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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陶土与粪土(17)

有的人一边走一边就睡了过去,一路上简直就没有睁开过眼,脚一提起来就迷迷糊糊,脚一着地又醒觉了过来。怀曼尽管还在走,却已经好一阵子没有感觉了——他的身子已经渐渐麻木了。他和里奇斯两个人始终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有时就会睡着了走上一二十码路,结果就难免晃晃悠悠地冲出羊肠小道,迷迷糊糊地一头往矮树丛里栽去,要不赶快站稳,准得摔个跟斗。闹出来的声音,在黑夜里听来可是怪吓人的。大家都听得心惊肉跳,不由得想起战斗的前沿就近在眼前。至多半英里以外就有几支步枪在开火。

于是有人就会低声说道:“真要命!你们就不能轻一点吗?”

他们走这一段路,花了准有半个钟点以上,可是出发时他们还有点时间观念,过不多久就都无心过问了。他们实际上已经什么都不管了,他们只知弓着身子,手拉着前面的人,在泥泞里一步一滑地走去。一千步一万步都是这样走,走到哪里去反正也已经无所谓了。所以一听说到了,多数人还觉得挺诧异。马丁内兹转了回来,叫大家轻点声。他悄悄地说:“他们早就听见你们的声音啦,少说也有十来分钟啦。”于是队伍里顿时寂然无声,这最后的百来码路他们就走得特别小心,小心到简直可笑了:每跨一步,都要用足了浑身的劲。

一连的驻地没有围上铁丝网,连小小的空地都没有一块。羊肠小道到这儿便分成了四股,通往各处的工事。有个士官在岔路口迎接了他们,带着这一班人走其中一条小径,来到林木丛中的几顶小帐篷跟前。那士官对克洛夫特说:“我是二排带队的。我就在那头的河边上,离这儿不过百来码路。你们班今儿晚上就在这几顶破帐篷里睡一宿吧,附近可以布个岗。另外还有两个机枪工事给你们。”

“发生了什么情况?”克洛夫特悄悄地问。

“谁知道。听说上面估计敌人要在天亮前后全线发动进攻。我们连奉命抽了一个排调去支援三连,天黑不久就去了,这儿的前哨阵地现在总共只有不到一个排的兵力顶着。”黑暗里听见他呼呼两下,使劲把嘴抹了两抹。“来吧,我带你去看工事。”说着抓起克洛夫特的臂弯就走。克洛夫特却轻轻地把胳膊挣脱了,他最讨厌人家碰他。

一连的那个士官带他顺着小径走不多远,便来到了一个单人掩体跟前。只见掩体前方架着挺机枪,枪口微微伸出在一排矮树外。克洛夫特从枝叶丛中张望,在淡淡的月光下看见有条小河,小河两岸各有一道狭长的河滩。他就问:“河有多深?”

“噢,有四五英尺深吧。反正这么一条小河是挡不住他们的。”

“往前还有咱们的据点吗?”克洛夫特又问。

“再没有了。咱们这儿的阵地位置,日本人是一清二楚的。他们已经派小股侦察部队来摸过了。”那士官说着便又抹了抹嘴,站起身来。“我再带你去看另外一个机枪工事。”这回走的是一条在丛林里新开的小径,离河边不过十来英尺,地下还残梗累累。几只蟋蟀叫得奇响,那士官听得战战兢兢。“喏,还有一个工事就在这儿,”他说。“这儿是侧翼了。”他凑着矮树丛往外张望了张望,然后就钻出丛林,来到河滩上。他回头唤了声:“你来看。”克洛夫特便也跟着到了外边。只见右边五十来码以外,幡舞山脉的崖壁拔地而起。克洛夫特抬头一望,直削削的危崖绝壁总有千尺开外。他在黑暗里都感觉得到那横空蔽天的气势。他用足了眼力看去,似乎还看见了崖顶上的一片蓝天,不过不大敢肯定。一阵奇特的兴奋顿时透入了他的心田。“真没想到我们已经快到山脚下了。”他说。

“是啊。这事情嘛,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敌人从这一头过来是不可能的,可以不用担心,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可到底是处在侧翼。万一他们在这儿狠狠地打一下子,就没有多少办法能挡住他们了。”那士官说着就又退回到树丛里,缓缓呼出了一口气。“不瞒你说,我们在这儿守了两夜,我是夜夜胆战心惊。你瞧那条小河。月明的时候,那河水看去真是一片耀亮,可是看着看着,一会儿心里就发毛了。”

克洛夫特没有马上回丛林,他还留在外边,仔细观察了一下小河。小河在右手里一曲,同高山相并而行,流向日军的阵地而去,拐弯处跟山崖脚下只相距几码,所以这边倘若有什么动静,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向左看去,小河笔直地伸出去几百码远,宛如两道高高的草坡之间夹着一条低洼的大路,罩在夜色朦胧之中。“那你们在什么地方呢?”他问那士官。

那士官指了指丛林边上一棵微微向外伸出的树。“树的那边就是。假如有事要找我们,回到岔路口再走最右边的那条小路就是。过来的时候,别忘了喊一声‘七叶树’。”

“明白了。”克洛夫特说。他们又说了一阵子话,临了那士官紧了紧子弹带,说道:“哎呀,我告诉你说,在这儿过一夜,真能逼得你发疯。四外一片荒凉,就凭这么一挺老爷机枪,孤零零一个人突出在阵地的前头,谁受得了!”说着把枪一挎,就顺着小径走了。克洛夫特对着他的后影瞅了半晌,也就回自己的队伍去了。弟兄们还在三顶小帐篷跟前等他,他就领他们去看了两个机枪掩体的位置,把了解到的情况简要地对他们说了说,还布了个岗。他做了这样的安排:“现在是三点正。两个警戒哨,一边四个人,一边五个人。两小时一班,挨次轮换。四个人的那一组,轮换到第二遍就多给一个人。”他把人员都分配好,自己在侧翼的工事里先值第一班,威尔逊则自愿在另一个工事里打头阵。他说:“我宁愿值完了班就一觉睡到大天亮。老是好梦做到一半就爬起来,难受死了!”

大家只是淡然一笑。

克洛夫特又接着说:“有件事大家注意了:要是一旦发生什么情况,你们在睡觉的都要火速起来,过来支援我们。从咱们这帐篷到威尔逊的机枪工事不过几码路,到我那边的工事也远不了多少。你们磨蹭上三五个钟点才到可是不行的啊。”一听这话,有人又露出了点笑意。“好了,情况大致就是这样。”克洛夫特说完,就撇下了他们,兀自到他的机枪工事里去了。

他在工事里靠边坐下,透过矮树丛向河上望了一阵。处在这丛林的团团包围之中,他一静下来,顿时就觉得疲乏不堪,有点泄气了。为了排解这种心情,他就把工事里摆着的东西一样一样摸过来。三箱子弹,都上了弹带;一排七颗手榴弹,整整齐齐摆开在机枪架下。脚下是一箱照明弹,一把信号枪。他拿起枪来,轻轻打开后膛,装上照明弹,扳起击铁,然后就放在身边。

几颗炮弹呼呼地从头顶上掠过,落在对岸。弹着点离河滩这么近,倒使他有点吃惊了。那顶多只是两三百码的事,所以爆炸声极响,还飞来几块弹片,打着了他头上的树叶。他折了一根草梗,放在嘴里慢慢地嚼,一边暗自寻思。他估计是一连的重武器排开了炮。万一他的队伍要撤下去,到了岔路口该走哪条道儿才能撤到他们那儿呢?这倒要好好琢磨琢磨。现在他内心既不急,也不慌;处境的危险,冲淡了他早先盼战心切的情绪,他只觉得头脑冷静,心境平和,就是累得厉害。

左边那个排的阵地前方约五十码处落下了一连串迫击炮弹,克洛夫特暗暗啐了口唾沫。打得这么近,不可能完全是扰乱射击;准是有人听见了对岸丛林里有什么响动,不然就绝不会要迫击炮打这样靠近自己阵地的目标。他的手在工事里再细细探摸,又摸到了一部战地电话机。他拿起听筒来,悄悄地听着。那是多路的对讲电话,大概是一连各部自己联络用的。电话里有两个人的声音在说话,声音轻得很,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听清。

“再延伸五十码,由远而近逐步缩短距离。”

“你肯定那儿有日本人?”

“没错儿,连他们说话的声音我都听见啦。”

克洛夫特紧张地望着小河对岸。月亮已经探出头来,两岸的河滩都抹上了一派银辉。对岸的丛林如屏而立,看上去深不可测。

令人心惊肉跳的啪啪几响,他背后的迫击炮又发射了。他看着炮弹一发发落在对岸的丛林里,接连不断,落点却渐渐向河边移来。对岸日军方面也有一门迫击炮起而还击,克洛夫特还听得出在左方约四分之一英里处,有几挺机枪在互射,枪声混杂,听来重浊而零乱。克洛夫特拿起电话,往里边吹了口气,悄悄地喊了两声:“威尔逊,威尔逊!”没有听到回音,他一时决定不了要不要到威尔逊的工事里去看一看。他在心里直骂威尔逊:这浑蛋怎么会连电话机都没有发现!他也暗暗责备自己:按理自己在布置任务之前对这样的情况应该先摸清楚才是。他两眼注视着对岸,心里想:唉,我这个上士,真是愈当愈高明了!

他有一双灵耳,辨得出夜间的一切声息,而且又积累了长期的经验,自会把一些无关紧要的声息都剔出去。野兽在窝里窸窣作响,他根本不加理会;蟋蟀地叫,他也可以听而不闻。可是此刻他却听出有一种悄悄的连擦带滑的声息,他知道只有人在丛林中树疏草稀的地带走动,才会产生这样的音响。他就盯着对岸仔细观察,想判断一下这茂密的丛林里哪儿的林木最少些。他发现正对着他和威尔逊的两个工事之间,有一片椰林,椰树不多,中间有些空隙,容得下好些人。他就目不转睛地盯住了那一小片林子,对,是有一个人走动的声音,错不了。克洛夫特不觉咬住了嘴唇。他的手摸到了机枪的枪栓,慢慢地转动枪口,对准了那一片椰林。窸窸窣窣的声音更响了,仿佛对岸有一些人正在悄悄穿过矮树丛,来到他工事对面的一个地方。克洛夫特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他觉得就像吸了点兴奋的玩意儿,药性一下子传到了手脚里,脑袋也像在冷水桶里浸过一般,顿时一清如洗,灵敏惊人。他舔了下嘴唇,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这时候的感觉,真像连自己肌肉一动都听得见声音似的。

日本人的迫击炮又打起来了,把他吓了一大跳。炮弹就落在左邻兄弟排的阵地附近,爆炸的声音叫他听得刺耳揪心。他睁大了眼睛直瞅着那洒满月光的河上,瞅着瞅着眼都花了,只觉得黑沉沉打旋的河水里仿佛有人的脑袋在浮动。克洛夫特连忙低下头去,对着自己的膝头瞅了小半晌,然后再抬眼向对岸望去。他没有直接看他疑心有日本人的地方,而是偏左点儿瞧瞧,再偏右点儿瞧瞧;他根据长期积累的经验,深知在黑暗里要看清一样东西,径直举眼望去是不行的。他看到椰林里似乎有东西在动,背上顿时沁出了新的汗珠,往下直淌。他不安地把身子扭了两扭。心里一方面是紧张得受不了,一方面却又感到这种滋味倒也不无快意。

他正在忐忑不定,猜不透威尔逊注意到了这些声息没有,疑问便马上有了解答。耳边只听见一声响亮,分明是一挺机枪的枪栓咔嗒一拉。在克洛夫特高度敏感的听觉听来,那声音简直震动了小河上下。他不觉怒火直冒:岂有此理,威尔逊把自己阵地的位置暴露了!矮树丛里的窸窣声更响了,克洛夫特相信他没有听错,对岸是有人在活动。他摸到了一颗手榴弹,拿来放在脚边。

他紧接着又听到了一个声音,顿时听得浑身皮肉像被刀刺一样。隔河明明有个人在呼唤:“美国佬,美国佬!”克洛夫特愣住了。那嗓音又细又尖,愈是因为压得低,就愈是令人觉得可怕。克洛夫特立刻听了出来:“那是一个日本佬!”这一下他连手脚都动弹不得了。

“美国佬!”那是冲着他喊的。“美国佬!我们你抓来啦,[52]美国佬!”

黑夜有如一大方厚厚的毯子覆盖在河上,压得人透不过气。克洛夫特拼命想喘过一口气来。

“我们你抓来啦,美国佬!”

克洛夫特觉得仿佛有只大手猛然在他背上击了一掌,然后顺着脊梁一路往上捋去,过了后脑勺,一把揪住了他前额的头发。他就像做了个噩梦,想叫却叫不出声来,只能心如火燎地干着急。嘴里不觉悄声自语:“‘我们你抓来啦,美国佬’?是说‘抓你来啦,美国佬’!”

他浑身一阵狂抖,双手似乎就凝住在机枪上了。脑袋里只觉得有股强大的压力,叫他受不了。

“我们你抓来啦,美国佬!”那个声音简直是在尖声号叫了。

“看你们敢来抓我,猴儿崽子!”克洛夫特用足了全身的力气大吼一声,那股劲头就像对准了一座栎木大门一头撞去。

随即有十来秒钟工夫没有一点动静,但见月光还照着河水,只有蟋蟀还气也不歇地叫得正欢。接着那个声音又来了:“好啊,我们来,美国佬,我们来。”

克洛夫特把机枪枪栓一拉,顶上了膛。一颗心还在那里狂跳不已。他竭尽了全力高声大叫:“弟兄们……弟兄们,都快上来!”

突然对岸一挺机枪冲他打来,他赶紧把头往掩体下一低。机枪在黑暗中吐出一道凶厉的白光,活像一支喷火的乙炔吹管,那声音在黑暗中听来更是动魄惊心。克洛夫特靠着他意志的力量,才沉住了气。他扣动扳机,机枪马上在他手下连蹦带跳的,吐出一连串子弹,拖着一道道光,向对岸的丛林里猛扑进去。

聒耳的枪声加上枪身的震动,倒使他平静了下来。日本人的火力点他刚才见过一眼,他就把枪口对准那里,打了一梭子。单手把着枪不行,机枪的把手在掌心里弹弹撞撞的,他只好用双手把机枪牢牢把住。枪管发出一股热烘烘的金属味儿飘进他鼻子里,使他的头脑完全清醒了过来。他打完赶紧把头一低,等着对方还击,果然,子弹呼呼地擦顶而过,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闪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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