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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草木与幻影(9)

老人实在理解不了美国。美国太大了,发展的速度太快了,几百年来传为定制、严守不变的一套等级制度一到这里就都冰消瓦解了。这里的人总是此浮彼沉,消长不息。他的街坊邻居里有的发了财,把家从东区[185]搬到了布鲁克林,搬到了布朗克斯,搬到了西区的北部一带;有的却连小买卖都混不下去,只得再往冷落的地段迁移,勉强找一座棚屋住,甚而只能移居乡下。他自己也做过一阵货郎,就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的那个春天[186],他曾背起货篮,踩着泥路,在新泽西串镇走集,贩卖剪子和针线。可是他对美国却总感到无法理解,如今老人年过六十,衰颓之态早已毕露,只落得给撇在一家小糖果店的后屋,整天在犹太法典的思想宝库里漫游。(脑子里生了虫子的话,要去除也不难:只要拿一张卷心菜叶子放在鼻孔底下,虫子就会从鼻孔里钻出来。)

他的外孙乔艾今年已经七岁。孩子脸上肿起了一大块,哭哭啼啼地从学校里回来。妈呀,他们打我,他们打我,他们骂我“细孽”[187]。

谁干的?那是谁干的?

是那帮意大利小子。好大一帮人,都来打我。

娘儿俩说话的声音透入了老人的大脑,改变了他的思路。意大利人!他耸了耸肩膀。意大利人靠不住。意大利人在热那亚的宗教法庭上一味坑害犹太人,在那不勒斯那更是……唉,那不勒斯!

他又耸了耸肩膀,看着做娘的替儿子洗去了血污,在伤处贴上一方胶布。哎哟,我的乔艾啊!

老人不觉漏出了几声苦笑,笑声既细且碎,听得出这是一位认定世风日下的悲观派。可不是,这儿美国跟别处也不见得有什么两样。老人眼前仿佛看见了许多异教徒的脸,一道道目光都盯住了落在他们手里的羔羊。

乔艾!——他放开了粗哑的嗓门喊道。

什么事呀,外公?

那帮异教徒,他们骂你什么来着?

细孽。

老外公又把肩膀一耸。又多了个花样!长年累月深埋在心底的愤怒一时又冒了头,惹他激动了。他瞅了瞅孩子尚未定型的细眉嫩眼,瞅了瞅那一头亮晶晶的金发。在美国,连犹太人都长得跟异教徒似的。瞧这一头金发!老人振振精神,说起话来。他的话是用意第绪语说的,他们打你,就为你是犹太人。你知道犹太人是怎么回事吗?

知道。

老外公看着外孙,心头感到一阵热。多么秀气、多么善良的孩子。自己老了,来日无多了,可孩子才这么大,自己的话叫孩子怎么能懂呢。他有那么多的金玉之言要告诉孩子!

犹太人三个字到底含义如何,这个问题很难说清楚。他对孩子说:犹太人不是一个种族,跟宗教也已经无关,今后恐怕也不会再形成一个国家。他隐隐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孩子已经管不了了,不过他还是继续往下说——实际也无非是内心在那里思索,嘴里不觉说出了声而已。

那么犹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耶胡达·哈列维[188]有句名言:犹太人者,乃天下各族人民之心脏。大凡病害侵犯人体,必然侵犯到心脏。心脏,也就是良心之所在。列国作恶,受罪的却是良心。说到这里他又两肩一耸,他心在想,嘴在动,可是究竟有没有声音,自己也闹不清。这个问题研究起来很有意思,不过我个人的意见总觉得犹太人之所以为犹太人,关键就在受罪这一点上。犹太人没有不受罪的。

为什么?

大概因为不受罪也就不会有救世主降临吧?老人也不知道了。他心想:好也罢,歹也罢,反正这就是我们所以不同于异教徒的地方。

可是孩子提了问题总得给他个答复呀。他打起了精神,略一凝思,以不大塌实的口气说道:不惜受点罪,为的是能够活下去。他的脑筋一下子全清楚了,于是就又继续往下说。我们犹太人就是一伙苦恼人,我们受尽了压迫者的迫害。落在我们头上的总是没完没了的灾难,这就把我们锻炼得比常人坚强,可也把我们折磨得比常人软弱,因此我们对自己的同胞爱起来就格外爱,恨起来也格外恨。我们苦受得多了,忍耐的本事也学会了。我们永远要忍耐。

外公的这番议论孩子可说半点也没理解,不过话他都还是听在耳里,留在记忆之中,也许到将来还可以回想起来,细细玩味吧。他对外公看看,看了看老人那皮皱筋突的双手,看了看那无神的老眼里流露出的一股怒火、一种才智达到了升华境界的神情。受苦!乔艾·戈尔斯坦听懂的只有这两个字。他早已把挨揍的羞愧惶恐丢掉了一大半了。他摸了摸眉梢角上贴着的胶布,心里已经在想出去玩儿了。

穷人就想出外闯荡。另谋生路,更换职业,搬家挪窝儿,这些在他们都是家常便饭;刚怀着一点新的希望就又走上破灭的老路,在他们也习以为常了。

在东区开个糖果店关了门,再开一个又关了门,开了又关,关了再开。地方也换了几次:搬到布朗克斯,又回到曼哈顿,后来再迁到布鲁克林,可是那里糖果店本来就已经不少。外公去世了,撇下了妈妈跟乔艾相依为命,最后在布朗司维尔开了家糖果店安下身来,店堂也是临街的窗子勉强拉开一条缝,糖果上也一样蒙着尘土。

到了八九岁、十来岁上,乔艾就已经是清早五点起床了,他趁着人们上班的时候上街卖报,带卖香烟,七点半上学,放了学就回到店里,差不多要一直待到睡前方才回家。妈妈则几乎整天泡在店里。

岁月在真空一般的劳碌生活中缓缓流逝,寂寞冷清。亲戚们在背后对妈妈说:这孩子有点儿怪,太大人腔了。也太好说话儿了,站站柜台倒还不错,老实巴交的,可看来不像是块干大事、赚大钱的料。其实那还不是由于他终日劳碌,还不是由于他多少年来一直随着妈妈一起干活,母子俩有一种密切相依的特殊的感情?

孩子可也有他的抱负。读中学的时候他痴心妄想将来要上大学,有朝一日还要当工程师、科学家。有一点空闲的时间他就阅读技术书籍,希望能离开这个糖果店。但是真有一天离开了糖果店,他也只是在一家仓库里当上了一名装货伙计,糖果店里原来归他干的那份活儿,妈妈就雇个孩子来顶了缺。

他也不大跟人交往。人的说话谈吐跟仓库里的那班同事,跟在他附近街坊认识的那不多几个小伙子,都不一样,很不一样。布鲁克林地方的人说话声气粗哑,有些悲天悯人的味道,他就基本上没有这样的腔调。他说话很像妈妈,略带点儿拘谨,以至听来简直像外国人说话,而且还往往喜欢用一些过于夸大的字眼。晚上他有时就在谁家的台阶上一坐,跟几个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小伙子聊聊天,多少年来他一直看他们在街头学着打棒球、橄榄球,可是他觉得跟他们总是合不到一块儿。

瞧她胸前那两座小山——那个叫墨里的说。

好一个俏娘儿们——搭腔的叫本尼。

乔艾勉强一笑。今天跟他一起在台阶上坐着的共有十多个小伙子,他坐在中间,只好抬头看看高处,高处布鲁克林的树木枝叶婆娑,沙沙地奏着自命高雅的音乐。

她爸爸可阔着哩——列塞尔说。

那你就去娶她吧。

往下数去隔开两级台阶,有人正为几个棒球运动员的“安打率”争论不休。你要怎么?我知道,想要跟我打赌是不是?我告诉你说,我打的赌可大啦,那天要不是布鲁克林队输了球,我十六块钱早就赢到手啦。那天我打赌“老马”威尔逊五棒里准有两棒安打,累计“安打率”可以升到二成八一,而且布鲁克林队一定赢球,结果“老马”倒是四棒里打好了三棒,可惜全队却以七比二输给了小熊队,害得我也玩儿完。你要跟我打赌,你敢赌多少?

戈尔斯坦总觉得自己是个圈外人,对谁的话都只能傻傻一笑,笑得两颊的肌肉都发酸了。

墨里拿胳膊肘儿推推他。那天巨人队连打了两场,这样的好球你怎么也不跟我们一块儿去看啊?

唔,那天的球……不瞒你说,不知怎么,我对棒球总是兴趣不大。

又是一个姑娘扭着腰肢在布鲁克林的暮色中走过,那个调皮鬼列塞尔蹑手蹑脚地跟在她背后,动作活像一头人猿。只听他“呼——”地打了个长长的唿哨,于是在找到了今宵佳侣的卿卿我我的飞鸟声中,响起了姑娘一连串匆匆的脚步声。

看她的胸脯有多丰满!

乔艾,你该没有参加豹子会吧?——舞会上,坐在他旁边的姑娘问他。

没有,不过我跟他们都很熟,他们人都是不坏的——他说。他今年十九岁了,中学已经毕业,嘴巴上留起了不招人喜欢的淡黄色的小胡子。

听说拉雷结婚了。

伊芙琳也结婚了——乔艾说。

是啊,嫁给一个律师了。

地下室的中央清出了一个场子,他们就在这里大跳其时髦舞,屁股撅得凸凸的,两肩放肆地狂扭。此刻音乐正奏着《飘然欲仙轻歌中》。

跳舞吗,乔艾?

我不跳。对这满场跳舞的人他一时觉得无名火起。他们都有时间跳舞,有时间读了书当律师,有时间修饰得脸儿光光的。不过这股怒火来得突兀,去得也快,过不了一会儿,心里又至多不过是有点怏怏而已了。

对不起,露西尔——他对女主人说——我得赶快回去了,明儿还得一早起来呢。请代我向伯母表示最诚挚的歉意。

十点半钟,冷冷清清回到了家里,又陪着妈妈小坐片刻。白瓷砖的桌面已经缺损,他在桌上倒了一杯热茶喝,闷闷不乐的神气都显露在脸上。

怎么啦,乔艾?

没什么。让妈妈知道了那还了得。他就说:我明天手上的活儿很重。

你干得这样卖力,皮鞋厂里也该对你另眼相看点了。

在皮鞋厂仓库里,他把地上的纸板箱翘起一角,膝头顶在箱子背后,趁势呼的一下把箱子高举过头,托到七英尺来高的货堆顶上。旁边新来的伙计只会用死力气硬抬,显得笨手笨脚的。

喏,我来教你——乔艾说。你要想法克服物体静止时的惰性,利用物体运动时有一股冲力。搬这么重的货物,一定要得法,不得法的话就会小肠串气,甚至伤筋断骨都不是不可能的。我研究过这里边的门道。说着又呼的一下把一箱货倒举起来,背上发达的肌肉却只是稍微绷了绷紧。他乐呵呵地说:懂这个诀窍了吧。干咱们这种活儿,有很多事情就得好好动动脑筋。

寂寞的生活啊。有时还会见景而伤情,比如翻翻各大学的新学年概况手册就会有这样的感受,马理工[189]啦,设菲尔德工学院啦,纽大[190]啦,有那么多的学府!

不过他到底还是在一个舞会上遇上了一位可以谈谈的姑娘,那是一位黑头发的漂亮小姑娘,柔和的嗓音显得怯生生的,下巴上一颗迷人的黑痣使她越发感到害羞。姑娘比他小一两岁,中学刚毕业,很想当个演员或者做个诗人。她让乔艾欣赏柴科夫斯基的交响曲(姑娘最喜欢的是第五交响曲),自己还在阅读《天使,望故乡》[191],眼下是一家妇女用品商店里的售货员。

要说这个工作,其实恐怕也不能算坏——她说——可就是……当营业员总不能说是个十分高级的职业吧,我想写封信告诉亲友都觉得不大光彩呢。我很想换个工作。

哎呀,我也想换个工作,可想啦——他说。

你应该换个工作,乔艾,你这样斯文的气质,干那样的工作不合适。我看得出来,这里就咱们俩是有脑子的人。(两个人都笑了,像有魔法似的,两颗心一下子就变得亲近了。)

没过多久,在她家会客室里一张紫酱色的沙发上,就经常可以看见他们俩倚着塞得硬邦邦的靠垫,在那里作长谈了。他们讨论的是她到底做家庭妇女好还是做职业妇女好,这纯粹是从理论的角度来作抽象的探讨,双方自然都没有把自己摆进去。他们是有脑子的人,是在观察生活。年轻的恋人——确切点说是相互爱慕的青年男女——一旦陷入了目迷五色的情网,就只知甜滋滋地暗自寻味,他们俩正是如此。他们所走过来的这条路,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一条路,也是最能蒙蔽人的一条路,因为他们还只当这是他们所独有的幸福路。其实,就在他们自以为已经定终身的时候,他们经过那么微妙而细腻的过程好容易达成的婚誓,却已经在一点一点逐步瓦解了。彼此的相依相偎、在会客室里和廉价餐馆里的热烈长谈、在黑洞洞的电影院里手握着手的絮絮细语,这些都使他们心潮激荡,兴奋不已。他们早已把促使他们相爱的种种因素忘掉了一大半,如今心上已是有果而无因了。当然他们的谈话也改换题目了,新的话题也悄悄地谈开了。娇羞敏感的姑娘说不定结果会成为诗人,也说不定会变得牢骚满腹,上小酒店里独自买醉,可是娇羞敏感的正派犹太姑娘则一般总是结婚成家,抚养儿女,一年增加两磅体重,那时她们对人生的意义就不大在乎了,她们更操心的是怎样把帽子整旧如新,或者买只新式蒸锅来用用。所以娜塔丽订婚以后也就跟乔艾商量起他们今后的生活来。

啊,亲爱的,你也知道,我不是故意要跟你叨叨`,可凭你现在挣这几个钱,我们怎么结得成婚呢?你总不见得要我住个连暖气设备都没有的公寓吧?女人家总喜欢家里样样齐全,搞得漂漂亮亮的,这事可是不能含糊的,乔艾。

你的意思我明白——他回答说——不过娜塔丽亲爱的,这事谈何容易哟,现在外边都在纷纷议论,说是经济出现了衰退,保不定又是一次经济恐慌在来了。

乔艾,你怎么也说起这样的话来了呢?我喜欢你,就是因为你刚强、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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