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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不知道,”她说,“我怎么够也够不着。”然后,在她那有限的同情心的促动下,她碰了一下我的手。“曾经有一次,我以为我得到它了。”她说。我把她的手推了回去,因为即使我告诉了沃德利,我们在爱情方面仍然有我们自己的衡量标准。就在那天晚上,我们又见面了,在床上玩得畅快极了,就像一对跳火炭舞的演员。我们你上我下,欲火熊熊,达到了高潮。那天晚上,我们就像克里斯特法·哥伦布那样高兴,因为我们两个人都发现了美洲,我们的国家总是分成两半。我们俩在相互吸引的快感中跳着舞,亲亲热热地躺在一块儿,睡得那股香甜劲儿,就好像一对并排摆着的糖制奶头。

第二天早晨,大斯都坡,她丈夫,从其他几个帽子中,找到一个戴上,然后我们都到教堂去做礼拜,玛蒂琳、帕蒂、大斯都坡和我。他主持了礼拜仪式。他是我们美国的主要狂人之一:他会在星期六无节制地放荡,但在星期天他又能为别人举行洗礼仪式。我们圣父的庭院里有好多高楼大厦,但我敢肯定,大斯都坡把星期六看成了厕所。我从来就理解不了他们俩为什么会结合在一块儿。他是足球教练,而她是啦啦队队长。他让她遇到了麻烦,然后他俩就结婚了。孩子生下来就是死的。这是她在培养下一代上所做的最后努力。我们见面时,他们已经收到好几封响应他们那份广告的回信了(“……必须已经结婚”)。我要是有几分天资的话,非得写本书把大斯都坡和他那种美国思想描述一下不可。可今年不行。我只能给你讲讲他那次布道,因为我的确没忘。我在防波堤上,一边走一边回想着,我当时坐在一座平庸无奇的白色教堂里。那座教堂还没有一间教室大呢,也没有鬼城的小棚子雄伟。既然帕蒂现在已经离去了,他的声音又回荡在我耳畔。

“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他说。帕蒂挨着玛蒂琳坐着。她紧握着我的手,在我耳边像高中生那样轻声说道,“你的妻子——那就是他的梦。”可大斯都坡从没感到她也到场了。他继续说道,“会友们,这不仅仅是个梦。这是在目睹世界的末日。天上乌云翻滚,耶稣踩着祥云来召集他的孩子们。会友们,看到这一切可真叫人害怕呀:有罪的人连哭带嚎的,跪在他脚下,祈求开恩。《圣经》上说,将有两个女人磨玉米——一个将被带到天上,另一个则将被留下来。在床上将会有两个人。”——帕蒂·厄伦用胳膊肘冲着我肋条骨就是一下——“一个被带走了,另一个被留了下来。当妈的看到孩子从自己怀里被带到天上去见耶稣,会号啕痛哭的。她们被留了下来,因为她们抱着罪孽不放。”帕蒂·厄伦的手指甲深深抠进我手掌中,但我并不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憋住自己别笑出声来还是因为太年轻受不住给吓的。

“《圣经》说,”大斯都坡说,“天上绝不允许有一丝罪孽的痕迹。你星期天上午坐在教堂里,而当天晚上离开了,因为你想去钓鱼,那你就绝对不能成为一名基督徒。会友们,魔鬼想让你说,‘一晚上不去没什么。’”

“是没什么。”帕蒂·厄伦对着我耳朵说,她嘴里的热气直扑我的脸。但玛蒂琳看到这情景可给气坏了。她不高兴地坐在我另一侧,冷冰冰,就像一堆凝固了的润滑油。

“然后,你做的是,”他说,“到电影院去,然后再去喝上几杯,然后你就踏上了到狱火和地狱去的路——在那儿,火没灭,虫子也没死。”

“你是地狱里的猫,”帕蒂·厄伦低声说,“我也是。”

“来吧,会友们,”大斯都坡说,“趁乌云还没到来,趁我们还来得及请求宽恕,今晚到耶稣那儿去吧。来吧,跪下吧。帕蒂·厄伦,请你走到钢琴前,和我们一起高唱第526曲吧。请耶稣在你心中歌唱吧。”

帕蒂·厄伦以劈柴火的架势弹了起来。全体教民齐声歌唱:

我没有请求,

可你的血为我而流,

你让我到你身边去吧,

噢,上帝的羔羊,我来了——我来了。

做完礼拜后,我们回到大斯都坡家,去吃他那老处女妹妹做的星期日晚餐。土豆炖肉煮得呈死灰色,都凝上了,冰凉冰凉的,外加蔫巴巴的萝卜缨子。我很少见到有谁能够像大斯都坡和帕蒂·厄伦在星期六晚上所做的那样,精力充沛、充满活力,在星期日晚餐上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在饭桌上,我们谁也没说话,临走时又相互握握手。几个小时后,玛蒂琳遇到了车祸。我再次见到帕蒂·厄伦是在五年以后。那是在坦帕。她跟大斯都坡离婚后,当了空中小姐。她在一次航班上遇到了沃德利,后来她就成了米克斯·沃德利·希尔拜三世女士。

回忆的力量会把你从痛苦中解救出来,所以我走在防波堤上时的精神和身体状况跟来的时候差不多。潮水已经退去了,平坦的沙滩散发着一股沼泽地的气味。月亮下,角叉菜在水坑里微微晃动着,发出缕缕银光。使我感到吃惊的是,我竟找到了我那辆波其车。死亡可能存在于一个宇宙中,而停下来的车可能是另一宇宙的东西。

直到我在点火器上转动钥匙时,我才想起来,我允许玛蒂琳到我家所需要的那四五个小时时间到现在可能过了。要不为这件事,我真不知道我是不是能回家(帕蒂的家)去见雷杰西——不可能。我可能会到望夫台酒家喝他个酩酊大醉,等到第二天一早就什么都忘了。我点着一支烟,把车开上布雷德福特大街,往家里开去。一支烟没抽完就到家了。

在我家房门对面的街上,一辆警察巡逻车停在我父亲那辆车后面。那是雷杰西的车。这我早就料到了,可是玛蒂琳没来。

我不知道做些什么才好。看起来现在最重要的是见到她,用她发现的那些残缺不全的相片把自己武装起来。这时,我才想起来,我甚至都没告诉她把相片带来。当然,她会带来的,可她真会带来吗?为了些实用目的而探索她的恐惧和悲伤,并不是她的天赋,也不是她的罪过。

但由于玛蒂琳还没赶来,我想我最好还是去看看父亲怎么样了(尽管我确实希望他平安无事)。所以,我尽最大努力蹑手蹑脚地绕到厨房窗户那儿。道奇和阿尔文·路德的身影清晰可见。他俩分坐桌子两头,手拿杯子,看上去轻松自在。的确是这样,雷杰西的枪和枪套挂在另外一把椅子上。我敢肯定,从他那镇静劲儿看,他并没发现大砍刀没了。但也可能是他没机会去打开车后行李箱箱盖。

我看着看着,他俩大笑起来。我的好奇心又来了。我想,都五个钟头了,玛蒂琳还都没来,所以五分钟之内她还是来不了,我得利用这个机会(尽管我的心因为反对这一冒险行动而开始剧烈跳动)。尽管如此,我还是绕了过去,从活板门那儿悄悄地溜进地下室,走到厨房那个位置的下面。地下室早就成了我的大后方。有多少次在宴会上,看到客人们在喝我的酒(帕蒂的酒)我感到心烦,于是,就到这里来。所以我知道,在地下室里能听到上面厨房里的说话声。

雷杰西在说话。他正回忆他在芝加哥当捉毒贩的秘密警察的那些日子呢。他告诉我父亲,他有个手相当狠的伙伴,一个名叫兰迪·里根的黑人。“你相信这个名字吗?”我听到雷杰西说,“当然,谁都管他叫罗纳德·里根。真罗纳德是当时加利福尼亚州州长,但大家都听说过这个名儿。所以罗纳德·里根就成了我的伙伴。”

“有一次,我在我的酒吧间里雇了个招待员,名叫汉弗莱·胡佛,”我父亲说,“他常说,‘数数丢了的盐瓶,然后再乘上五百。这就是一晚上的收据’。”

他们大笑起来。汉弗莱·胡佛!我父亲的又一个诡计。他能让雷杰西那样的人一晚上坐在椅子上不动屁股。阿尔文·路德又接着讲他那个故事。里根似乎着手准备进行一次反可卡因大搜捕。可那个同谋是个叛徒。罗纳德在进门时,脸被子弹打烂了。那颗子弹是从锯掉了枪托的短枪里射出来的。他们给他做了手术,想恢复他那给打烂了的半边脸。“我真为那小子难过,”雷杰西说,“所以我抱了条小斗犬到医院去看他。我到他病房时,医生正给他安塑料眼睛呢。”

“噢,不不。”我父亲说。

“是这样,”雷杰西说,“一只塑料眼睛。医生给他安眼睛时,我站在一旁等着。等他们都走了,我把那条狗放到了床上。罗纳德那只好眼睛流出一滴泪来。罗纳德说——可怜的家伙——他说,‘狗见着我害怕吗?’”

“‘不,’我告诉他,‘小狗已经爱上你了。’要是往毯子上撒尿是爱的表示的话,那小狗就已经爱上他了。”

“‘你觉得我看上去怎么样?’罗纳德·里根问,‘我想听真话。’可怜的家伙!他的一只耳朵也没了。”

“‘噢,’我说,‘不错。你从来就不是盆兰花。’”

他俩又笑了起来。他们在我进去之前,可能会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地讲下去。所以我离开地下室来到外面,在前门遇到了玛蒂琳。她正鼓足勇气准备按门铃呢。

我没亲她。这可能是个小失误。

相反,她抱住我,把脑袋耷在我肩上,直到不哆嗦了为止。“真抱歉,我用了这么长时间,”她说,“我转回去两次。”

“没什么。”

“我把那些相片拿来了。”她说。

“到我车里去。那儿有支手电筒。”

在手电筒的光下,我再一次惊呆了。这些照片跟我拍的那些在淫猥程度上相去无几。但这里的人物不仅仅是帕蒂·拉伦。剪子剪下来的是杰西卡的脑袋。我又仔细看了一次。不,玛蒂琳看不出照片的差异。杰西卡的身子看上去很年轻,她的脸模糊不清,这是没照好,却也进一步暴露了阿尔文·路德·雷杰西的真面目。把妻子或女友的脸用脸罩遮好来拍裸体照是一码事,但说服跟你同床还不到一个星期的女人照这种相片是另一码事。本事毕竟是本事,我闷闷不乐地想道。我反复考虑是不是告诉玛蒂琳这个模特是谁。但我不想进一步让她感到不安,于是我就没吱声。我不知道告诉她在她丈夫的浪漫生活中又闯进来一个女人,是不是会使她业已破裂的心再裂开一半或是两半。

她又战抖起来。我决定把她领到屋里。

“咱俩得轻点,”我说,“他在里面。”

“那我不能进去。”

“他不会知道。你可以待在我屋里,还可以把门锁上。”

“也是她的屋,是吗?”

“那你就躲在我书房里。”

我们悄悄走上楼,到了三楼后,我让她坐在窗户边儿那把椅子上。“你想要个亮儿吗?”我问。

“我情愿摸黑待着。窗外的景色可真美呀。”我想这可能是她头一回看到月圆时的海滩夜景。

“你到下面干什么去?”她问。

“不清楚,但我得和他谈谈这事儿。”

“那可不行。”

“当我父亲不在时。这是我们的好机会。”

“蒂姆,咱俩走吧。”

“咱们可以走,但我得先问他几个问题。”

“为了以后心静吗?”

“为了不发疯。”我差点儿没说出声来。

“握住我的手,”她说,“咱俩在这儿坐一会儿。”

我俩握住手。我想,她的思想可能顺着我们扭在一起的手指头传给了我,因为我突然想起了我们初次相遇的那些日子。当时我是个侍者,当时侍者很稀缺(在纽约,好的年轻侍者在餐馆老板心目中的形象不亚于好的年轻职业运动员),她在一座黑手党控制的镇子中心的一家餐馆里当女老板,她俊俏迷人。她叔叔,一个值得尊敬的人,让她干那项工作,可她把餐馆看成自己的产业——有多少美男子、公子哥到她的餐馆去,想从她那儿捞到点儿好处,可我俩处了一年,一年美满的浪漫生活。她是意大利人,在爱情上十分真诚,我爱她。她喜静。她喜欢坐在昏暗的屋子里,一坐就是几个钟头。与此同时她用赤诚的爱温暖了我的全身。我可能会永远跟她待在一起,但我当时很年轻,一会儿就烦了。她很少看书。她知道随便哪位著名作家的名。但是她很少看书。她聪明伶俐,多情动人,就像缎子一样。但我们除了到自己家外,哪儿也不去。这对她来说足够了,可对我来说不行。

现在,我可能会回到玛蒂琳身边去。我的心上下跳动就像大海的波涛。月光下的波涛。帕蒂·拉伦给我的感情和阳光相似,可现在我是奔四十的人了。月亮和薄雾同我的情趣更接近些。

我放开她的手,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它使我想起她的双唇是那么甜美,活像一朵玫瑰。她的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响声,沙哑而富有肉感。要是我的思路不集中在厨房里的话,那真会美妙无比。

“我给你留支手枪,以防万一。”我说。随后把沃德利那把22号手枪从口袋里掏了出来。

“我有一把,”她说,“我把我自己那把带来了。”她从上衣兜里拿出一把很小的大口径短筒手枪。两发子弹。这时,我想起了雷杰西那把马格南左轮手枪。

“我们都成了武器库了。”我说,在昏暗的微光里,我看见她笑了。有时我想,一句好话,要是讲好了,会帮助你让她高兴起来的。

所以,我放心地走下楼来。

但是,我不愿意在裤兜或上衣袋里藏着把枪跟雷杰西说话,鼓鼓囊囊的,根本没地方藏。琢磨来琢磨去,最后我把枪藏在电话机上面那个架上,离厨房门不远,一伸手就能抓到。然后,我大步流星走进厨房。

“喂,我们可没听见你开院门声啊。”我父亲说。

我跟雷杰西打了个招呼,但我俩谁都没正视对方。我给自己倒了杯酒,消消双倍的疲劳。我把第一杯酒一口干了。倒第二杯时,才往杯里放了些冰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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