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筝儿。”
“筝儿……”
谢子清悠悠转醒,眼前雾霭一片,看不真切。
那声音唤着她,是男是女分不真切,只是引着她,引着她一步一步朝前走去。谢子清的心口不知为何突然钝痛。在这声音里眼神茫然,深而悲恸。
“筝儿……”
有人抱起了她,温暖的掌心向她传递着温度。似乎心从未与那人贴得如此之近过。谢子清仰起头却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她似是困了,眼也渐渐阖上,伸出手抓紧那人的衣袖。忽然不愿自己就此闭上眼睛。
她要看清他的脸。无论如何。她要看清他的脸。
“筝儿,睡吧。睡醒了,就快快赶路去……”
他的声音实在是太让人安稳,催人入睡,谢子清挣扎着想要抗拒,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在这声音里将眼轻轻完全阖上,紧抓着他衣袖的手失去了力气,视野陷入黑暗,意识也逐渐模糊。
她只能隐约听见他最后一句话。
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道,“莫要回头……莫要回头……”
梦境的尽头,有什么东西正窸窸窣窣,准备破土而出。
她似乎终于知晓。
身上的温度正逐渐冷却。
她道,“爹……”
声音的尾端,突然低了下去。
轻音起涟,水波悠悠漾起。
……
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被褥里只有她一人,齐玦想是早早起了去上朝。谢子清洗了脸更了衣,在书桌前坐定后,竟一时怔愣。
她该做的事,太多了。
冷风从未关上的雕花梨木窗外吹进来,掀起了桌上的宣纸,宣纸夹带着寒梅花飘到她的面前,谢子清伸手撷住,红梅落在她的掌心,像一缕浅淡的胭脂。
房门忽然被人打开,门外的风找着时机便更加肆虐地卷着梅瓣钻进来,连带着谢子清手中的梅花一同飞舞。接着房门阖上,四周恢复寂静,那风瞬息而灭,落了一地梅花。
齐玦回来了。
他的发间夹带着些许冷雪。站在门边,褪下沾着雪的玄色大氅。玄发微微润湿,贴在脸庞边。平添上一股冷魅之气。他别过脸来望向她。
谢子清接过他手上的大氅挂在一边,再为他换上新的对襟衣衫。动作娴熟,似是已做过千遍。他也沉默着,任她动作。
如此,像极了平头百姓中一对普通夫妻。丈夫归来,妻子为她换上衣衫。
“边南的圩钏,近日旱灾。”良久,齐玦道。
谢子清知道他在说的是今日上朝所闻,也安静着,听他道来。
她隐约觉得,自己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已经来到。
“边南一向为贫瘠荒芜之地,无江河,湖泊甚少。往年粮食甚可以抵一时之机,但近年降水减少,收成骤减。存粮耗尽,水源不足,饥荒严重。已经发生动-乱。”
“而圩钏,已不是首次发生此种灾情。”
齐玦语气平淡,但谢子清还是微微蹙了眉。从这语气里,她仍是听出了一丝危机。
“德瑞四十年冬,圩钏突发旱灾,死百人。”
“德瑞四十九年夏,圩钏饥旱灾同发,边南势力因此暴起,死伤过千人。”
“德瑞四十九年秋,圩钏发瘟疫,几百里之内,人鸟声俱绝,几乎成为一座死城。”
“那场疫情,死了三百六十七人。其中四十人为大夫,三百一十二人为百姓,十二人为朝廷官员。”
“最后三人,两人为皇子,一人为圩钏城主。”
谢子清心头巨震。
“你想的没错。”齐玦见她神色,淡淡颔首。
“死的是我朝二皇子与六皇子。他们死于荒郊野外,尸骨无存。两日后朝廷派人来收回遗骨,圩钏城主交不出尸首,早已知死期将至,遂谢别城内子民,在城主府内悬梁自尽而死。”
“据说他死前曾面对满城子民磕过三个响头。大醉一天一夜。在城墙上赤足散发,仰天长笑。拔剑飞插城门石柱,经后人查,剑身入柱三寸有余。”
“最后他自缢前,仰天吟了三段话,字字啼血。”
“他道,今天为刀俎,我为鱼肉。断我生机,折我子民。但我,从不信天。”
“他道,若我有朝一日折返而来,还请圩钏百姓为我点灯。我必脚踏天之脊梁,手撑穹顶苍茫。”
“他道,君子一去路漫漫,还望来人心莫散。今朝醉卧圩钏土,来生还做圩钏人。前有酒,后无人。快哉!快哉!只恨未见百姓安。天不佑我我何怜天?赤足散发心不颠!”
谢子清心中一滞,不由得也为这位心系子民的城主而微微动容。
他生于圩钏,却从未怨天尤人,甚至死时都发过“来世还做圩钏人”的祈愿。临死前最大的遗憾,竟然是没有看见自己的百姓过上安乐的日子。
他的心,始终和圩钏连在一起。
“如今旱灾再发,动-乱又起,父皇为解决圩钏之事,只好再派去一位皇子。”
齐玦淡淡道,“那人,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