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参加完会议,在整理相关文件合同。颜尉已经回来一周多,但是因为筹备婚礼,公司的事暂时不再过问,也不太来公司,如她所言,除了少量的工作,我有了大把时间看书。这次会议公司四大股东全都到齐,为的是曹圣即将带回来的那批机器。
这批机器属于中德合资,核心动力部分由德国进口,曹圣对之相当满意,但是价格也相当令人不满意。公司另外一个股东许副总认为没有必要,买国产的机器还可以抵免,但曹圣坚持。如果按表决的话是肯定没有问题的,但是问题在于,这家公司不是那种大型的公司完全按表决,上层之间微妙的平衡来得比较脆弱。
我听他们的讨论听得有点头晕,完毕之后一边整理一边还在想,我爸的电话就有点不合时宜。江潮和颜尉还没有走,见我皱着眉头,他关切地看了我一眼。
我爸的语气有点陪小心的意思,他说骆家谦搬了家,继母要给骆家谦暖新居,叫我一起过去吃饭。然后我爸解释说本来早就想叫吃饭的,但是因为骆家谦看房子搬家的事继母一直都很忙。我知道爸爸语气里那点歉疚是因为上次在机场的事,连忙说知道了,我一定准时到。爸又问我最近公司忙不忙,我说不忙,最近挺空的。
挂了电话之后,颜尉已经走了,江潮已经看完我整理的材料和写下的不解的问题,于是轻声解释给我听,我细细听完,那点头晕的感觉才消失了。
这阵子颜尉不上班,江潮又一直是销售的主事,我其实是跟他做事多一些。他知道我的习惯,我在做事的时候遇到不理解不明白的问题通常不会当场提问,而是记录下来,事后再去求解,所以他有时会不等我提问就自行看记录本,有时会提点我用更好的记录方式,我记下的问题通常极简单几个字,他都能看明白,并且清晰明确地给出答案。
我问江潮:“机器应该是没有大问题的吧?”
江潮微微有些叹息:“其实许副总的想法也是对的,公司现在的资金周转并不是这么宽裕,尤其是刚接了日本这个单子。问题是曹圣一向对机器有种痴爱,他没有要全德国进口的已经很好了,以前读书的时候……”他笑着摇摇头。
我吃惊:“你不支持曹圣啊?”
江潮笑着低头看我:“怎么会。曹圣是读机械的,他当然比我更了解对机器的要求,不过要说服许副总,还是得做出别的让步。”
任何一个地方,做事,绝对不会是仅仅做事这么简单。
他摸了摸我的头:“好好看书吧。还有,海宁,别怪你爸爸,那天在机场,我看他也不好受。”
我低声说:“我没怪他。”
他轻声说:“可是你难过。海宁,我要你不怪他、别难过,是希望你让自己开心些。”
别人所做的事,如果让你不开心,你就把它看成芥子般小,这样,你会比较快乐。
这是江潮以前说过的话。
他是这样说的,他也是这样做的。
我抬眼对他笑:“我知道了。”
因为要去骆家谦新居吃晚饭,便提前下班去给舒卡送钥匙,她今天早上忘了带钥匙。
我上班的地方离舒卡那不是很远,索性一路走过去,边走边逛。
舒卡的公司附近专业公司专业人士较多,商店也是专业性质的多,其实没有什么可逛,看着橱窗里千奇百怪的陈列,比如说一个机械手臂类的东西,觉得兴味索然。
然后我看到一家专卖望远镜的店铺,看样子是新开的,两个年青男子站在里面说着什么。
其中一个身影有些眼熟,我心里一动,走进去,果不其然,那个正哈哈大笑的正是张明远。
张明远手里拿着一个镜筒,爱不释手地细看,一边说:“等了一年多,总算到货了。”另一个看上去是老板,象个老友似的一脸也是爱不释手:“还等了一年多?老张你运气好,本来要等三年呢,要不是预订的客户出了事,哪这么快轮到你。”张明远眉开眼笑:“是是是,真是走了狗屎运。”
这位张老师还是那件红色的旧夹克,垮垮的运动裤,鞋子倒没这么破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头发这次也蛮整齐。
我笑嘻嘻地叫:“张老师好。”
张老师转过身来,睁大眼看着我,我笑嘻嘻不作声,他略加思索,哈哈一笑:“那个,请客吃羊肉串的那个!”
我笑嘻嘻:“虽然羊肉串最后不是我请的,但我也是很有诚意要请你的,你不能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吧?”
他耷拉下眉毛,一副羞愧的样子:“可不是。”
我被他逗得直笑:“我叫辛海宁。你这是什么?刚听到要等三年多才买得到?”
一听我这话,张明远脸上马上眉飞色舞:“这可是好东西,学名叫萤石油浸折射式天文望远镜,15CM的,顶级货啊。”他赞叹地看着手中的镜筒,看他的表情好象恨不得以亲吻表爱慕。
那个店老板早笑着走到一边去,扔下一句:“败家啊,老张。”
张明远嘿嘿地笑:“千金难买心头好。”
老板笑吟吟:“那倒是,中午有个美女过来刚好看到这个望远镜运到,那一脸向往,估计要不是这么难订,她也会买一个也说不定。”
我心里又一动,提议:“张明远,上次请客被你抢,那我再请你吃饭赏不赏脸?”
张明远一怔,歉然地叹气:“今天吗?吃不成,八百里加急偷溜出来取货的。”
我笑眯眯:“谁说是今天?你给我电话啊,不然说请客变成白吃,岂不是我赖皮。”
他干脆地说:“成。”
我记下他的手机号码,兴冲冲地去找舒卡。
结果我在舒卡办公室遇到骆家谦。两人正肩并肩在工作台前研究着些什么。
我张口结舌地瞪着他们,大概我的样子实在比较傻,一贯摆着张冷脸的骆家谦看着我,嘴角忍不住翘起。舒卡倒是懒洋洋地说:“这人是今天来报到的,那张折腾了我一个星期的设计图就是拜他所赐。”
我的脑子还是没有转过弯来,骆家谦和舒卡现在是同事?
糊里糊涂间,骆家谦把我手中的钥匙拿过去放在舒卡桌上,对我说:“听舒卡说你要来送钥匙,我就过来这里等你一起走。走吧?”
等我终于接受消化了这个事实,我和骆家谦已经到了目的地。
那是在二十八层的顶层,大小和江潮家差不多,可是,他家有一个巨大的露台,足足有八十平米,延伸进客厅,靠近厨房的一边做了一个近二十平的阳光屋,摆着一张餐桌。虽然是傍晚,阳光仍然有些许,非常的明亮舒服。
阮解语兴奋地对我说,白天的时候阳光洒进来,漂亮得不得了。继母笑着补充:就是露台太空旷,需要摆些花花草草才象样,不过家谦说让它空着。
我凑趣地问,怎么好象才回来没多久,就买了这么好的房子还装修好可以搬?
继母笑:看了两天就决定了,是精装修,不过家具还没买全呢。她说完就走回厨房去,正炖着汤,很香。
我爸和骆家谦出去买东西,我和阮解语站在露台看背面的夕阳,春天的风到了傍晚仍然温和,微红的阳光和晚霞衬在天际,被阳光屋的顶反射着,说不出的好看。
直到天色开始暗下来,我们才进屋,逛了一圈,果然家具不全,书房的家具倒是买好了,简简单单,整排的书柜,巨大的两张书桌拼在一起,只其中一张书桌一角摆了电脑和简单器物,看得出来跟舒卡一样需要画图用的。阮解语看着书柜里的书:好多都是哥哥从美国托运回来的,前两天才到的呢。
我凑近看了几眼,全是专业书,英语。她也看了看我,做个鬼脸,两人笑。
阮解语忽然拿起一个东西:“咦,这是什么?奶瓶?”
我忙好奇地看她手里,果然象是奶瓶,不过是玻璃的,矮矮圆圆,很遥远的熟悉陌生感,我皱着眉想了半天,叫起来:“是酸奶瓶!”阮解语这时也叫起来:“可不是!很早以前我们喝的酸奶就是这种瓶子装的,那个可好喝了!现在早都没有了。”
骆家谦藏着个酸奶瓶干吗?我记得阮解语是从书柜顶层拿出来的,我接过来,沉甸甸的,很光滑很干净,里面什么都没有。
这时听到爸和骆家谦回来,继母在问:“什么东西一个大箱子?”我随手把瓶子往书桌上一搁和阮解语出去看,没搁稳,瓶子骨碌碌地从空旷的书桌上滚起来,迅速往地板上掉,等到听到瓶子落地的声音,跑回去拣起来一看,已经磕破了一个口子。
骆家谦进来倒没说什么,放好箱子,接过瓶子看了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就把瓶子放归原处。我爸早对我笑起来:“海宁来看,你最喜欢的。”
果然是我喜欢的,加拿大冰酒,整整一大箱。我不大会喝酒,但自从小时候在继母家喝过这个之后,就一直很喜欢,可惜太贵。
我叹口气:“我最喜欢有什么用,又不是搬到我家去的。”
骆家谦弯腰拆箱子,微微笑着说:“呃,你可以过来喝。”
我白他一眼,什么人哪这是。爸爸在一边笑,看看我又看看骆家谦。
阮解语从厨房里探出头笑着说:“开饭啦。”
天虽然暗了,可是映在露台上空的月亮很圆很亮,餐桌上方的灯也很明亮,玻璃阳光房内外两相映衬,美得不象人间。
一桌子好菜,继母的手艺一直不错,这次为了久别的侄儿暖新居,样样都是亲手卤煮亲手炒制,落足了心思,下足了功夫。
茄子豆腐钵、柴鸡墨鱼汤、葱姜炒羔蟹、粉蒸排骨、蒜茸香辣爆虾球、香煎鸭胸……配上冰酒,不能不说是美味。
我坐在爸爸身边,爸爸看着我的眼里还是有些歉疚,我冲着他笑,亲昵地把头靠靠他的肩膀,夹了块他喜欢的卤大肠给他:“少吃点哦。“
爸爸笑着伸手拍拍我的脑袋:“管到我头上来了。”
继母接过话头:“海宁可没说错,大肠虽然你喜欢吃,也要少吃点。”
爸连忙举手表示投降:“行,行,我知道了。”
大家都笑起来,继母笑着说:“不是要管你,身体要紧。”
笑声中阮解语问骆家谦:“对了哥哥,刚才在你书房看到一个酸奶瓶,你干吗藏着它?”
我也觉得奇怪,转头看看他,他只饮酒,笑而不答。
我一本正经:“是呀骆家谦,你干吗藏着它?好老的老古董了,你是不是觉得以后会升值呢?”
爸爸和继母都不懂我们在说什么,阮解语看着我噗一声笑出来,骆家谦抬眼看我一眼,忽然笑了笑说:“这是你的东西。”
我一愕,阮解语也一怔,好奇地问:“怎么是……”她突然收声,转而说:“哥,你以后还是回家去吃饭的吧?”继母马上接着问:“家谦又不会做菜,当然饭还是在我们那吃,对吧?”
我很想追问:什么这是我的东西?怎么会是我的东西?胡说什么呢你。可是我爸开始问我工作的事,继母又对着骆家谦嘱咐个不停,于是只好闭嘴。
直到晚饭结束,我一个人站在露台上贪看风景时,骆家谦才解答了我的疑惑。
他是这样说的:“辛海宁,那个酸奶瓶,是你让我帮你藏着的。”
喝过点酒的脸上吹来的春风这样凉而舒服,银白月亮这样圆而大地挂在头顶,细碎星星闪闪烁烁,对过阳光屋和客厅的灯光透过玻璃给人温暖的感觉,骆家谦也喝了不少酒,站得近,闻得到淡淡酒香,他轻声说:“那年我们去桂林,后来去了南宁,在街角一侧,发现有家店居然还有这种老式的玻璃瓶装酸奶,味道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你一口气喝了两瓶,那是要站在那里喝完了再把瓶子还给人家的,可是你那时候多淘气,说哪儿都见不着这个了,一定要偷一个留纪念,偷偷把酸奶瓶藏在我兜里,说等回家再还给你。然后你就大摇大摆地从店主面前走了。”
他慢慢地轻轻地说,我慢慢地想起来,张口结舌:“啊,你……我早就忘了,只是一时好玩嘛,你怎么还藏着它?”
他专注地看着我的眼睛:“你脾气这么坏,我要是把它扔了,你问我要的时候怎么办?”
我呆住,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映着点点星光月光,深深的,我想看出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在嘲笑我,可是不是。他那样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半点笑意都没有。
我慌忙地转过头,说:“其实吧,后来我去过云南大理,那里原来满大街都是这种酸奶瓶,不过装的是牦牛酸奶,味道也挺好的,就是不太一样。”
骆家谦没有出声。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看哪里好,看看天,看看地,然后趴在栏杆上漫无目的地看着楼下地面,二十八层太高了,看了一会儿就眼晕,只好后退一步。骆家谦仍然站在我边上,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我。
我只好咧开嘴也看他一眼,胡乱说:“难怪我刚才把它磕破了你也没生气,原来是我的东西。”
他慢吞吞地说:“你打破过我的东西,可是我也并没有生气。”
是,高中的时候,他嫌我说话多踢我椅子,我心虚可是不服气,有次很故意地用尽全身力气把椅子往后一靠,成功地把他桌上所有东西推倒在地,其中包括他放在桌子上的手表,那只表面碎成两半的手表据说他父亲从国外买来的生日礼物。
他生气了吗?不记得,只是记得我很怕他揍我,请了两天病假。后来去上课的时候,他倒是若无其事的,我当然也就装作若无其事了。
我叹口气:“骆家谦你真小气,什么都记着呢。”
他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似笑非笑地说:“是啊,你很大方,什么都忘掉了。”声音里那样明显的落寞。
他?骆家谦?天之骄子的骆家谦?因为我忘掉这些破事不高兴?
我抬头看了看他,他没有再看我,双手撑着栏杆看着楼底,笔直的休闲西裤,宽松的手织毛衣,挺拔的身子,英俊的侧脸。这样随意的衣着,这样随意地站着,都让人赏心悦目。
我忽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骆家谦,你在美国有女朋友吗?”
骆家谦的身子微微一僵,不看我,答:“有过。”
我又问:“她很漂亮吧?”
他不再答我,转过身盯着我的眼睛:“辛海宁,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心想我问你女朋友漂不漂亮有问题吗?好吧,在这个时候问好象是有点问题,可是,我只不过不想冷场而已。
他看到我委屈的样子,脸色缓了缓,正要说话,继母在客厅那边叫:“家谦,我们要回去了。等下你送海宁回家吧。”
什么?我跳起来,飞快地跑过去:“等下,我和你们一起回去。”
我爸看着我急刹车在他面前,笑:“火烧屁股一样,毛毛燥燥的。”
阮解语手里拿着手机,好象刚接完电话,有些不开心的样子,出门的时候落在后边,低声跟骆家谦说:“哥哥,我周四晚上要上课。”骆家谦顿了一顿,安慰她:“那先把生日礼物给他,到周六再请他吃饭好了。”阮解语低声说:“不行啊,他周末要去观星。”骆家谦耐心地说:“那就等下周呀。”
我在一旁听得清楚,呆了一下,他们俩一起抬头看我,阮解语的脸红红的。骆家谦看我一眼,忽然低声而清晰地说:“喜欢一个人,就不要再犹豫,张明远很好。”
爸爸在那边叫:“两位小姐快点,电梯到了。”我穿好鞋,一边喊着来啦来啦,头也不回地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