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马丽拍打着她的手：“小妹，你甭刺激我。说真的，你刚才数落的什么新婚之夜不回家，什么把新房一举出手抵债，他这么做时一点没有怕我为难。这才是了解我，相信我；信任我，这才是真爱。我反倒比从前踏实了。小妹，你记住吧，一个男人不和你见外，那就是认你了。与你同心了。”
小妹一下子愣住了。她被这种见解征服了。其实，她虽然一直是为高姐打抱不平，心里的另一个角落，也觉得石金河这个人确实不简单。怪不得，高姐受多少委屈，也是放不下这个人。
201
海通公司的员工见当头的任凭风浪，稳坐船头，也就沉稳了。何况如期又领了工资，心里愈加踏实了。
可是这天，苦力工们正在仓库门口装车。见门外来一位警察，从生产线一直看到仓库。他们又耽心上了。不会再给咱们封了厂子吧？金河要是也垮了，那可就哭塌天也没泪了。大家拥戴金河，无形中也爱上了这个企业；企业要是有个长短，对大家也是打击。
但那个警察倒也没带封条。他被金河与小马接到办公楼上了。
这是一名经济警察，被小马客气相陪，视察了公司全部现状。他确实看到公司正常生产，良好运转。再者，公司将他们的贷款利息已经交了。要求延期还款的报告也递上去了。他也就不再黑虎着脸，答应回去如实汇报。
经济警察走后，金河看出了大家的疑惑，也认为工人们个个是公司一分子，应该有知情权。于是在午饭时候，走进职工食堂。来给大家通报公司情况。
“工友们，各位师傅们！有的人可能看到了，经济警察来我们公司了解情况了。于是关于我们公司最近发生的大事，大家难免议论纷纷，猜测种种。这是大家对公司的关心！今天，我把情况向各位通报一下，让大家能够心中有底。第一，我们的一百万被人骗了，这是我的重大失策。责任由我承担。第二，我没有被打垮，我们公司没有被打垮！我们的饲料已经开始找到新的客户，我们正在逐步打开销路。第三，希望大家能够一如既往，对我有信心，对我们公司有信心！只要我们共同努力，同舟共济，我们公司的前景依然看好。我可以向各位保证，只要公司运转正常，大家目前的利益不会受到伤害，大家的正当收入绝对不会减少！”
事说清了，话说到了，应诺也有了，苦力工们受到了应有的尊重，他们还有什么不能坚持的。于是情绪渐渐稳了下来，工作劲头一如往常。
202
公司生产正常运行，只是由于资金的缺口，原料供应出现了危机。
曾经让金河兄弟无法处置堆满仓库和粮垛的玉米，这会儿，只出不进，库内已经空了。
经营与过日子一样，越有钱，越好周转；越穷，越是连借也借不来。过去，海通实力雄厚时，你便一时拿不出钱，粮贩们也不在乎，照送玉米不误。如今听说海通遇到了事，竟然要预付定金，不交定金，没人肯送了。情况一时严峻。
金河特意把所有供应过原料的粮贩们都集中回来，做一次公平公开公正的交易协商。
那个上次禽流感时候，就拆过饲料厂粮仓的贩子带头发难：
“东吴招亲，吃亏是一回。金河，今天你就是说下大天来、把我爹说的从墓子里走出来，我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没有预付款，一颗玉米我也不给你！”
别的粮贩比他小，更是看他眼色行事。
金河也不求谁：“天底下，不光你卖玉米、也不光我买玉米。咱们是老关系，实在不愿意断了历来的交情。——我这位同学，和我说了几回，一直想分上那么一块做做，我始终没有给他个爽快。”金河这才把有些木讷的小赖推到前台，让大家认识这个同学。
粮贩们以为是一种诡计、威吓，大多不以为然。
带头的粮贩便代表了他们一伙的意见：“数这样好！要是有人不拿定金肯给你玉米，我也就安心了。免得传言说，我釜底抽薪，掐你的脖子。同学乐意做，尽管做！我干脆全部退出来！这几个兄弟也一样。”
金河当众拿出一份协议，回头和小赖严肃交谈；
“小赖，看见了吧？机会与风险共存，商机往往是这么出现的。你敢不敢和老同学签合同？”
小赖与金河可谓是真心相知。他知道金河遇上了大事，手头一时紧缺，但金河肯定短不下谁的饲料款！尤其他们说妥的，直接面对的是种地的农民，金河这个农民的儿子更不会伤害他们。
小赖走到前面，拿起合同来，看上一眼，还是原先看过的那份，便拿出笔来，态度坚决地说：
“咱们是立刻签，还是要有个什么仪式？”
粮贩在一面冷眼旁观。金河先捺住他：
“等等，咱们这是公开签约，有几句话我也得先说在前头。你看好合同，我需要的数量相当大。要源源供货，不能断线。你有没有大批供货的能力？再一个，眼下我要的头一批玉米时间紧迫，你有没有立即供货的能力？”
小赖想给海通供应玉米，已经准备了几个月了！胸有成竹。金河当然也知道。但他一来要把话讲在当面；二来，想显示一下小赖的实力，让公司的其他人放心，让这些粮贩们吃惊。
“头批供货，绝对没有问题！”小赖也不多说，但是语气不含糊。
金河笑笑：“好！因为你是刚开始做，初初起步，我给你一部分订金！”
那粮贩立刻不服气了：“金河，你怎么又有了订金啦？”
金河说：“老兄，咱们的合同定的是你货到付款。海通贸易恶意拖欠过你的饲料款没有？我现在遇到一点困难，你提出一个订金问题，老兄，你这是毁约，是对我釜底抽薪！整垮我的公司，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粮贩极力申辩，“我哪里是整你？我也不过是怕栽到窟窿里头。”
金河不再啰嗦。再次拿着协议问在场的粮贩，还有没有愿意签的？
别人此时谁也不肯冒险了。金河走到走廊上呼喊小马。
小马拿了一包东西，在金河的办公桌上小心展开。原来是两个存折和许多妇女的首饰。
小马一一分说：
“这个存折是侯老板的，六万；这个是我的，三万。这条项链和戒指，是我们石总新婚夫人高马丽的；这两条项链，是我们另一个投资人，银河的夫人柳莺莺的；这一条，是老板娘苏彩花的。还有这一条，钻石的，你我都想不到，是温小寒的！一、二、三、四，这四个女人不约而同都拿出了她们的首饰！不约而同啊！”
粮贩们和小赖俱都惊异；而金河突然喉结滚动、眼圈发红了。
患难中的情谊，刻骨铭心。
与小赖的协议一签，当天，运送玉米的车队从马路上排到原料场来。
小马在指挥车队；四福旺率领一批苦力工在卸车；银河率领另一批苦力工在打整垛底，排枕木、铺席片。
一片振兴的气象，一扫前几天的阴霾。海通公司又给员工们带来了活力与希望。
203
温小寒决定到北京了。离开这座伤透了心的城市，到陌生的都市，到一个消失了背景的城市，也许会能找到自己的绿洲。
她是只身一人到了火车站的，可是金河已经在那儿等着送行。金河接到她的电话，毫不迟疑就赶来了。
温小寒真想拥抱一下他，可她还是伸出了手：
“金河，谢谢你来送我。在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有一个愿意来送我、我也愿意让他送行的人，前来送别，我非常高兴！”
金河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
“你想到让我来送你、我能够来送送你，我也非常高兴！——那条项链，价值不菲，就给我了？你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钱够吗？”
温小寒苦笑了一下：“吉根茂给我的东西，就算你扣下的一点赔偿吧。我根本不愿再想到这个人，想一想都恶心！去掉它，让它分担一点你的困难，就算是废物利用吧。你怎么样？还能挺得住？不至于破产吧？”
金河长出一口气：“总算没给彻底打垮！——你家里的事安排好了？你能有这样的决断，走出去。我很佩服。”
两人步上电梯。
金河问：“你呢？到北京做什么？”
温小寒答：“看情况吧。北京的机会可能更多一点，人们的背景也可能更容易消失一点，移民城市嘛。或者，我也更加可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吧！”
“小寒，你的话说重了吧？芸芸众生，哪个人敢说自己绝对清白、从来没有过错呢？”
“人生好比一部书，我的下一章要写什么呢？作者有一种创作预期、读者有一种阅读悬念。作为看过前面章节的、我又喜欢的读者，我愿意让你往下能够看到满意的文章！”
金河诚恳回应：“谢谢你的信任。希望我将来读到的，正是我所期待的。”
两人走过剪票口，从阶梯走向月台。
月台，这送行告别的大舞台。
火车在那儿时刻待发。人们话别的言语，手势，惜别的眼神，动作，都形成一种气氛。花非花，雾非雾，浓浓地袭来。小寒眼里有了隐隐一丝凄凉。
金河看着温小寒有些单薄的肩头：“小寒，我常常想，世界上其实是女人更加能够做到‘四海为家’。爱上董永呢，七仙女就敢于下凡；喜欢月亮呢，嫦娥就独自奔月！倒是大言不惭的男人们，多数困守家园。被所谓责任啦、义务啦、事业啦，捆缚羁绊。”
温小寒道：“道理来回说。我觉得，世界上没有比女人更爱家、更需要一个家的了。我是愿意这么奔波的吗？我没有自己的家呀！是某位诗人说的吧，‘没有一寸土安放我的心，我不知将它交谁保存’。”
金河说：“你有些伤感了。某位高僧却说，‘心安乐处，即是身安乐处’。祝你到北京能有大发展，会有好心情！”
“金河，你不得不留在省城，不能浪迹天涯，那么我也回敬你一句。‘只要心存四海，你已经踏遍四海’！”
火车就要开动了。
两位相互可谓知心的老同学即将分手。
两人四目相视。
金河说：“即将告别，老同学对在下有什么话忠告？”
温小寒道：“希望我们共勉吧！努力打拼生活，永远不要灰心。不然，那才叫真正的堕落！——你呢，能否礼尚往来，给我一句逆耳忠言？”
金河说：“也希望我们共勉——出身贫贱，不是我们的错；追求高尚，人人可能！”
列车员已经不停催促大家了。
金河伸出手来。
“让我们再见吧！”
温小寒突然扑上来，
在金河的嘴唇上印了一吻。
对于发乎内心的这一西方式的告别，
内地的中国人，不免侧目了。
金河坦然接受。
温小寒头也不回。
204
工棚里，工友们还没有休息。小马发起了一项募捐活动，
“这项募捐活动，完全是我个人筹划的。我没有敢告诉金河。金河被骗了一百万，而他努力挽救公司的时候，一再和我讲，一定不能减少工友们的收入！那么我们呢，对这样一位老板，我们大伙不该有那么一点点表示吗？”
四福旺等人都说：“马经理，你有什么话，就给大家直说吧！苦力工，都是直肠马肚，你不用弯弯绕！”
小马提议道，“公司不是办着幼儿园学前班吗？金河他是为咱们打工族办好事、办实事！可那也是一笔开销呐！这样一件好事，我们不能出大力，能不能出点小力？比方，我们在一个月的工资里，能不能拿出一天、半天的工资来，作为募捐，支持这项事业！”
六对半抢先叫喊了。“我同意！我捐一天的工钱！”
四福旺这次却没料到：“你抢什么？抢大蒸馍哩？我是班长，我捐两天的！”
王瞎子也捐两天：“我是仓库管理员，相当于班长级别，”
小马也当场捐了三天工资！
工棚里，竟是人人争先。这种时候，最是见人精神的时候。比平常顺顺当当人们还情绪高昂。
听说经济警察来过公司，侯发荣拿了自己的房产证，深夜前来办公楼找到金河：
“银行也和一般人一样，扶胜不扶败。你要兴盛发达，他们恨不得追着你，要贷款给你！多少有点风吹草动，他们是立马就准备封你的资产！”他拿出那本房产证，“为这事，彩花着急得什么似的。我们住的那处房子，是彩花的产权，她叫我无论如何把房产证押在你这里。万一银行逼勒，或者另外贷款，这还是个东西！”
金河好生感动：“老板！你亡命天涯，也没多少积蓄了。谢谢你！谢谢老板娘！房产证你拿回去。实在我这里真的周转不开了，我再找你和老板娘！我，石金河不才，但有这么多支持公司的人，咱们顶得住，天塌不下来。”
205
转眼又到秋天了。
柳莺莺看大伯哥金河全力拯救企业，无暇顾及家里，又怕老人们惦记，就往石门掌家里写了一封信。报了平安后，顺便说企业亏损了很多，现在大家正设法弥补。所以，暂时回不去。
石罗锅照着惯例，将信拿到学校请李老师代读。无论是念信的还是听信的，都吃了一惊。亏损究竟有多大，看这语气，不是个小数目。
村长听到这讯儿，不肯相信。
“银河那媳妇，也是个有文化的。眼睛眨巴眨巴就是花样，知道村里的信都是让李老师念，这是专门这样说，让大伙儿知道，省得眼红你们家发财。”
村里人，只知道那两万，就是一个天大的钱数。他们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就算金河银河发财有钱，钱还能有百万之多；更不敢相信，有人会骗人这么多钱。那是黄巢杀人呢！那是说古书哩！
石罗锅老两口却是不得安心。他们知道自己的儿子，一千个不是，一万个缺点，唯有一点，他有底，儿子不会骗人。儿子不骗人，媳妇更不敢骗人。他们认定儿子的光景，此时定是作难。这还不知是怎样的水深火热。老婆便烧了些干粮，老汉背上，告别乡村，再上省城。
村长和李老师等人前来送行。李老师让罗锅老兄，见了金河银河，代表咱学校感谢他们。村长估量情形，也改变了看法，认为是真出事了。说不定在省城呆不下去了。
村长捎上一句话：“在省里待不住了，就回来！右派、下放干部，咱村里又不是没收留过。城里开除了金河、银河，咱农村收留！”
其时，石门掌山沟里，满山秋叶红遍。村中家家户户，粮食堆满场院。玉米棒拧成一柱一柱的，从院里长起来，从房顶吊下来。
石罗锅背着一条口袋进了海通公司，打听仔细地方，又进了银河的院子里。果然这里办着幼儿园，幼儿园和学前班的娃娃们正在做游戏。公公不便招呼儿媳，石罗锅放下口袋褡裢，腰里抽出手巾来夸张地刷打裤脚的尘土。
柳莺莺听见响动，抬头一看，竟是公公在院里！她吃了一惊，急忙从教室迎出来。
“爹，你来啦！怎么也不先打封信，我们好去接你？”
“打信，你以为我是你们，提起笔来就会写。我还得提上馍求人去，与其那么费事，还不如我坐上汽车直接来。”
其实，石罗锅心里有小九九，怕提前打了信，看不到弟兄们的真实面貌。
此刻，老汉见了儿媳，蹲下来满心欢喜地瞅着院里的娃娃们：“真亲，咱家现在缺的就是娃娃！”
柳莺莺告诉他：“这是咱们公司办的幼儿园和学前班。都是来省城打工人家的娃娃！”
石罗锅连声叫：好，好！
孩子们好奇地看着这个老头。有的在指画石罗锅的脊背。
柳莺莺便对他们讲：“孩子们，这是农民老爷爷！”
孩子们就七嘴八舌呼叫起来。“农民老爷爷！农民老爷爷！”
“农民就农民，反正是个老爷爷。”石罗锅高兴得合不拢嘴。蹲下身，解开口袋，将口袋里的核桃、红枣抓给娃娃们。孩子们好不快乐。还有调皮孩子上来揪胡子、敲罗锅。
“老爷爷，你脊背上背的是什么呀？”
“哈哈！这里头呀，爷爷藏着一口锅子！”
“做什么用的？”
“爆米花用的。”
他早就盼着能有孙子抱腿揪胡子，却不料一下有了这么多。
296
金河听说老爹来了，知道老爹的脾气，不说别的，赶紧先陪了父亲，前来视察公司城墙似的玉米垛。连说带指画的，来到苦力们扛麻袋上垛的工地。
银河们都停了工，向老爷子围拢过来。
银河叫着爹，跳下粮垛来。“也不歇歇腿脚，倒转悠上啦！”
石罗锅说：“你兄弟俩办了公司，爹还没见过嘛！我给咱视察视察，到底是多大个摊场！我还得打问打问，对苦力工们待承好不好！”
四福旺在跟前，先与老爷子见了礼：“老爷子，还记得吧？我是四福旺。你家金河当了老板，对大家都好着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