亚季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老妇人的泪水突然间汹涌而出,她一边点着头,一边回答说,“一个月前,垃圾回收商的声音在我的头脑间又响起了,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他们仍用同当初一模一样的男声说话。他们为我发来了生命预警,他们说我的器官已经开始衰竭,我已经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了,根据他们的测算,我只剩下不足一月的时间了。他们告诉我说,鉴于我已经对地球人类的衍化因果链造不成太大的影响,我可以在这段时间里随心所欲地做一些事情,但他们仍不希望我将自己的经历告诉太多的人。”

老妇人悲喜交集,“这一次,离开无人区时,我的身上没有刺痛,我花了整整十天的时间才离开那里,那儿没有任何交通工具,我完全得靠步行。接下来,我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终于回到了故乡,冬妮娅仍住在那里,她是一名超市的售货员,并且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她挺拔又漂亮。”

说到这儿,老妇人突然停了下来,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脸上充满了感激,她一字一句地认真地说,“先生,感谢您寄给冬妮娅那些漂亮的绒毛小熊,您让她的童年不至于太凄凉,您让她相信我一直活在世间,一直在关心她。事实上,她真的以为我被西方国家从太空中抓获,关押到了遥远的西西里岛呢。她曾经还拿着小熊和卡片去找军方的人,可是没有人理睬她,更没有人相信她的这番梦话。”

听到这儿,我心间所有的疑虑都烟消云散,毫无疑问,老妇人所讲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除了我,佩德利罗和德国的那位朋友外,没有人知道我为冬妮娅邮寄生日礼物这件事。我开始打量这位了不起的太空女英雄,她年老体衰,但身上的坚毅和执著犹在。

玛丽莲蓝莓,这位死而复生的宇航员接着说,冬妮娅很喜欢那些小熊,她至今都珍藏着它们,那些小熊是她唯一的幸福。我和冬妮娅共度了一个星期,我为她制作夹有蓝莓果酱的面包,她为我唱小时候天天挂在嘴边的歌曲。时光过了这么多年,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这是这么久以来我最幸福的日子。我没有告诉冬妮娅垃圾回收商的事情,我对她说我被关押到了西方国家,但这些年冷战结束了,他们释放了我。我不想让冬妮娅为我难过和担心,更不想让她知道我已经来日不多。

“是的,我只剩下短短一周的时间了,在这段仅存的时间里,我要做的最后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感谢那个每年为冬妮娅寄礼物的神秘的人。起初,我还以为他是听到我的遗言的苏联同事呢,后来我才知道,出于保密和国家安全的需要他们被要求集体沉默。”

玛丽莲蓝莓,不,玛丽雅·格芙莫娃,她不停地流着眼泪,她注视着我,感激地说,“先生,通过卡片上的地址,我找到您的朋友,幸好他还住在德国,通过电话簿我没费多少劲就联系上了他,从他那里我知道您是位痴心不改的无线电专家。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您为什么会知道冬妮娅的地址,并且会为她寄绒布小熊的,因为只有您这样的人才有可能监听到那么绝密的信号。谢谢您,先生,我要说的是感谢您的善心。”

不知不觉间,我的泪水也流了下来,我从来没想到自己当初的小小举动会带来如此神奇的经历,我亲眼见到了当年牺牲在太空中的苏联女宇航员,她是属于全人类的英雄。无论是艾费多,还是爸爸和妈妈,他们都无法想到这一天。

我思考着,想对格芙莫娃说些安慰的话,但未及我开口,她再次望了望屋中的天线和接收机,认真地说道,“您一定接收到了很多来自太空中的信号。”

我点点头。

“先生,您一定也希望接收到更遥远的信号,听到更遥远的声音吧?”她接着问。

我不解地望着她,但还是点了点头。

格芙莫娃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缓缓地说,“我被鲸鱼座的垃圾回收商复活,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我从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模样,他们的飞船是什么样子。他们唯一让我看到的就是那些遥无边际的白光。也许白光被囚禁在飞船里,也许白光就是飞船本身。我不知道自己曾经在星际空间中航行过多久,因为我感觉不到震动,感觉不到飞船的加速或减速,我听不到任何声音。垃圾回收商同我接触过,但他们使用的是人类的声音,使用的是心灵感应。垃圾回收商不想让我过多地了解他们,不过……”

格芙莫娃停了下来,她望了望我,像鼓足了勇气似的重新说,“不过,在回到普里皮亚季之前,垃圾回收商曾经送给我一个小玩意儿。”

格芙莫娃从脖子上摘下来一串项链,上面挂着一个石质的小吊坠。格芙莫娃指着它说,“这是他们送给我的,我将它戴在了身上。这块小石头是个音频播放器,里面录着一段奇怪的声音。垃圾回收商用心灵感应告诉我说,那就是他们之间用以交流的真实的声音。或许,他们想以此来弥补对我的歉意。这块小石头我一直珍藏在身上,它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一段记忆,它让我坚信,宇宙无穷大,而我们的探索才刚刚开始,也让我坚信人类的太空飞行是值得的,我和同事们为它所做的牺牲也是值得的,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想知道地球之外的世界到底有多么广阔。”

紧接着,格芙莫娃将吊坠放在了我的手上,她满面泪水地微笑着,“先生,我即将走到尽头了,这个小小的播放器送给您,您有资格保管它,因为您也为探询太空付出了一生的心血。请珍藏好它,它有可能是地球上现存的唯一的地外智慧生命的声音。在向我发送生命预警的时候,垃圾回收商说他们要离开了,更新的律法连非载人型的行星航天器也禁止他们回收了。感谢您,先生,感谢您为冬妮娅所做的一切。”

我一时不知所措,但格芙莫娃坚持要我收下,之后她便向我告辞。

“格芙莫娃夫人,听我说,也许鲸鱼座人预测得并不准确,你可以留下来,我会帮你找技术最精湛的医生,你一定会活很久很久的。”我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格芙莫娃感激地笑了笑,“你可能还没注意到我的身上。”

我低下头去,大吃一惊,格芙莫娃的身上有许多个稀疏的光点在跳跃,它们就像是湖面上的粼光,走到漆黑的屋外后,我才注意到它们。

格芙莫娃再次向我致谢,她提醒我说,“对啦,你轻轻地在播放器上敲两下,就会听见他们的声音。”随后,她走进了沉沉的暮色中,她身上的那些光也最终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

我听到了垃圾回收商的声音,那是一种近乎于昆虫鸣叫的嘁嘁喳喳的声音,但显得更有节律。我听不懂它们究竟代表什么意思,但我清楚它们来自于云端之上,来自于星星之间。一整夜里我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往事像狂风一般吹来,又像火焰一般熄灭。第二天清早,我搭车来到了300多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的公墓,艾费多安葬在这里,我要让他听一听世间最不可思议的声音。之后,我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等我来到市郊的墓地时,天色已经全黑了。习习的夜风中,星星竞相闪耀,在它们当中,熟悉的猎户座依旧灿若繁花。我在爸爸和妈妈的墓前坐下来,轻轻敲击吊坠,为他们播放那些神奇的声音。我想微笑,可不知为什么流下了眼泪,我情不自禁地说道:“爸爸,妈妈,请听,这是天使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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