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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起浪(2)

加拉赫这一回又得了一张红心,克洛夫特估计他手里是一副“同花”。威尔逊面上三张黑桃,这一轮却来了一张派不了用场的方块,不过克洛夫特猜他手里“同花”早已凑齐,只是不露声色而已。克洛夫特总觉得,别看威尔逊样子随和,像个好好先生,他打起牌来才鬼着哩。

克洛夫特开叫:“来两镑。”

威尔逊抓起两镑往台面上一丢,加拉赫却出来加码了:“加你两镑。”克洛夫特心想:加拉赫的手里有“同花”是肯定无疑的了。

克洛夫特把四镑票子整整齐齐放在毯子上,嘴里说:“索性再加你两镑。”话出口时嘴皮子一阵紧张,可又觉得那才痛快。

威尔逊嘻笑自若。“乖乖,这一盘输赢可大喽,”他望着大家说,“我按说是不该‘跟’了,可我就是改不了那老脾气,不见到‘末张’我怎么也死不了心。”

克洛夫特一听这话,心知威尔逊也肯定已经“同花”在手了。他看得出加拉赫有些踌躇了——威尔逊的黑桃里有一张是爱司[6]。“再加两镑!”加拉赫的口气里有点豁出去的味道了。克洛夫特暗暗合计:要是自己已经拿到了“满把”的话,那绝不客气,一定跟加拉赫抬个明白,可眼下实力有限,还是留点本钱,要拼等下一轮再拼吧。

他就在毯子当中的钞票堆里又搁下了两镑,威尔逊也“跟进”了。莱维把“末张”牌面朝下发给了各家。克洛夫特抑制住内心的兴奋,对这幽暗的船舱东看看西瞅瞅,前后上下尽是层层叠叠的吊床,宛如一片蜘蛛网。有个弟兄还在睡梦中翻了个身。他把眼光收了回来,这才抓起自己的“末张”。一看竟是一张“五点”,他愣住了,慢慢收起自己的牌,真不敢相信自己会出这么大的娄子。他懊丧不已,把牌一丢,连威尔逊的开叫他都没“跟”。心里渐渐有点上火了。他不吱一声,看着他们下注。只见加拉赫把最后一张钞票也押了下去。

威尔逊说道:“我这一下可要栽大跟斗了,不过不看到你的底牌我死不了心。伙计,你手里到底攥着啥大家伙?”

加拉赫似乎自知败局已定,开口就没好气:“你当我攥着啥大家伙啦?——红心‘同花’,杰克领头。”

威尔逊叹了口气。“这真是抱歉了,伙计,你偏偏撞在我的手里,我是黑桃‘同花’,‘司令’带队。”说着指了指他的爱司。

加拉赫半晌出不得声,脸皮上的疙疙瘩瘩紫得快发黑了。可接着他就突然来了个大发作。“真是十八辈子没有的晦气!偏偏碰上这张挨千刀的牌,撞了个全军覆没!”说罢坐在那里直发抖。

靠近舱口的一张床位上,有个当兵的耐不住了,他胳膊肘一撑,探起身来叫道:“行行好吧,我的哥哎!别叽里呱啦的啦,让大家睡会儿好不好?”

“滚你的蛋!”加拉赫也直嚷了。

“你们这帮家伙,也不晓得有个完?”

克洛夫特站了起来。他瘦瘦的个子,其实只是中等身材,不过因为腰板老是挺得笔直,所以显得相当高大。在蓝色的灯光下看去,那窄窄的三角脸上见不到丝毫表情,小而紧实的下巴、瘦而坚韧的腮帮、短而挺直的鼻子,似乎都是那么经济,没有半点浪费。稀疏的黑发中有些青光闪烁,在这种灯光里看来格外显眼,一对冷森森的眼睛真蓝极了。他的口气平静而冷峭:“我说,这位弟兄,你还是少给我放屁吧。这牌我们爱怎么打就怎么打了,你就是不乐意,又能怎么样呢,除非你打算跟我们哥儿几个不客气。”

从吊床上传来了一句哼哼卿卿听不清楚的答话,克洛夫特两眼死盯着他不放,过了一会儿才又说:“你要真是手指儿发痒,我一个人奉陪也可以。”他的话声气不大,一听就听得出带着些南方的口音。威尔逊担心地拿眼瞄着他。

这一回那个嚷嚷的士兵不作声了,克洛夫特淡然一笑,又坐了下来。威尔逊对他说:“老兄,你火性真旺。”

“这小子的腔调我听了就有气。”克洛夫特没好气地说。

威尔逊耸耸肩膀,说:“那咱们再打下去吧。”

“我不来了。”说这话的是加拉赫。

威尔逊觉得很扫兴。心里想:叫人家输得光了屁股,确实太没趣儿了。加拉赫平时待人还是挺不错的。在一顶小帐篷里一块儿睡过三个月的老伙伴了,今天弄得他输成这样,想想加倍觉得不好意思了。他就说:“我说,伙计,这是何必呢,光了屁股,可不能散了伙啊。我送你几镑做本吧。”

“算了,我不来了。”加拉赫还是气呼呼地说。

威尔逊只好又耸耸肩膀。克洛夫特和加拉赫一输牌就那么想不开,他觉得这样的人实在难以理解。他是很想把牌打下去的,如今牌局一散,就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打发天亮前的光阴了,不过那也没有什么太大不了的。面前这么一大堆钞票就够叫人高兴的了。不过他倒更巴不得能来一杯,要不有个女人也好。女人?远在天边呢!他只好暗暗苦笑了。

在铺上躺了好大半天,雷德[7]感到腻得慌,他乘岗哨不注意,悄悄溜上了甲板。在船舱里待久了,一到甲板上就觉得冷飕飕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在黑暗里摸索了一阵,才渐渐认出了船身的轮廓。月亮已经出来,一派素淡的银辉,隐隐勾勒出甲板上的船室和船上的设备。他四下打量了一番,这才意识到螺旋桨在悄悄击水,船身在轻悠悠摆动,其实这船身的摆动他在船舱里早就感觉到了,吊床不是一直在晃荡吗?他内心一下子觉得舒畅了许多,因为甲板上几乎空无一人。近处的一个炮位上虽还有个水兵在值班,可是跟船舱里一比,这里也真算得上是个世外的天地了。

雷德走到栏杆跟前,望着大海。脚下的船现在似乎根本没在动,整个船队好像停止了前进。正在水里探寻一条去路,有如追踪猎物的一条猎狗,追到中途断了线索。遥远的天边可见一个海岛上有山峦起伏的影子,中间有个高峰冲天而起,过了高峰山势便又一落,山头一个低似一个。他心想:这该就是安诺波佩岛了。可随即又耸耸肩膀:是那个岛又怎么样呢?岛岛都是一个样。

他想想今后这一个星期的处境,心下茫然,打不起一点劲来。明天登陆,两脚就得浸水,靴子里就得灌满沙子。登陆艇一艘艘放下去,卡车一辆辆往岸上运,一大堆卸在海滩边。走运的话,就不会遇到日军的炮火阻击,剩下的狙击兵也不会太多。他不但害怕,简直都厌倦了。这一仗打完还有下一仗,下一仗打完又有下一仗,永远也没有个完了。他闷闷不乐地瞅着海水,直揉自己的脖子,觉得这副又高又瘦的身架都快整个儿散开了。眼下大概是一点钟。再过三个钟点炮轰就要开始,一顿难吃得要命的早饭等不到凉就得三口两口硬塞下去。

有什么法子呢,过一天算一天罢了。自己所在的侦察排还是比较幸运的,至少明天总还可以这么说吧。侦察排编在海滩勤务队里,估计在海滩上约一个星期的侦察执勤,那时开路探路的任务早已完成,战事也早已成为那看熟受惯的老一套了。他又啐了一口唾沫,带着疤的粗大指头揉了揉另一只手的肿胀突出的指关节。

他站在栏杆边,那侧面的轮廓看去就是圆乎乎一个大鼻子,加上一张尖下巴长脸,其他便几乎什么也没有了,然而这个月光下的形象却不怎么靠得住,他的皮肤、头发都是红的,这一点从中就看不出来。他的面容实际上老像带着一副愤激、火冒的神气,独有眼神却是那么沉静,一双淡蓝色的眸子兀自孤零零地困居在一大堆皱纹和雀斑之中。他一笑就露出了两排牙,又大又黄,歪歪斜斜,那粗哑的嗓子一声哈哈,自会喷出一股傲然无惧一切的欢快的气息。他从头到脚处处都有一种瘦骨嶙峋的味道,六英尺多的身高,体重怕还未必有一百五十磅[8]。

他伸手到肚皮上抓了抓,随即又东摸摸西摸摸,摸了一阵忽然停住不动了。救生带忘记带了!他不假思索地就想回舱里去取,可这一下却惹得自己生了气。“瞧你给这个鬼军队搞的,规定你朝东你就不敢向西了。”他啐了一口。“记住那么多的规定,真有些多此一举!”不过他还是暗暗合计了一下:自己到底要不要去取?盘算结果,嘴一咧做了个苦笑。“算了,人反正也只能死一回。”

这句话他对汉奈西也说过。汉奈西是个小伙子,分派到侦察排才几个星期,师里就组成了这支特遣部队,登上了船,来攻打这个岛了。“救生带?汉奈西才操这号心呢!”此刻他的心里就禁不住这样想。

记得那是一天夜里,他和汉奈西正一起在甲板上,忽然空袭警报拉响了,当时两人就一同躲在一张救生筏底下,只见整个船队的舰只都在乌黑的海水中急驶,近处炮位上的炮手紧张地守候在炮后。来犯的敌机是一架零式机,十多道探照灯光都拼命向一个目标上集中。数百条曳光弹的弧线在空中交织成一个个火红的图案。这情景跟他以前经历过的战斗场面完全不一样,置身其间既不感到紧张,也不感到累人,倒是像在观看一部彩色电影,像在欣赏挂历上的一幅图画,只觉得画面壮丽,叹为奇观。他看得简直出了神,隔不多远一艘船上一团赤黄的火球一亮,一颗炸弹爆炸了,他却连头都没有低一低。

可惜他这种情绪都让汉奈西给破坏了——汉奈西开了口:“哎呀,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啦?”

“我的救生带一点气都没了。”

雷德笑了出来:“我教你个法子。万一船要沉,你就赶快抓住一只大耗子,骑着往岸上逃。”

“哎,我不跟你开玩笑。得,我还是把气充一充的好。”说着就在黑地里摸,摸到了管口,便把救生带吹饱了气。雷德看着觉得挺好笑的。这小伙子还嫩着呢。眼下训练出来的这班嫩小子,遵守军中守则倒都蛮自觉哩。雷德感到简直有些悲哀了。“这下子你该万无一失了吧,汉奈西?”

汉奈西口气显得很自负:“我告诉你说,撞运气的事我是不干的。万一咱们这船挨了炸怎么办?我就是掉到水里,也一定要做到有备无患。”

此刻远处缓缓掠过了安诺波佩岛的一溜海岸,看去简直就像一条庞大的船。雷德心想:对,汉奈西就是掉到水里,也能做到有备无患。这种小伙子才叫仔细哩,女朋友还没找到,管保就会先积攒结婚用钱。这样的人还会不遵守军中守则吗!

他俯下身去,伏在栏杆上,望着海水。船虽然有气无力,似动非动,船后卷起的漩涡却转得挺急。月亮已经隐到云后去了,海水显得黑黝黝的,看上去深得可怕,像是包藏着什么祸心似的。自船舷往外至五十来码[9]一带,似乎有一圈光晕绕着船体,再往外可就是昏昏沉沉、茫无边际的乌黑一片了,再也辨不出安诺波佩岛上峰峦起伏的影子了。船过之处掀起一重波涛,沿着波涛只见海水打着漩涡,汹涌激荡,卷起浓浊的浪沫,滚滚而去。雷德望了半晌,心下豁然若有所悟,一种悲悯之心不觉油然而生:人们都有些什么愿望得不到满足,他似乎一下子全明白了。他多少年来第一次想起了当年冬日的黄昏自己从矿上下工归来的情景:遍地白雪,他却是满脸灰黄,一踏进家门就默默坐下吃他的饭,给他端汤上菜的妈妈在一边却板着脸。他那个家是一个不愉快的空虚的家,家人与家人之间彼此都愈来愈生分了——这些年来要不是遇到心中愁闷,他才不会想起他那个家呢。然而此刻望着海水,心田里却破天荒漾起了一点同情,对几乎已经忘却的母亲和姊妹兄弟,他觉得也都可以理解了。他理解了很多事,那东漂西泊的岁月里的种种伤心事、丢人事,一件件都浮上了心头。他还回想起有一次喝得醉醺醺的,在布鲁克林桥附近波蔼丽公园前的台阶上遭了抢。也只有在这个时刻,他才可能有这种感悟——坎坷半生的遭遇,逼得人心烦意乱的两星期船上生活,再加上今晚这登陆前夕的气氛,终于凝集成了他此刻的心绪。

不过他这悯然之情总共只维持了几分钟。事情,固然是想通了,可是他知道这些都已经无法挽回了,所以心里一点劲头也提不起来。有什么用呢?他叹了口气,那一腔深切的感触也随着叹息都泄走了。世上有些问题是永远也解决不了的。实在太复杂了!只能自己想开些,不然就会跟汉奈西似的,老是为了生活中种种琐细的小事操心个没完。

他可不想操这样的心。他抱定宗旨:能不犯人,决不犯人;可谁要欺他,那也休想。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吃过别人的欺,这一点他觉得可以无愧。

他对着海水呆呆地望了好久。心灵找不到一点寄托,总觉得看什么都不顺眼。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听着海风绕船追逐。他仿佛周身每一个细胞都有了知觉,能意识到时光在一秒秒流逝,离拂晓愈来愈近了。今夜一过,就几个月不会再有这种只身独处的机会了。他爱这孤独滋味,他向来就是个爱孤独的人。

他在心里再一次念叨:他什么也不稀罕。不想钱,也不要婆娘,坚决不要。实在寂寞了,只要街头有便宜的窑姐儿可找就行。反正除了窑姐儿以外,也不会再有人要他了。他做了个苦笑,抓住了栏杆,感到海风扑面而来,海风还带来了岛上浓浓的草木味儿,他不觉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管你怎么说吧,反正我觉得女人全靠不住。”这是布朗中士对史坦利说的。他们铺位相连,两人在那里悄声聊天。史坦利早在上船的时候就留了个心眼儿,给自己和中士找了两个相邻的铺位。布朗的观点挺明确:“女人没有一个靠得住的。”

“是吗,我看恐怕不一定吧,”史坦利咕咕哝哝说,“我相信我老婆就靠得住。”他觉得这样扯下去实在不是味儿,愈说愈觉得放心不下。而且他知道布朗中士又是听不得半点不同意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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