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秉鉴惦记着林则徐的疝气,喝了会茶水便带着香山到洋人的商馆区。
香山远远地就看见几个绿营兵手里捏着长矛,或站或卧,懒散地守卫在通往洋人街的街口。等他俩人走近了,绿营兵看见了伍秉鉴,便围过来跟伍秉鉴打招呼:“伍掌柜,今天这么闲呀?这位先生是谁呀?”
“这位梁先生是钦差大臣的朋友,我带他去见见伯驾医生。”
听说是林钦差的朋友,这几个绿营兵点头哈腰地放他们进去了。
洋人们居住的几条街巷整洁得一尘不染,店铺前的地面都用肥皂水仔细地擦洗过,不象十三行的各家店铺门前横躺竖放地堆积着各种杂物,伙计们随地吐痰,街道边狗拉的屎风干成了白色。
伯驾开的医院在新豆栏街上,伍秉鉴领着香山到了医院门口。
伯驾的医院有三层楼,门口上悬挂着块木头牌子,上面用中英文两种文字写着“新豆栏医局”。
等候在医院门口看病的人弯弯曲曲地排起来一条长龙,中间除了两三个黄头蓝眼的洋鬼子,剩下的都是广州当地百姓,个个面如菜色,有气无力,如同双打的茄子一般。
他们看见伍秉鉴过来以后,都纷纷鞠躬作揖,如同和尚看见了佛祖,基督徒遇到了耶稣,嘴里说:“伍掌柜好”、“伍大善人好”。
伍秉鉴冲着这些人抱拳拱手,两只手一路上都没来得及放下来,跟吃榛果的松鼠差不多。
伍秉鉴带着香山进了医院的大门。一进门他就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洋鬼子嘴上捂着个口罩,一丝不苟地坐在条板凳上看病,金黄色的头发曲卷着,跟老方的海胆头差不多。屋里还有三五个梳着辫子穿着长袍的伙计跑前跑后地帮着他打下手。
伍秉鉴指了指这个洋人,然后告诉香山说:“梁老弟,这位就是伯驾医生,来自花旗国的马萨诸塞州。”
正说话的时候,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伙计走到他们跟前,弯腰施礼说:“伍掌柜来了。”
“阿闳呀,我有个朋友身体不舒服,过来找伯驾医生给瞧瞧。你来伯驾先生的医院有半年了吧?”
这个叫阿闳的少年掰扯着指头算了算说:“五个多月了。”
“伯驾先生医术高超,你可要多用心学学。”
“伍掌柜,我对看病抓药没什么乐趣,要不是我娘催促着我来,我才懒得到这里来,我看见鲜血就头晕,伯驾先生给人剖腹做手术时,还总安排我在旁边伺候着……”
阿闳一边说着,一边斜着眼瞅了伯驾一眼,然后他转过头来,拉了拉伍秉鉴的衣角说:“伍掌柜,我告诉你个秘密。伯驾先生说过阵子澳门有条船回美国,问我愿不愿搭船去美国。”
“你想不想去?”
“我倒无所谓,可是我娘很害怕,她担心我到了美国以后,会被当地的蛮人给生吃了。”
“去吧,你娘我打发仆人照顾着。美国人不是虎豹豺狼,没有吃人的胃口。”
“伍掌柜,我还有个秘密。”阿闳说着,悄悄地从衣服兜里摸出来一个桃木十字架偷偷地让伍秉鉴看了看,然后说:“伯驾引导我信了耶稣,医院里其他几个人也信了,前阵子他还给我们做了洗礼。”
“阿闳,你千万别给别人说你入了基督教,不然保长和衙门会找你们家的麻烦。”
阿闳吓了一跳,赶紧把桃木十字架放到衣服兜里。
这时候伯驾给一个病人看完病,他瞪着蓝汪汪的眼珠子对伍秉鉴说:“哈罗,伍先生,今天清闲?”
“新来的钦差大臣得了重病,想麻烦你去给瞧瞧。”
“先让他到门口排队,轮到他再说。”伯驾说到这里,转头冲着外面喊道:“下一位先生!”
“伯驾就这臭德行,性子犟得很,迷恋人生而平等的稀奇观念,哪怕道光爷来看病也得在门口排队挨号。我还是先带着你出去逛逛,顺便看看洋人的街区。”
排队总是无聊,伍秉鉴提出来领着逛洋人的街区,他正好求之不得,便满口答应着走出了医馆。
香山一边跟着伍秉鉴往外走,一边问道:“伍掌柜,百姓们找洋鬼子看病不用花钱?”
“广州的贩夫走卒穷苦百姓到这里来看病是不花钱的,医馆的开支用度花费的银子都由我出,我祖上经常教导我积善德,以算是为子孙们积点阴功。”
街上的洋人都认识伍秉鉴,见了他都纷纷打着招呼。
洋人们满口的鸟语,说话嘁嘁喳喳地听不清楚。有的捣蛋的看见伍秉鉴也没个正形,嘴里边说着哈喽,一边凑到伍秉鉴跟前,腾出手摸两把他脑袋后面梳理得很整洁的辫子。
有些洋人把伍秉鉴拉进商馆里喝茶。
洋人的商馆收拾得很齐整,一层是账房和仓库,他们雇佣的伙计也住在一楼,二层是吃饭和会客的地方,三楼是卧室。
洋鬼子邀请伍秉鉴和香山上了二楼,吩咐他们中国仆人端出茶叶和甜点招待他们。
喝了半天茶,伍秉鉴估摸着伯驾那边快忙活完了,便带着香山重新回到了医院。
这时候太阳开始垂西,淡黄色的光洒在不远处的珠江水面上。等候在医院门口看病的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正在瞧病,还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头。
伍秉鉴茶喝多了,内急,急匆匆地跑去茅房。看到伍秉鉴离开以后,这个老头走到香山跟前,然后从怀里鬼鬼祟祟地摸出本书,塞到香山的怀里。
老头的衣着打扮与寻常的广州百姓的打扮没有什么区别,瘦小的个头,宽额头深眼窝,脑袋背后垂着半截猪尾巴一样的辫子。老头的眼神沉静如水,温暖得如同此时珠江上的太阳一样。
他把书塞到香山怀里,然后伸出右手食指在胸口划了十字,嘴里神叨叨地嘟囔着:“兄弟,上帝保佑你!”
这时候伍秉鉴回来了,冲着老头喊:“老梁,你他奶奶的不想活命了?传洋教送妖书也不看看他是谁,这位梁先生可是跟随着钦差大臣来的。回去跟钦差大臣一说,钦差大臣动了怒,准会把你个老家伙给凌迟了。”
老头嘿嘿笑了两声,然后说:“伍掌柜,你要是敢到处嚷嚷我传洋教,我就到总督衙门举报你走私鸦片,让你这个狗汉奸吃不了兜着走。”
伍秉鉴冲过来要踢老头的屁股,老头象猴子一样灵活地躲开了。
老头说完以后,又扭过头来对香山说:“原来这位小哥也姓梁,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里。”
这个老头叫梁发,以前是排版印刷的工人,偷偷摸摸地给传教士印刷《圣经》,耳濡目染,皈依了基督教。
香山把梁发塞给他的书从怀里掏出来,薄薄的小册子,封面上夸张地印着“劝世良言”四个字。
香山正在低着头看梁发递给他的书,这时候伍秉鉴在门口朝他招手,让他抓紧进去。香山赶紧把梁发给他的书揣进衣服兜里,进了医馆的门。
香山进了屋,伍秉鉴和伯驾正在说话。
伯驾看了一天的病,累得够呛,腰酸背痛腿抽筋,脑袋无力地耷拉着,如同中了瘟疫的红毛火鸡一样。
看见香山走进来,伯驾瞅了他一眼,然后站了起来,伯驾的个子很高,高得象长颈鹿,他走到香山跟前说:“把裤子脱了!”
香山懵了:“这是什么礼节?见面既不拥抱也不握手,却红口白牙地让人家把裤子脱了?”
香山刚想骂他臭流氓,伍秉鉴赶紧在一旁解释说:“伯驾先生,得疝气的不是他,是钦差大臣,他是替钦差大臣来的。”
伯驾把捂着嘴的口罩扯了下来,瞪着双天真的眼睛问道:“伍先生,为什么钦差大臣不自己来?你们大清国的官员难道连看病都得找人替代吗?我的主呀!”
伍秉鉴被伯驾的反应逗笑了,他解释说:“伯驾先生,钦差大臣不方便亲自来看病。”
“他不会走路了?你们把他给抬来不就行了?伍先生,我没法进城给他看病,衙门下过令,洋人是不能进广州城。”
“你进了城,钦差大臣也不会让你看病。”香山在一旁插话说。
“为什么不让看?”伯驾转过头来,眨巴着天真的大眼睛问。
香山说:“林钦差的病灶在肚脐眼以下大腿以上。”
“那又怎么了?”洋鬼子继续瞪着他无邪的蓝眼睛问。
“钦差大臣的男根岂能让你这个洋鬼子随便观瞻,让你看了钦差大臣那三寸长的男根,会影响大清国的体面和尊严。”
伯驾越发懵懂了,他琢磨了半天,最后好像想明白了。
他撇了撇嘴,耸耸肩,摊开两手,然后眼睛瞪得象广柑一般大小,一脸无辜地说:“你们的钦差大臣又不是美丽的维纳斯,我如果不是医生的话,我才懒得看他那地方,他就是给我银子让我瞧,我都没有兴趣。”
“好了,好了,别说了,伯驾先生算卖我个人情,你就把我的身体当成钦差大臣的,朝廷官员我可得罪不起。”
伯驾跟块木头一样琢磨了半天,嘴里嘟噜着,很不情愿地拿出纸笔,然后问到:“钦差大臣有多高?”
“身高跟我差不多,身材肥胖得像个圆球。”
伯驾比比划划地测量了伍秉鉴的身高,然后又仔细询问了一番林则徐的症状,然后严谨得像个数学家一样动手做了个疝气带,尺寸大小是依照伍秉鉴的身材。
做好了疝气带以后,伯驾又把疝气带套在伍秉鉴身上,然后象商场里的导购与一样永远不会厌烦地给伍秉鉴讲解了一番应用之道。
天慢慢晚了,城门也关了,伯驾给林则徐做好的疝气带也送不进去了。
这时候,厨子从楼上走下来,恭恭敬敬地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请先生们上楼用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