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时候舒卡不在,桌上留了纸条,说是要出差几天。我嘟囔着:也不打个电话。洗漱了正要睡,手机响了,是江潮。
他说:“海宁,请老师家教的事情你还是不要管了。刚才在车上我不方便说话,我私下会跟姚紫解释的。”
我呆了一呆,说:“可是刚才我已经给阮解语打过电话了,你们也听见她说没什么问题。”
江潮叹了口气说:“你啊,你一开始就不知道说不吗?实在不想当场说,也不应该这么急着在车上就打电话,隔天你说问了不行也可以,你和姚紫也相处这么久了,应该知道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我不是不知道说不,江潮,是因为我知道欠你良多。我希望快快还清,从此一清二白。
我想了想,换了一如既往的讽刺口气:“江潮同学,我是做会计的,我可不是做营销的。”
江潮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再开口时象是松了口气,笑骂:“啧啧啧,不识好人心啊!”
我转一转眼珠,嘲笑:“真难得江总监承认自己好色不倦。”
他不怀好意地嘿嘿:“这位妹妹,你真的俯首甘为那个什么什么?”
我气闲神定:“你既然承认了自己好色,不妨顺便也承认一下自己没有文化。请江总监去翻翻字典或者Google一下,你会得到一个新境界的。”
我挂断电话,得意一笑,睡觉。
接下去一连几天都很累,跑来跑去清查固定资产。不过好在后面几天都是和小岳一起,其实细想想姚紫也没有什么,就是有时候有点喜怒无常,小岳是个八卦小姑娘,我的本能和她的本能都让彼此知道是可以交朋友的同事,做起事情来倒更合拍。
实物清查完毕之后是做账,这个就还好了,给的期限也宽松了下来,两天后我缓了回来,舒卡也回来了。
那个时候已经没有这么郁闷,而且看上去一切都很顺畅,忙碌的这几天就象隔了一层雾,把何嘉树引起的余波隔在了彼岸,偶尔望到还是有点心惊,但到底已经隔了时间的河,淡淡的。我就也基本不想这件事。
和舒卡坐在客厅软且大的沙发上闲聊的时候,只觉得人生还是蛮如意的,坐着坐着我就舒适地伸长了腿搭在矮软的把手上,半躺着,看电视里俊男美女的画面无声转来换去。
舒卡说:“你就是这点好,什么事都往好的地方想。”
我嘻嘻笑,这就是闺蜜的好处了。我手里翻来覆去地玩着舒卡带回来的手信,那是一个小小蛋形香熏炉,里面放香末点了可以放进衣橱里熏的那种,熏好的衣服带着别样的淡香。
这时阮解语打电话过来,语气很高兴,带着点莫名的雀跃:“海宁,好消息,上次你托我的事完全没问题了,我同事可以去上家教。”
我瞪大眼睛:“真的没问题吗?不是说现在都不允许学校老师在外家教?”
她笑嘻嘻:“没问题,你放心好了。每个星期一和星期四晚上,每晚两小时,现在先考虑寒假,寒假是加强补习,两天一次,行不行?”她的声音格外的开心和兴奋。
我心里颇为奇怪,她为什么这么开心兴奋?我和她的交情怎样心里清楚,不至于因为帮成了我而高兴成这样啊。
不过也好,我连忙打电话给姚紫,姚紫很高兴,连连说行。
我又打回电话给阮解语。
一通忙乱,完了之后我松了一大口气,拿杯子喝水,喝到一半看到舒卡冷眼旁观的表情:“姐妹相认了哈。”
一口水飚出去,我埋怨:“姐姐你别这么搞笑好不好。”我再看了看她,鬼祟地问:“你是不是嫉妒啊?你放心,你永远是排列第一位的。”
她咧了咧嘴,没绷住,把个冷笑扯得跟鬼笑一样:“我们是字面意义上的同居哈。”
我把那晚在车上和后来江潮的电话都讲给她听,没忍住,又笑嘻嘻说:“哎哎,再讲个笑话给你听,原来江潮中学时爱跳伦巴不是偶然的,他小时候爱玩过家家,当新郎!还总是当新郎!”
舒卡本来正要就那晚的事说话,结果被我这句话一说,也忍俊不禁起来,想像力是无穷的创造之泉,我们没有见过江潮小时候的样子,只想到江潮以如今样貌一本正经跟人玩过家家,就笑不可抑了。
周日的早上,我陪舒卡去医院看望她的妈妈,舒卡妈妈是个老病号,一年里总有一两次住院,因为已经习惯,加上本来就是慢性病,而且她继父又照顾得很好,她也不怎么担心。
离开的时候因为医院电梯太挤,两人沿着楼梯慢慢往下走。
我想着病房里舒卡继父耐心细致地关注着妻子的需要,倒水时兑得温温的,擦手时连指甲缝都细细擦过,以至于她妈妈笑他象女人一样婆妈,嘴角却满满的幸福。我的心里暖暖的,真好。
舒卡一步一步踩着楼梯,说:“以前,虽然也并不大介意,只不过有时总觉得心里面总有个地方不对,现在看到这样,只替我妈高兴,不是所有的夫妻都能这样,更何况他们是第二次选择。”
我想一想:“小时候免不了多愁善感,替自己想得多些,虽然强迫自己讲道理,但看着周围同学朋友在家里可以无所顾忌吵闹生气,总还是有些惆怅。现在吧,觉得父母健康快乐才是我们的幸福,至少不需要我们担心忧虑,说到底,还是替自己想得多。所以也没什么好说的。”
舒卡点头:“可不是。”
我下了结论:“所以说,我们俩真是挺棒的,成长得这么好。”
舒卡哈哈大笑,一脸赞同地点点头。
下到楼底,我们沿着充满阳光的室内走廊住院部大门口走,迎面就碰上了江潮从他的车上下来。
舒卡冲我挤了挤眼,扬声叫他:“江潮!”
江潮抬头,微微一怔,对我们笑了笑:“舒卡,来看病人?”一边脚步不停往另一边的后车门走,副驾座的人也已下来,正是姚紫,看到我,匆匆点了点头,又看一眼舒卡,然后和江潮一起从后座扶出一个看起来有六十多的老妇,江潮低声说着:“妈,慢慢来。”那老妇形容憔悴满面病色,却抬头打量我们,问:“小潮,是你朋友啊?”
我微微后退一步,江潮应了一声,姚紫仔细抚平老妇的头发,笑着说:“阿姨,咱们快上去病房吧,这里可不是介绍朋友的地方。”江潮妈妈微微一笑,笑容满是疼爱:“你这孩子。”
舒卡见机得快,笑:“阿姨我是江潮的同学,这里风大,您快进来。”和我退到大门一侧。
江潮妈妈客气地点点头,又看了看我们,目光有些犹豫。江潮和我们擦身而过的时候微微转过头,对我们笑一笑。
路上我对舒卡说:“那个女孩就是姚紫。”
舒卡有些愕然,我摊摊手:“我一直猜想他们是一对,看来没猜错。”
舒卡沉默,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有点空,有点坠。
计程车开到一半,妈妈打来电话:“海宁,你过来一趟,拿钥匙到江潮家找份合同,是你江叔托江潮拟的,现在要用,你江叔扭了脚,江潮说他现在没空回家去取。”
妈妈和江潮的关系很好,但是自从江潮买了新房子她除了和江叔去过一次进行礼节性观光之后,就没再去过。江潮成年之后她也从不过问任何关于他的私事,也不管江叔和江潮之间的事。
我知道我妈在这方面极有原则,立马应下来,和舒卡分手,另外叫了辆车回家拿钥匙。
江潮的新房子是两年前买的,我也只去过两次,一百六十平米,装修黑白与米色相间,简洁大方,我第一次去观光的时候顶喜欢他家的大沙发,宽而深长,足可以当我的床。江潮曾慷慨地说万一我流落街头可以免费提供我睡沙发。
我打江潮电话,江潮说合同在书房,可能在书架或者桌子上。我翻了翻桌面,并没有,遂个书架找过去,也没看到,看着书桌的抽屉,想一想,打开来找。
抽屉里并没有什么私己,东西简单而少,根本不象我的抽屉那样满满当当。
打开右手最边上的抽屉时,我看到了那份合同,取出来看了看封面没错,正要关抽屉,抽屉里寒光一闪,抓住了我的目光。
我把抽屉拉到最大,才看到那是什么。
一支耳坠。
一支长长的钻石耳坠,只有一支,托在手上,沉甸甸,精致的,华美的,但是冷冷的,间歇的闪一闪,象眼泪。
耳坠的铂金部分钻石部分都很光净很滑手,是长时间经常摩挲的结果。
我站了好一会儿,冰冷的耳坠托在手里久了,渐渐接近体温,开始暖。我握了握,真漂亮,怎么只有一支呢?轻轻把它放回去。
关门离开。
我把合同交给江叔,看着江叔和我妈说说笑笑,忽然有点恍惚,想起应该还在医院里的人们,扭过头去。
江潮的生活,是他自己的生活,我现在才发现,除了那些众所周知的原因造成的保护外,他的感情和生活,大部分在我不可触及之列。
他不是我哥哥,不是我亲人,从来,他什么都不是。
可是这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我的心里会这样的闷闷不乐,这样的不舒服?
我十二岁的时候,父母在离异一年后分别再度找到幸福,在妈妈和继父的婚礼上十五岁的江潮轻蔑地说:“这个扁面孔塌鼻子小眼睛的黑丫头就是我将来的——妹~妹?”
我看着他的小白西装紧身裤微笑着说:“这位哥哥你知道吗,舞男是份对你很有前途的职业。”
所有人都忍俊不禁,只他一张脸七色变换,强自镇定。
我十二岁半的时候选择和妈妈一起住,江潮第一晚就把我妈的香水洒了半瓶在我床上,美其名曰:欢迎妹妹。结果我一身过敏肿似猪。咬了牙不吭声,他又来向我道歉,送我一个漂亮的匣子,满满的蚕宝宝,吓得我魂飞魄散。
我十三岁的时候他迫于无奈带了我去江边玩,结果和同伴玩得太HIGH,忘了涨潮时分,把我一个人丢在了江中心大石块上,眼睁睁看潮水越涨越高,快要淹没石块。
于是他又脸色苍白地扑进江里拼命游过来,如果不是远处的渔船过来帮忙,十六岁的江潮是没法子把我从大石块上带回滩上的。他拼命游过来的结果是和我一起站在石块上,一只手紧紧抓着我的手,站在一起,不说话。
我十七岁的时候,我老妈对我说:“海宁,江潮说快高考了你最好收收心别整天和男同学传纸条。”
气得我冲进江潮房间把他整架书全扔到床底下。他隔天回家整板高大身躯钻进床底抠角落里扫不出来的书。然后装无辜:“是舒卡说的。”
我十九岁上大二的时候江潮开始工作,那时候还不象后来那样忙得和我经年不见,会经常代表他爸我妈来看望“妹妹”,在人前总做出一些亲切亲昵的姿态,我觉得这样我没法儿交男朋友,就硬着头皮吞下恶心向所有人介绍:“这是我……哥哥。”
可是江潮亲切地低头看我一眼,然后抬头跟他们抱歉地说:“海宁爱看韩剧,看太多了。”
我气得无语凝噎。
我二十一岁大学毕业初恋,和何嘉树,江潮痛揍何嘉树。
这些那些,我都不想记得,都权当平常过往,只要象这几年一样,不常见面,我就可以不闻不问,不痛不痒,云淡风轻。
我怔怔地握着拳,咬着牙,我为什么会答应进江潮这家公司?江潮,你又为什么不是我真正的哥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