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里门外
一棵大树的根部,忽然露出了一扇门。
那当然不能算是一道真正的门,只能算一个洞,‘阳光’认为那是门,只因为里面真的有个人钻了出来。
这个人虽然不是卜鹰,却是他们的朋友。
‘班察巴那!’‘阳光’几乎忍不住要大声叫了出来:‘是你!’
看见他,他们也同样高兴。
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现,可是他每次出现时都同样令人兴奋。
‘刚才出手的人是你?’
‘是我。’班察巴那简单的做了个手势,一种在一瞬间就可以将人脖子拗断的手势,虽然非常简单,却绝对有效。
‘卜鹰呢?’阳光又问。
‘我没有看见他。’班察巴那道:‘我也正在找他。’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不知道。’班察巴那说得也很有把握:‘可是我知道他绝对没有死。’
他的理由是:‘因为那些人也在找他,可见他们也知道他还没有死。’他微笑:‘无论谁要卜鹰的命都很不容易。’
‘阳光’也笑了:‘如果有人想要你的命,恐怕更不容易。’
她对班察巴那也同样有信心。
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都可以为自己找到一个躲藏的地方。
一个别人绝对找不到的地方。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会先为自己留下一条退路。
‘他们都以为你已经逃出了树林,想不到你却在这棵树底下。’阳光叹了口气:‘难怪卜鹰常说,如果你想躲起来,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找得到你。’
班察巴那微笑:‘我也知道你还想说什么。’
‘我还想说什么?’
‘说我是条老狐狸。’
‘你不是老狐狸。’阳光笑道:‘两百条老狐狸加起来也比不上你。’
刚才已听不见的人声,现在又仿佛退了回来。
班察巴那皱了皱眉。
‘你们快躲进去。’他指着树下的地洞:‘这个洞绝对可以容纳下你们两个人。’
‘你呢?’
‘你们用不着替我担心。’班察巴那道:‘我有法子对付他们。’
‘我相信。’
班察巴那道:‘但是你们一定要等我回来之后才能出来。’
他已经准备走了,忽又转过身:‘我还要你们做一件事。’
‘什么事?’
‘把你们的衣服和鞋子都脱下来给我。’
班察巴那没有解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阳光’也没有问。
她已经背转过身,很快的脱下她蓝色的外衣和靴子,如果班察巴那还要她脱下去,她也不会拒绝。
她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女人。
她相信班察巴那这样做一定是有理由的。
小方也将外衣脱下。
‘这样够不够?’
‘够了。’班察巴那道:‘只不过你还得把你的剑交给我。’
对一个学剑的人来说,世上只有两样东西是绝不能轻易交给别人的。
——他的剑,他的妻子。
可是小方毫不犹豫就将自己的剑交给了班察巴那,因为他也和‘阳光’一样信任他。
班察巴那用力拍了拍小方的肩。
‘你信任我,你是我的朋友。’直到此刻,他才把小方当作朋友:‘我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这地洞的确可以容纳下两个人,只不过这两个人如果还想保持距离,不去接触到对方的身子,就不太容易了。
小方尽量把自己的身子往后缩。
他们身上虽然还穿着衣服,可是两个人的衣服都已经很单薄。
一个像‘阳光’这样的女孩子,身上只穿着这么样一件单薄的衣服,两个人的距离之近,就好像一个‘双黄蛋’里的两颗蛋黄。
只要稍微有一点想象力的人,都应该能想象到他们现在的情况。
小方只有尽量把身子往后缩,只可惜后面能够让他退缩的地方已不多。
地洞里虽然潮湿阴暗,‘阳光’的呼吸却芬芳温柔如春风。
对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来说,这种情况实在有点要命。
‘阳光’忽然笑了。
小方盯着她,忽然问:
‘你笑什么?’
‘我喜欢笑,常常笑,可是你以前好像从来也没有问过我在笑什么。’
以前是以前。
‘现在你为什么要问?’
‘因为……’小方道:‘因为我要提醒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是个男人。’小方的表情很严肃。
‘我知道你是个男人。’
‘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差不多。’
‘我知道。’
‘所以你如果再笑一笑,我就……’
‘你就怎么样?’阳光故意问小方:‘是不是想打我的屁股?’
小方又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也笑了。两个人都笑了。
刚才好像已经不能忍受的事,在笑声中忽然就变得可以忍受了。
人如果不会笑,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班察巴那回来时,漫漫的黑夜已过去,这浓密的树林又恢复了原来的光明和平宁静。
‘阳光’和小方的脸色也同样明朗,因为他们没有对不起别人,也没有对不起自己。
班察巴那看看他们,忽然又用力拍了拍小方的肩。
‘你果然是卜鹰的好朋友。’他说:‘卜鹰果然没有看错你。’
他忽然笑了笑,笑的样子仿佛很神秘,说的话也很奇怪。
他忽然对小方说:‘只可惜你已经死了。’
‘我已经死了?’小方忍不住问:‘什么时候死的?’
‘刚才。’
‘我怎么死的?’小方问。
‘从一个危崖上摔了下去,摔死的。’班察巴那说:‘你的头颅虽然已经像南瓜般摔碎,可是别人一定还能认得出你。’
‘为什么?’
‘因为你身上还穿着他们看见过你在穿的衣服,手里还拿着你的剑。’班察巴那道:‘如果你没有死,当然绝不肯将那么样一柄好剑交给别人。’
小方终于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无疑已经替小方找了个替死的人。
‘阳光’却还要问:‘我呢?’
‘你当然也死了。’班察巴那道:‘你们两个人全都死了。’
‘我们为什么要死?’
‘也许你们是为了卜鹰,也许你们是失足落下去的。’班察巴那道:‘每个人都有很多种原因要死。’
他微笑:‘说不定还有人会认为你们是为了怕私情被卜鹰发现,所以才自杀殉情的。’
‘阳光’和小方也笑了。他们心里毫无愧疚,他们之间绝对没有私情,所以他们还能笑得出。
一个人如果随时都能笑得出,也不是件容易事。
班察巴那又问小方:‘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你们死?’小方摇头。
他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近来更沉默,如果他知道别人也能回答同样的一个问题,他宁愿闭着嘴。班察巴那果然自己回答了这问题。
‘因为我要你们去做一件事。’他又解释:‘一件绝不能让别人知道你们要去做的事,只有死人才不会被别人注意。’
他说的‘别人’,当然就是他们的对头。
‘阳光’还是要问:‘什么事?’她问:‘你要我们去做什么事?’
‘去找卜鹰。’
这件事就算他不要他们去做,他们也一样会去做的。
班察巴那道:‘我知道你们一定要报复,说不定现在就想去找卫天鹏,去找吕三。’
他们的确有这种想法。
‘可是现在我们一定要忍耐。’班察巴那道:‘不管我们要做什么,都一定要等找到卜鹰再说。’人海茫茫,要找一个人,并不比大海捞针容易。
班察巴那说:‘我已知道这件事并不容易,但是只要我们有信心,也不是做不到的。’
他忽然转过身:‘你们跟我来。’
他带着他们找到一棵不知名的野树,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用匕首割开树皮树干,过了片刻,树干中就有种乳白色的汁液流了出来。
班察巴那要小方和‘阳光’用双手接住,慢慢的,很均匀的抹在脸上和手上。
他们脸上的皮肤立刻就觉得很痒,然后就起了种很奇怪的变化。
他们的皮肤,忽然变黑了,而且起了皱纹,看起来就好像忽然老了十岁。
班察巴那又告诉小方:‘我们的族人替这种树起了个很特别的名字。’
‘什么名字?’
‘光阴。’
‘光阴?’
‘我们的族人都叫这种树为光阴树。’班察巴那道:‘因为光阴总是会使人变丑变老。’
他又说:‘它的效用至少可以保持一年,一年之内,你们都会保持现在的样子,大概不会有人能认出你们的本来面目。’他说的是‘大概不会’,不是‘绝对不会’。
‘所以你们还是要特别注意。’班察巴那道:‘所以我还是要替你们找别的掩护。’
‘什么掩护?’阳光问。
‘现在你已经不是蓝色的阳光,他也不是小方了。’
‘我知道。’阳光说:‘这两个人现在都已经死了。’
‘所以现在你们已经是另外两个人。’
班察巴那道:‘你们是一对夫妻,很贫穷的夫妻,一定要奔波劳苦才能生存。’
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像这样的夫妻,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日夜劳苦奔波不息。
‘你们是做生意的,把藏边的特产运到关内去贩卖,博一点蝇头微利。’班察巴那道:‘因为你们没有父母子女,家里也没有别的人,也因为你们夫妻感情不错,所以你们不管到哪里去,总是两个人同行。’小方和‘阳光’都在静听。
班察巴那又道:‘你们当然请不起镖师护送,为了行路安全,你们只有加入商队。’
‘商队?’小方不懂。
‘商队就是很多像你们这样的人结伴同行的队伍。’班察巴那解释:‘几乎每个月都有这么样一队人入关去。’他说:‘我已经替你们找到了一个。’
班察巴那做事的周密仔细,实在令人不能不佩服。
‘这个商队并不大,大概有三四十个人。’他说:‘领导这个队伍的人叫“花不拉”,精明老练,对地形也极熟悉,少年时据说属于鞑靼的铁骑兵,曾经远征过突厥。’
‘我们到哪里去才能找得到他?’
‘虎口集。’班察巴那道:‘他们预定在虎口集合。’
他又补充:‘你们到了那里,先去找一个叫“大烟袋”的人,把你们的名字告诉他,再付二十五两银子的路费给他,他自然会带你们去见花不拉。’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
‘我们的名字叫什么?’‘阳光’问。
‘你是藏人,名字叫美雅。’班察巴那说:‘你的丈夫是汉人,名字叫做苗昌。’
他将他的双手搭上他们的肩:‘我希望你们在一年之内找到卜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