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 鱼
现在年虽然已经过了,元宵节还没有过。街上还是充满了过年的气象,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不管有钱没钱的人都一样。这世界上好像已经完全没有忧愁烦恼痛苦存在。
——小方呢?
——如果你是小方,你正站在这个窗口,站在一个把你母亲、朋友、情人、孩子和名誉都夺走的仇人身旁,看着这条热热闹闹的街道,看着这些高高兴兴的人,你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们都是的。’麻雀忽然说。
他指着摇铃的货郎,糕饼店的年轻伙计,年货店里打瞌睡的掌柜和绸缎店里放爆竹的掌柜,卖花的老头子和小伙子,酒铺门外的醉汉和乞丐,送财神和舞狮的大汉,以及那些站在街角看着女人们品头论足的年轻人。
麻雀指着这些人对吕三说:‘他们都是我在这里安排的人。’
‘他们都是?’
‘每一个都是。’
‘你一共安排了多少人?’吕三问。
‘本来应该是四十八个。’
麻雀回答:‘可是现在我只看见四十七个。’
‘还有一个人到哪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
麻雀道:‘可是我一定会查出来的。’
他淡淡的又说:‘查出来之后,今天没有来的那个人以后就什么地方都不必去了。’
小方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死人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吕三又问麻雀:‘你安排这些人,都是些什么人?’
麻雀一口气说出了四十八个人的名字,其中至少有三十多个名字是小方以前就听人说过的。每个人的名字都可以让人吃一惊。
——只有会杀人而且杀过不少人的人,名字说出来才能让人吃惊。
吕三却还是要问:‘你认为这些人已经够了?’
‘绝对够了。’
麻雀说:‘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在我数到“二十”的时候,就可以将这条街上所有的男、女、老、少、畜牲、猫、狗全都杀得干干净净。’
吕三用一种很明显是故意装出的惊愕之态看着麻雀,故意问:‘你知不知道这条街上有多少人?’
‘我不知道。’
麻雀脸上仍然带着种好像被烤焦了的表情:‘我只知道随便有多少人都一样。’
‘还有别的人再来也一样?’
‘一样。’
麻雀回答:‘而且不管来的是什么人都一样,就算卜鹰和班察巴那来了也一样。’
‘你只要数到“二十”,就可以把他们全都杀得干干净净?’
‘嗯。’
‘你数得快不快?’
‘不快。’
麻雀道:‘可是也并不太慢。’
吕三笑了,微笑着摇头:‘有谁会相信你说的这种事?’
麻雀冷笑反问:‘有谁不信?’
‘如果有人不信,你是不是随时都可以做出来给他看?’
‘是的。’
麻雀回答道:‘随时都可以。’
吕三又笑了。微笑着回过头,凝视着小方,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他道:‘你信不信?’
小方闭着嘴。
他嘴干唇裂,指尖冰冷。他不能回答这问题,也不敢回答。
因为他知道,无论他的答案是‘相信’还是‘不信’,后果都同样可怕。
吕三静静的看着小方,静静的等了很久才开口。
‘其实你根本用不着回答这问题,我根本也用不着问你。’
他笑得就像是只已经将狡兔抓住了的狐狸:‘我这么样问你,只不过要让你知道,你已经完全没有机会,完全没有希望了。’
他的笑容忽然消逝,眼色忽然变得冷酷如狼:‘其实我真正想问你的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卜鹰把那批黄金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吕三道:‘就是他最后一次从铁翼手里劫走的那一批。’他盯着小方:‘我相信你一定知道这个秘密。除了卜鹰自己和班察巴那,只有你知道。’
这问题小方更不能回答,死也不能。但是他却忽然反问:‘如果我肯说出来,你是不是就肯放了我,而且放过我的母亲和孩子?’
‘我可以考虑。’吕三道。
‘我也可以等,等你决定之后再说。’小方道。
吕三目光闪动:‘如果我肯呢?’
‘如果你肯,我就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你费了这么多心机,这么样对我,原来并不是为了报复。’
小方道:‘你这么样做,原来只不过是为了要逼我说出那批黄金的下落。’
吕三居然没有否认,现在他已不必否认。
小方却又说出句很奇怪的话:
‘既然你不否认,我又不明白了。’
‘什么事不明白?’
‘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方道:‘对你来说,三十万两黄金并不能算太多,你为它付出的代价却太多了。’
吕三又盯着他看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不想瞒你。’
‘你想要我说真话,最好就不要瞒我了。’
‘对我来说,三十万两黄金的确不能算太多。’
吕三道:‘我这么做,的确不是为了这批黄金。’
‘那你是为了什么事?’
‘是为了一条鱼。’
吕三说道:‘一条金鱼。’
‘金鱼?’
小方的惊讶绝不是故意装出来的:‘你费了这么大的苦心,只不过是为了一条金鱼?’
吕三不再回答这问题,却忽然反问小方:‘你知不知道藏边有个城市叫“噶尔渡”?你有没有到那里去过?’
小方没有去过,但是他知道。
‘噶尔渡’在天竺圣河上源,象泉河西尽头。地势极高,入冬后奇寒彻骨,冰雪封户,入夏则万商云集。
吕三又问小方:‘你知不知道就在靠近那地方的象泉河里,有一种鱼?’
吕三道:‘是一种金色的鳞鱼,有鳞、有骨、有血、有肉,本来是可以吃的。’
‘现在呢?’
‘现在已经没有人敢吃了。’
‘为什么?’
‘因为现在人们已经将那种鱼看成神鱼,吃了必遭横祸。’
吕三道:‘所以现在已经没有人敢吃了。’
‘这种鱼和你那批黄金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一点。’
吕三眼中忽然露出种奇异而炽热的表情:‘那批黄金中,就有一条是噶尔渡金鱼。’
他的眼神看来就像是个初恋中的少女,甚至连呼吸都已因兴奋热情而变粗了。
小方没有问他黄金里怎么会有鱼?鱼怎么能在黄金里生存?
他知道吕三自己一定会解释的。
吕三果然接着说下去:‘你没有看过那条鱼,所以你绝对想不到那条鱼是多么神奇,多么美丽。’
‘神奇?’
小方从未听过任何人用‘神奇’这两个字来形容一条鱼。
所以忍不住要问:‘那条鱼有什么神奇的地方?’
‘那是昔年具有无边大神通、广大智慧大法力的“阿里王”,在成神之前亲自从象泉河里钓起来的鱼。出水之后,牠的血肉鳞骨就全都变成了纯金。’
吕三道:‘十足十的纯金。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出那么纯、那么美的纯金。可是它看起来仍然好像是活着,就好像随时都可以化为神龙飞上天去。’
他又开始喘息着,过了很久才能接着说:‘因为它要保护自己,不能让自己的法身去饱俗人的口腹之欲,所以才把自己的血肉鳞骨都化为纯金。’
吕三道:‘自从那一次之后,它的同类也就被人们奉为神明。’
这是个荒诞的故事,却又充满了魅力,一种自从远古以来就能打动人心的神奇魅力。
这个故事的结局是——
钓鱼的阿里王得道成神了,化为纯金的鱼却落入了吕三手里。
说完了这个故事,又过了很久之后,吕三的激动已渐渐平息。眼中却又露出痛苦之色。
‘天上地下,再也没有第二条那样的鱼了。’
他喃喃的说:‘所以我一定要把它找回来。随便要我干什么,我都要把它找回来。’
——一个像吕三这样的人,怎么会相信这种荒诞的传说?
——他这么说,是不是因为那条金鱼中另有秘密,绝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所以他才用这个故事来让小方迷惑?
小方没有问。
他知道随便他怎么问,吕三都不会再说了。
吕三已经盯着他看了很久:‘现在我已经把我的秘密说出来了,你呢?’
小方也盯着吕三看了很久,才慢慢的说出了三个字:‘我不信。’
‘你不信?’
吕三立刻问:‘你不信这个故事?’
‘不是这个故事。’
‘你不信什么?’
吕三又问:‘不信我说的话?’
‘也不是你说的话。’
小方指了指麻雀:‘是他说的。’
他转过脸,面对麻雀:‘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连一个字都不信。’
吕三的脸色变了。
麻雀的脸看来更像是已经被烤得完全熟透、焦透。
‘你不信什么?’
吕三大声问:‘你再说一遍,你不信什么?’
小方冷冷的反问道:‘刚才他说的是什么?’
‘他说他只要一声令下,在他数到“二十”之前,就能将这条街上所有的男、女、畜牲、猫、狗,全都杀得干干净净!’
‘我不信。’
小方冷冷的说:‘这些话我根本连一句都不信。’
吕三吃惊的看着他。
‘你敢不信?’
他问小方:‘你知不知道你这么说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我知道。’
小方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我完全知道。’
‘你以为他不敢杀人?’
‘他敢,我相信他敢。’
小方道:‘只不过敢杀人的并不一定能杀人。’
‘你是不是一定要他真的做出来才肯相信?’
‘是的!’小方道。
麻雀的眼角在跳,嘴角也在跳。有很多人在杀人之前都是这样子的。
吕三问他道:‘你们约定的密令是什么?’
——密令只有两个字。只要密令一下,这条街就将被血洗。
麻雀慢慢的走到窗口,俯视街上的人,眼中忽然露出杀机!
他终于把这两个字说了出来,用一种无论谁听见都会害怕的声音说出:‘金鱼。’
小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一定要逼他们去杀人?杀那些无辜的人?
是不是因为他要别人也来尝一尝他受到的悲伤和痛苦?要看一看别人的母亲、朋友、情人、儿子也无辜惨死在吕三手下?
不管他为的是什么,现在密令已下,已经没有人能收回了。
‘金鱼!’
麻雀又用着同样可怕的声音,将这两个可怕的字又重复了一遍:‘金鱼!’
窗外的长街还是跟刚才同样热闹,依旧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小贩和行人。
大家还是高高兴兴的样子,做梦也想不到会有横祸降临。
摇铃的货郎推车,仍停在那家糕饼店前面。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终于决定了自己要买什么颜色的线,正准备付钱。
梳着大辫子的小姑娘没有买胭脂、花粉、香油,却走进了糕饼店,跟那个年轻的伙计说话,谁也听不见她说的是什么。
生意清淡的年货铺里居然也有生意上门了。掌柜的当然不再生气,正打起精神,跟刚上门的胖太太们做生意。
卖花的老头子和小伙子不再争吵,因为买花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有了生意。
酒铺门外的醉汉已睡着。要饭的乞丐放过了去买绸缎、年货的胖太太们,却围住了几个已经略有酒意的客人。
有了一点酒意的人,出手总是特别大方些。他们当然也跟那老太太、胖太太、和小姑娘一样,做梦也想不到他们施舍的对象,就是他们的杀星。
就在这时候,长街上每个人都听见楼上有个人用一种非常可怕的声音,说出了两个字,而且说了两遍。
‘金鱼。’
‘金鱼。’别的人当然不知道这两个字就是杀人的密令,就是他们的催命符。
但是有人知道,至少有四十七个人知道。
这一声令下,那摇铃的货郎已从推车的把手里抽出一柄刀,准备出手把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刺杀在他的刀下。
糕饼店的年轻伙计本来正盯着笑眼,听那小姑娘说话,现在却已准备扼死她。
年货店和绸缎庄的掌柜,兵刃、暗器也都在手。他们绝对有把握能在麻雀数到‘二十’时就将这些胖太太置之死地。
尤其是刚才放爆竹的绸缎掌柜,他的火药暗器得自江南‘霹雳堂’的亲传。杀伤力之强,绝对是其它同伴比不上的。
醉汉已跃起,乞丐们准备杀刚才还对他们非常慷慨施舍过的客人。
送财神的现在准备要送的已不是财神,是死神。
舞狮的大汉,和站在街角对女人评头论足的年轻人,也已拔出了他们的兵刃。
每一件兵刃都是一击就可以致命的武器,每一个人都是久经训练的杀手。
麻雀不但有头脑,而且有信心。
他相信他安排的这些人,绝对可以在数到‘二十’之前,就完成他们的任务。
可惜他也有想不到的事。
就在他刚开始数到‘一’时,他已经看到他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就在这一瞬间,那个慈祥和蔼的白发老太太,忽然用她刚买来的针,刺瞎了摇铃货郎的双眼。
就在这一瞬间,那个害羞的姑娘,忽然凌空飞起,一脚踢碎了年货店伙计的喉结。
卖花的老头子和小伙子刚从花朵、花束中抽出一柄雁翎刀和一双峨嵋刺,两个人的咽喉就全都被人用钢索套住。
就在这一瞬间,送财神和舞狮的大汉忽然发现人潮拥来。等到人潮再散去时,他们每个人的咽喉也都已被割断。
要饭的乞丐已死在那些略有酒意的豪客们手下。每个人要害都被打入几枚边缘已被磨锐了的铜钱。
他们本来就是要别人施舍一点铜钱给他们。
现在他们得到的,岂非正是他们所要的?
他们本来想要别人的命,现在他们的命却反而被人要去了。
他们所失去的,岂非也正是他们所要的?
最吃惊的当然还是那年货店和绸缎庄的掌柜。他们的毒药暗器和火药暗器本来都是这次攻击的主力,想不到那些胖太太们的行动竟远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快十倍。
他们的暗器还未出手,手腕已被捏碎;他们的身子刚跃起,两条腿就已被打断。他们甚至连对方的出手都还没有看清楚,整个人已经像一滩泥一样倒在地上,连动都不能动了。这些看来就像是河马般行动迟钝的胖太太们,身手竟远比豹子更凶悍敏捷矫健。
这时麻雀刚数到‘十三’。
数到‘十三’时,他安排在长街上的四十七个人已经全都倒了下去。就算还活着,也只能躺在地上挣扎呻吟。
吕三和麻雀好像也不能动了,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每一个骨节好像都已麻木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