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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陶土与粪土(58)

当然也有受不了的时候:星期六早上他例必直挺挺站在自己的铺位跟前,等待视察。看见担任校长的上校走过,马上脚跟一碰一个立正。那班教官也过去了,他却还木头一样站在那里,等候学员上校[157]过去。学员上校是一个高个儿黑发青年。

卡明斯!——学员上校喊了一声。

有。

你武装带的洞眼里铜绿没有擦掉。

是,长官。他望着对方走远,心里一边是极度的难堪,一边是受到了注意的紧张不安,乱得七上八下。他,说是个怕见人的怪物也并不为过,因为还在读私立小学的时候,校内许多精彩的活动他就从不参加,他不参加活动简直都出了名了。

九年军校生活,住的是简陋的营房,睡觉是几十人一大间,战战兢兢唯恐军容不整、装备出错,到出操时更是捏一把汗,连休假都是那么无聊。他每年夏天有六个星期的探亲假,回去见到爹娘只觉得像外人,对自己的亲弟弟也亲不起来。妈妈总还是喜欢跟他说老话,他现在听着都腻烦。

记得吗,爱迪?咱们还到山前去写过生呢。

记得,妈妈。

到毕业的时候,他已经当上了学员上校。

穿着军装回到家乡,引起了一场小小的轰动。乡亲们都知道他要进西点军校[158]了,这使他成了年轻小姐注意的目标,他呢,总是彬彬有礼,并不在意。他现在长得一表人才了,个儿虽不是很高,一副体格却颇为不凡,光洁的脸上一派伶俐的神气。

爸爸找他说话。好啊,孩子,你要进西点啦?

是的,爸爸,大概没问题了。

嗯。这几年上预备军校,不后悔吧?

我是尽力而为,爸爸。

做爸爸的点了点头。儿子进西点,这合了他的意。他早就打定主意:银行的业务,不妨让小儿子马修·阿诺德来接手,这个穿上了军装的疏远倔强的大儿子,还是出外去谋前途为好。当下他就说:送你上军校,爸爸考虑得没错吧。

哎……他一时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急得浑身上下有如火燎。跟爸爸一说话,他总是两巴掌的汗。哎,你说的是,爸爸(不知怎么心中一动,悟到爸爸就是要听这样的话)。你说的是,爸爸。我希望进了西点以后能够取得好成绩,爸爸。

是啊,这样才不愧是我的儿子。(好像一笔买卖做得十分圆满,他心里痛快,开怀大笑,还拍了拍儿子的背。)

儿子只好再来一句……你说的是,爸爸。说完就退了下去——这是他不假思索的反应。

进西点军校两年后的夏天,他认识了自己未来的妻子。两年里他没有回过一次家,学校的假期太短,根本回不了家,不过他对家乡也并不思念。第二年暑假,他就到波士顿去看望母亲的娘家亲戚。

这么个大都市,首先就叫他看了喜欢;听惯了家乡人们爱探根究底的粗鲁谈吐,表舅家的那一套礼数更使他感到新鲜。他起初非常客气,也不大开口,心想自己还胸中无数,可不能冒冒失失出了不应有的错,所以不敢随随便便说话。不过有时候他还是激动得难以自已。有一回他在灯塔山的那一带街上闲逛,顺着狭窄的人行道一个劲儿往上坡走,一直爬到州议会大厦,站在那里半天也不动一动,远远望着山下查尔士河的波光水影,看得入了神。这一带人家的门环也叫他看得着了迷:一扇扇窄小的门上,都挂着年久发黑、光彩暗然的铜环;他到一家门前就总要瞅上一会儿,见了全身穿黑的老太就敬个礼,那班老太看到他这身军官生的制服也总会展颜一笑,虽然有点疑惑不解。

这才是我喜欢的地方。

我非常喜欢波士顿——过了一两个星期他就把这话对表妹玛格丽特说了。他俩早已成为一对密友了。

是吗?——她说——不过比起从前来也差点儿了。爸爸说的,可去的地方总是愈来愈少。(她的脸儿长而不失优雅,神情冷淡而又不失为可爱。鼻子虽然长了点儿,鼻尖倒带点儿翘。)

哎,还不都是那帮爱尔兰人闹的!——他言下愤愤,不过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因为他知道这种话无非是人云亦云。

安德鲁大伯就常常说的,爱尔兰人把我们的政府都给霸占了。前几天晚上我还听他说来着,说是现在我们这儿的世道跟法国差不多了,你知道他是到过法国的啦,他说现在只有担任公职(进国务院),或者担任军职,才有前途可言,可即使进了这种部门也不见得一定都是有出息的。(发觉自己说漏了嘴,立刻补上一句)他对你可是非常喜欢的。

多谢他。

说来也怪——玛格丽特说——前几年安德鲁大伯可还什么都看不惯呢。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笑呵呵地挽住了他的胳臂。)其实他心里是一向比较喜欢海军的。说是海军来得讲究礼貌。

哦。(他一时手足无措了。他们对他这样殷勤相待,认他这门亲戚,原来内中还有些文章呢。在这一刹那间他觉得他们所说的话都应该从反面来理解了,应该重新好好琢磨琢磨了。)

那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玛格丽特说——我们谁不是这样心口不一的呢。这事儿说起来当然很不好,可你要知道,自己家的事嘛,好歹我们总得包涵着点。我最初明白过来的时候也呆了好半天呢。

那甭说我也在其内了——他淡淡地说。

哪儿的话呢,你是扯不上的。(她先哈哈一笑,他略一迟疑,也跟着笑了。)你是转了个弯的表亲,又是家在西部的。把你扯上没有这个理。(她那张长长的脸儿一时看去是满脸的快活。)说正经的,其实这也没啥,不过是因为我们以前只认识海军的人罢了。汤姆·霍普金生啦,撒切尔·劳埃德啦——你在但尼斯[159]大概见过他吧——喏,这些人就都是海军,安德鲁大伯跟他们的父亲一辈还挺熟哩。不过他还是喜欢你的。我看他大概还挺喜欢你妈妈。

嗬,那就更好啦。(说得都又笑了,于是他们就在一张长凳上坐下,往查尔士河的深水处扔小石子。)

你真是个快活人,玛格丽特。

嗨,可别忘了我也是心口不一的啦。你要是了解我的话,你就会说我是个大大的伤心人。

没那事。

告诉你,我还哭鼻子呢,两年前班里划艇比赛我和迈诺特输了,我哭得才叫伤心呢。说起来也真好笑。这场比赛爸爸一定要我们赢,我怕挨他的骂,一输就吓坏了。我们这儿简直连行动都没有一点自由,这也不让干那也不让干,不让干总还要给你找出个干不得的理由呢。(她说得一时简直有些难过了。)你可是跟我们不一样的,你为人庄重,又了不起。(她又恢复了轻快的口气。)爸爸告诉我,说你在班里得了个第二。这可太不像话了。

不是考个中等就蛮不错了吗?

可你哪儿行呢。你是当将军的材料呀。

我才不信你的话呢。(在波士顿的这几个星期,他说话使用的口吻也是挺得体的,嗓门比原来提高了点,声气里还特意带上点懒洋洋的味道。他只恨无法表达他在波士顿感染到的这种兴奋的心情,也许应该说是得意的心情吧。这里的人个个可爱极了。)

我知道你是存心当我活宝耍啊——他说。(想起这是句中西部的粗话,不登大雅之堂,话却已经出了口,他心里一时有些惴惴不安。)

没有的事,我相信你准能成个大人物。

我喜欢你啦,玛格丽特。

我把你捧上了天,你能不喜欢我吗。(她又是一阵哧哧的痴笑,然后坦率地说)不瞒你说,我就是要你喜欢我呢。

暑假结束,他要返校了。临行时她紧紧抱住了他,悄悄咬着耳朵说:咱们要是把婚约定下了该有多好呢,那样的话你现在也就可以吻我了。

我也有同感。不过心里把她看作个爱恋的对象这还是第一次,所以他当下不觉微微一震,依稀有些茫然若失之感。等到列车载着他往回飞奔,他也早已把姑娘引起他不安的一面都给忘了,只觉得她还是她那一家子的可爱的核心,是整个波士顿的可爱的核心。他跟班里的同学一谈起自己的女朋友,就觉得自己恍若换了个人,感到挺新奇,也挺惬意。有个女朋友多有意思啊——他心想。

他的见识一直在不断长进,他现在已经懂得了考虑问题应该分门别类。一类,是自己心目中的天经地义,即客观存在的情况,这是应当理清楚的;一类,是他所谓的“奥妙”,好比一张床垫居然腾了云,那他也就不大愿意再去追究那床脚了;另外还有一类事情极其重要,疏忽不得,就是有些事他不可不做,有些话他不可不说,这些完全是做给跟他同事共处的人看的,说给跟他同事共处的人听的。

这最后一条,他是通过一件颇有些戏剧性的小事,在“兵法战史”课上深深体会到的。(漆成棕色的教室干干净净,正面挂着黑板,学员坐着板凳,按照古老的传统格式,齐齐整整、匀匀称称的,排得好似棋盘格子。)

先生(他获准发言了),说李是个比格兰特高明的军事家[160],是不是公道呢?我知道论两人的战术造诣,那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但是格兰特有战略观念。先生,假如一个指挥官不能从大处着眼,运筹帷幄,使人员和物资的作用得到充分发挥,请问战术又能顶什么用呢?——因为战术总只能管一个局部吧!从这一点来看,格兰特能注意无形的因素,他不是更伟大吗?他的单人舞虽然不是跳得顶出色,可是他想得远,知道这台戏该怎么演下去。(教室里顿时哗然。)

这话有三错:自相矛盾!离经叛道!哗众取宠!

卡明斯,以后发表意见要注意简单扼要。

是,先生。

你这个看法是不正确的。同学们将来自会明白,经验要比理论有价值得多。你口口声声说战略,其实战略并不是都能作准的,这方面的因素往往会相互抵消,当年在里士满[161]是这样,今天欧洲的堑壕战还是这样。战术永远是决定性的因素。(在黑板上写下了这句话。)

我说,卡明斯……

什么事,先生?

你到二十岁上要是能指挥上一个营那就算很幸运了,所以我看你最好还是多琢磨琢磨一个排的战略问题,(同学们听出了那挖苦的味道,都忍住了笑。)至于大兵团的战略问题嘛,那就且慢研究吧。(看到先生的眼神里并没有制止的意思,忍住的笑声就爆发了出来,卡明斯只觉得浑身火辣辣的。)

他做了几个星期的话把儿。嗨,卡明斯,你攻下里士满需要几个小时呀?

爱特呀,听说你要派到欧洲去给法国人当顾问啦。战略思想对了头,兴登堡防线[162]就准能攻破啦。

从这件事里他得出了许多教训,还特别明白了一条道理,就是:他并不受人喜爱,也绝不会受人喜爱,所以他犯不得错误,可不能一不小心,叫同类给吃了。他还得耐着性子等待。但是他终究感到委屈,还是忍不住写信告诉了玛格丽特。写信给了他安慰,一种轻蔑之感在他心里油然升起:这人世间还有个礼仪世界呢,看这班家伙见识过!

他毕业的时候,年刊《榴弹炮》上在他的履历底下印上了“战略家”几个字,不过这同年刊那种敦厚稳重的惜别笔调很不和谐,为了补救起见,下面又添上了一句叫人有点费解的格言:美不美,看行为。

他带了玛格丽特出国去度了一个短假,在那里宣布订了婚,然后像穿梭似的,急匆匆回来,又急匆匆坐上运输舰,奔赴欧洲战场。

他派到了总司令部的计划处,安顿在一座法国城堡仅剩的几间市房内,他作住房的那间空荡荡的白墙屋从前是给侍女住的,不过这一点他并不知道。真刀真枪地打仗找上了他,他倒也惬意,从此他就摆脱了无比乏味的老一套例行公事,不必再一滴不漏地去标绘部队的进退调动情况了。炮声不停地在给他的工作助兴,屋外削得光秃秃的一片白地更说明了他的地位之重要。

一天晚上他还亲眼见到了整个战局成败所系的一个千钧一发的场面,经历了一个思想上发生全盘动摇的时刻。

他同另外两个军官跟着上校,由一个士兵开了车,到前沿去视察。他们带上了三明治,外加一热水瓶热咖啡,完全是一副野餐的架势。罐头口粮虽也带着,不过看来是用不上的了。汽车顺着冷僻的小路驶向前沿。弹坑水洼接连不断,车子颠颠簸簸开不快,加以一路拖泥带水,越发显得笨重难行。他们在一片满目荒败的广漠平野上行驶了足有一个钟头,下午的天空昏黄惨淡,只有开炮的火光不时映得天边一亮,信号弹刺眼的不祥的光芒时而当空掠过,有如闷热的夏晚的闪电。到离堑壕一英里处,遇到了一道土埂,土埂不高,不过勉强遮没了地平线,他们就在这里停下,顺着一条交通沟缓缓而行,早上下过雨,交通沟里积了半尺来深的水。快到二道壕时,交通沟开始呈折线形,沟也深多了。卡明斯走不了百来码,就要爬上胸墙,朝着昏暗朦胧的无人地带细心地窥探上半晌。

到后备壕他们就停住了。他们钻进了一个混凝土的地下掩蔽部,带队的上校跟这里负责指挥的团长说了一阵子话,卡明斯在一边恭听。这位团长敢情也是专为这场进攻赶到前沿来的。天黑前一小时,大炮开始作徐进弹幕射击,一步步向敌壕逼近,最后又对准敌壕集中轰击了十五分钟。德军的大炮也不断还击,隔不了一会儿就会有一颗打偏的炮弹呼地从天而降,落在观察哨附近。堑壕里的迫击炮早已开始了射击,声响愈来愈大,终至淹没了一切,连他们说话都只好拉直了喉咙嚷嚷了。

到时候啦!他们冲上去啦!——有人狂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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