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石门掌的石罗锅正看着自己的新房“上梁”。
在乡村里盖房,上梁是非常隆重的,要有专门的仪式,这是对古老生活方式的沿继,也是一种主人对新居的炫耀。
罗锅自己亲自用长竿吊起鞭炮来狠狠放了一串响。
木结构房架已经全部完工,工匠们将当间最高处的那条中檩,合上了卯榫。然后在中檩上画了八卦,栓了红布。
新房正面的立柱上,贴了李老师刚写的对联。
“竖柱喜逢黄道日;上梁正遇紫微星”。
同时,石罗锅也向人发出上梁吃糕的邀请。
包括村长在内的乡亲们觉得石家两条后生在省城做大事、挣大钱,这新房好像吹了口气,就起来似的。不过,他们不清楚到底是给哪个河盖的,金河,还是银河?
石罗锅也含糊其辞地说:过两天,你们就清楚喽!
就在上梁吃油糕这天,媒人三姑也来了,吃得满嘴流油。
吃到高兴处,提出要金河赶紧回来去柳树湾和人家见上一面。
“我把咱家夸了个风雨不透;人家闺女哩,那是百里挑一。我保的媒呀,这叫凤凰戏牡丹,吕布会貂蝉!”
石罗锅却说事情可是有了变化!“他三姑,上次不是给你说过了?人家不回来!金河那东西耍了死牛筋,死活不肯回来!”
三姑一听就叫起来:“我的天爷爷!这是真的?这叫我办下啥样儿的事?我和人家女方又是一个村的,听说咱是大学生,人家紧赶趁!她妈还偷偷给过我二升核桃!我这是办下了啥事儿?咋给人家往出吐那核桃!”
石罗锅胸有成竹,原来早有另一番盘算:“说书唱戏,给人比喻。大小子不回来,可咱还有个二小子!《姊妹易嫁》、《法场换子》,顶替的事,古来就有。”
三姑眼睛骨碌骨碌转。明白了老汉的心思。其实,她也做过这样的打算,只是话从主家口里说出来,要主动得多。
“上梁、吃糕的,你可是人精,你是早就给银河盘算上了吧?”
石罗锅不接这话茬:“银河,也是你看着长大的。这个娃娃咋说?不用我当爹的自夸。可怜娃娃就是没念上书!可是孩子有出息!一母同胞,除了文化上,兄弟和哥,能差多少?他三姑,你看能不能婉转婉转、周旋周旋?实在不行,给咱银河另说!看谁家闺女有这福气!在省城里挣大钱不说,经理还最喜欢、最爱见,提拢他当个领班,工头;经理说啦,银河只要找上女人,甭管丑俊,公司里安排工作、安排住房。看经理多噐重银河,她柳树湾倒看不上了?”
三姑说:“咱知道那柳家闺女的厉害,可是怕下了,不敢管这事了。”
石罗锅摸出五十块一张钱,摁在炕沿上:
“他三姑,你磨牙费嘴的,这一张,你甭嫌少。”
三姑嘿嘿一笑,把钱拈起。
79
再说柳树湾这一头。
柳莺莺从省里回到家,每月有那么几天,极想写信,写了又撕了,撕了又写,写了也不发。写信上去,他也不认识呀。不写呐,心里烦乱。
这天,正在院里帮着母亲褪玉米皮,见三姑从大门上打着招呼进来。柳莺莺一见,躲开了去。
柳七婶作势要起身待客,喊着让女儿给泡红糖水。
三姑捅了柳七婶一指头:“闺女人家那是回避咱们哩!你就别喊她啦。”
柳莺莺躲回屋里,从窗孔里窥看。看三姑与母亲一边褪玉米皮,一边嘀嘀咕咕。却也听不清话音。
等三姑走了,柳七两口子来和姑娘商量“相亲”的事儿。
说是就这几天,人家石家儿子从省里回来,来和咱闺女相看!
当妈的对女儿充满了信心。“我家闺女,咱不是夸,走到哪里也看不脱!”
柳莺莺却说出自己的一番道理:“相看相看,是相互看哩!我还得挑他呢!大学生,大学生要是愿意回山沟里找对象,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大学生哩!”
这倒让当妈的很意外:“你看,你要挑有文化的,给你搜索的就是有文化的。找下大学生,你又是这话语!”
柳七也认为条件太优越了,未必是好事,尤其是听说那后生老实,腼腆,不会说话。三姑曾预先告诉,不要因为后生拘谨口拙,咱这头反倒看偏了人家。
“莺莺考虑的不是没道理。听说还能帮助在城里找工作;这、这,总是叫人听着不踏实!还不知道是怎么一个七九子、万有子,没出息、不上眼的货色哩!”
其时,只有柳莺莺听出了三姑话里的意思。她嘴角一抿,低头看书,不再管父母的话题。她只是要看那边的戏怎么个唱法。他家总不能逼住金河来相亲吧?恐怕倒是银河要回来顶替哥哥吧?可那银河本分老实,他就乐意甘心充当什么大学生吗?
80
石罗锅的新房铺了瓦,正垒院墙的时候,银河一身光净,昂着锅盖头,回到石门掌。
歇了一晚,隔日来到新房工地这厢,进了院子里,也不与旁人挂话,背了手,乡长视察工作似的走来走去。
给石家盖房当小工的本村后生歪牛看不惯,叫了他一声:“银河,你不认得老子啦?仰着一颗锅盖脑袋,看都不看一眼!”
银河时新地“哇塞”了一声:“难道这不是那个什么什么歪牛吗?幸会、幸会!”
歪牛一听就乐了:“好狗日的,走了三天,侉了!——一大早,见你游逛到村子外头,你小子干啥去啦?”
银河说:“我去散步!我到广阔的天地、呼吸新鲜的空气!”
歪牛便骂一声:“好王八蛋的!呼吸新鲜空气?你家掏茅房哩?你还散步,你咋不跑步?还广阔天地、新鲜空气,这个烂山沟,哪儿广阔?”
银河也不与他计较,继续转文:“歪牛哇!这一项相当的工程,什么时刻可以报销的呀?”
歪牛便笑:“听说干部们吃饭报销、你家的院墙哪个龟孙给你报销?别你娘的混充人物啦,和老子来搬砖和泥!”
银河把脑袋一仰:“我们休假!老板全盘发放工钱!我们是富有休息的权利的!”
歪牛就骂上了:“这个兔崽子!再走三天,还要认不得高粱了哩!还要问那个红杆杆、绿叶叶,是什么什么的东西哪?非得叫你爹敲你两烟袋,敲得你说人话。”
正说着,石罗锅过来给工匠们送开水和干粮。一见儿子在这儿说闲话,便吼了声:“银河!一大早你装裹起来,挺上一具尸首,哪里刮野鬼去啦?给你小子盖房,你大客人似的闲游逛!你妈说怕你累了,夜来呼噜打的你差点吸塌脑袋瓜子,还没歇过来?——和泥!搬砖!当小工!”
银河伸伸舌头,连忙和歪牛扑进泥堆里。
歪牛便拿手抹他一脸泥:“妈巴子的,不侉啦?你不干活,这墙怎么能报销了?”
银河也说了实话:“伙计在公司里,听见我们老板人家那话,就是威风、好听!给你小子学几句,你还不买老伙计的账!”
歪牛其实还是有几分羡慕银河的改观:“伙计,说真的,城里是不是好挣钱?你走了一年,家里就盖起了新房,还说下了媳妇!”
银河点头承认:“有在村里这份儿苦,城里就是能多挣下几倍的钱!闹好了,把老婆也带出去!我是想好啦,因为啥咱祖祖辈辈就得欺负土坷垃?我要有了儿子,我是死活不叫他种地!”
两个人聊得热闹处,忘了手中的活计,气得大工匠直呼喊:
来砖!来泥!
81
侯发荣到底是动心了,秘密到医院查了一回;检查结果出来,闹了个情绪高涨。立刻打电话给苏彩花,准备好晚饭,他要回家吃饭。
不但回家吃饭,而且让苏彩花把桌上的酒瓶撤下去。拿一桶饮料喝。并且郑重宣布:“从今天开始,本老板要戒酒了!”
苏彩花知道,侯发荣说话从来不算数,便撇了撇嘴:“你要能戒了酒,我能戒了饭!也就在家这一顿!”
侯发荣吃罢了饭,一边剔牙,一边喜眉笑眼地说:“还是家里吃的舒坦、熨帖,咱老婆做的菜好吃!”
苏彩花觉得今儿太阳出错地方了,一时还接受不了他的这种变化:“别给我戴高帽子!你不回来更省心!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侯发荣情绪高涨,哼起小曲来。“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苏彩花捂上耳朵:“求求你老先生,别折磨人了!就会这么一句,还跑调。要命不要命?”
侯发荣哈哈一笑,说出自己的高兴来:
“原来心里悄悄怀疑你有事,结果哩?彩花,你猜!”
他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让苏彩花心里噔的一下,吃了一惊。
前些时候,侯发荣曾为银河的事敲打过她。说那个银河来这院里次数可是不少!吃惯的嘴、跑惯的腿,苦力嘛,也不能太抬举了!人儿不中惯、啥啥东西不中看!我毕竟是个老板,不乐意人们外头说闲话。
苏彩花一边骂他嘴里没个正经,一边说:“人家替你挨了那么一场打,你觉得已经感谢多啦?吃你几顿红烧肉,心疼啦?可惜啦?”
侯发荣不提那档子事,却只说人们见个猫儿,画只虎!你我身份不同,何必叫人说闲话?
当时苏彩花没服软:“风吹啦、草动啦!心里没鬼,不怕喝水!”
话是这样说,今儿苏彩花见男人一下子有了什么底似的,她也不敢硬碰硬,且小心试探起来。
她警觉地反问:“没头没脑的,叫我猜什么?”
侯发荣这才把去医院检查的结果说出来。
“两年不怀孕,彩花,我确实还怀疑过是你的问题。哈哈,结果我错啦!老汉我错怪你了!好有一段,冷淡你啦!不过呐,彩花你没问题不假,你家老汉我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苏彩花一听是这事,放下心来,再问详情。
侯发荣支吾道:“我呀,就是因为饮酒过量,精子多少有些不活跃!”
苏彩花一听果然不是自己的问题,可就来了气儿!
“你自己有问题,你嫌我不给你生儿子!你、你又动了二心,前一段你还说要和我打离婚!无风不起尘,要不萧太后也不会来闹事,地动山摇没吓死人!让我还差点就——你、你太没良心了你!”
苏彩花也不收拾桌子了,气呼呼地自己去拿酒。
侯发荣这会儿好情绪,一味地宠着她:
“彩花,我的彩花!你不能喝酒!咱不兴男人戒了酒,女人反过来上了瘾。那咱们什么时候能有了孩子呢?你听我说,医生专家说啦,只要我戒了酒、加强锻炼,我完全没有问题!以后呀,我天天回家陪你!外头无论什么天仙女,一概不再朝理!家里放着这么好的女人,我莫非疯了不成?我难道有病不成?”
男人回心转意,苏彩花到底也消了气。
侯发荣要彩花去热洗澡水!要和她一块洗一个“鸳鸯澡”!
侯发荣又阔胸、又踢腿,好像要立即锻炼身体,成为健美运动员。
苏彩花到卫生间去开热水器。突然觉得有些恶心,想吐。在洗脸池这儿干呕了几下。突然想到,自己恐怕是有了身孕。
她再从卫生间出来。有些夸张地抚着自己的肚子。
“明天咱也上趟医院!我不查你那个精子,我要查卵子;我的卵子里恐怕已经有了你的精子!这回呀,我感觉一定是真的!”
今番,侯发荣反倒不敢相信。
82
发荣饲料公司自从使用了新配方,改了新包装,销路还算不错,公司的利润上升。老板侯发荣为了进一步做大做强,开始倾向于和广东的财茂公司合作。
他把金河与小马叫到办公室,讨论这一设想。
他看中了财茂公司的需求量。他说:“资金啦,风险啦,咱们也研讨了几回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的决心是定啦!最终定盘子、签合同,就是这几天。合同文书嘛,得我方起草。好家伙,和广东人打交道,脑袋里这根弦,是万万松不得!小马和我跑资金,金河你的其他事情先放一放,把合同文书条款好好抠一抠!一个是要细,一个是要把握关键!”
他虽然不敢掉以轻心,然而毕竟是第一次做这么大的生意,还是不知道该如何更详细地调查和研究这个财茂公司的实力。
83
石金河正忙得人仰马翻的时候,高马丽来找他了。
这真是让人又喜又烦。见着高马丽,心里高兴,自不必说;可是手头的活儿,关系全公司的命运,耽误不得,他又怕高马丽误他的事。
他陪高马丽散步的时候,心里就总想着时间。
而高马丽讲的恰恰又是她妈妈要来相女婿的事。金河的不耐烦、不在意,就几乎写在脸上了。
高马丽见金河是那样一个态度,连声自责:
“是我自己欠考虑了。心说告诉家里,我有了对象,我爹我妈不就死心啦,别再给我勾扯连环的多事。谁知道家里认了真,非要来看个究竟!我这真是木匠带枷,自作自受。”
金河也不是糊涂人,高马丽没和谁去商量、专意过来商量,事情明摆着嘛!他便大大咧咧地说:
“事情已经到这地步了,你也不必一再自责了吧?我和你关系处到这份儿上,那我就陪你见见你妈?只是忙得要死,看看这事儿闹的。”
金河一边说话,一边看表。
他话里露出的丝丝烦乱让高马丽立即隐约觉察了:
“金河,我可绝对没有什么要挟你、套弄你的意思!你要不乐意,千万不要勉强!”
金河便更烦了:“这有什么一再申明的必要?我说你要挟我了吗?你高马丽不是拿什么来要挟人的人,我石金河倒成了一个怕谁要挟的人啦?”
高马丽听出金河话语里不愉快的成分了,自己稳稳情绪,说:“金河,我明白了。我妈要来的事,咱们就说到这里为止吧!算我没说,我来找你,耽误了你的宝贵时间啦。”
一个是因为工作忙乱而心不在焉,一个是因为开口求人而过度敏感,金河与高马丽两个人便你来我往,越说越僵了。
金河的声音高了:“你说了情况,我也没等你开口要求,我主动表态,说可以陪你见你妈。你还要我怎么样?你非得要我现在就吐口,立即和你去领结婚证?”
高马丽也忍不住了:“金河,这么激动,不至于吧?我家要来人,我处理,我收场!我要是拿这件事逼迫你和我立即结婚,我高马丽把话放这儿,我不结婚可以吧?我做一个单身女人总可以吧?”
话赶话,没好话。
高马丽管自扭身离去;
金河想追上去,到底也没有挪步。
84
高马丽独自气呼呼回到“又一村”时,看见小妹和乔二棒迎了上来。时间有些晚了,两人特意来接她的。她心上一阵热。不过,还是编了个瞎话,替金河没来送她圆了场。
“谢谢你两个!金河也是刚刚走。他正忙着写材料,送了我一程,快到跟前了,就打发他回去了!”
可是这两人已经看出,高马丽的情绪低落,她家要来相亲的麻烦事并没有得到圆满处理的好办法。
别看乔二棒成天在面案上低头做活,他还真把高马丽的事情听得一清二楚。为了证实,他这天开口问小妹:
“这两天,听见你和高马丽嘀咕,她妈又要来了?”
小妹说:“你耳朵还满管用,挺关心高姐嘛!”
乔二棒把擀面杖敲得吧吧响:“她那点事儿,哼!紧着巴结人家大学生,大学生还不买账!她妈要来相看女婿,傻眼了吧?”
小妹看看乔二棒:“你什么都清楚!高姐的事,你比我都关心!”
二棒摸摸自己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