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在江南
他的梦在江南。
江南在他的梦里。
灯光也遥远如江南,在灯下等着他的有一个人,两匹马。
人是‘阳光’,马是‘赤犬’。人和马都是他的朋友,永远不变的朋友。
阳光只说了一句话,三个字:‘我们走。’
星光比江南更远,可是星光看得见。
江南呢?
他的梦在江南,他的梦中充满了浪子的悲伤和游子的离愁。
他永远忘不了挥手离别江南时的惆怅悲伤痛苦。
现在他就要回到江南了,他心里为什么也有同样的痛苦悲伤惆怅?
‘阳光’一直在他身畔,忽然问他:‘你在想什么?’
‘江南。’
江南,也只不过是两个字而已,可是听到这两字,‘阳光’眼里也露出种梦一样的表情,忽然漫声低唱:‘重湖垒巘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首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这是柳永柳屯田的词,据‘钱塘遗事’上说,孙何督帅钱塘时,柳屯田作这首‘望海潮’赠之,却被金主完颜亮在无意中看见了。于是完颜亮特地令画工至江南绘‘风物图’,而且在上面题了两句诗:
移兵百万西湖上,
立马吴山第一峰。
据说这就是金兵入寇江南的主要原因。
这是首美丽的词,听的人不觉醉了,唱的人自己也彷佛醉了。
过了很久,小方叹了口气:‘没有到过江南的人,都想到江南去,可是如果你到了江南,你就会怀念拉萨了。’
‘我相信。’
‘我回到江南后,如果有人要到拉萨来,我一定会托他带一点江南的桂花糕和荷叶糖给你。’小方勉强笑了笑:‘你虽然看不见江南的三秋桂子和十里荷花,吃一点桂花糕和荷叶糖,也聊胜于无了。’
‘阳光’沉默了很久,忽然也笑了笑:‘你用不着托人带给我。’
她觉得很奇怪:‘我会自己去买。’
‘你自己去买?’小方还没有听懂她的话:‘到哪里去买?’
‘当然是到江南去买。’
小方吃了一惊。
‘到江南去买?你也要到江南去?’
‘阳光’慢慢的点了点头,眼中俨然已有了江南的梦,也有了剪不断的离愁。
小方松了口气:‘你不会去的。’小方道:‘我看得出你绝对舍不得离开拉萨,更舍不得离开那些朋友。’
‘我是舍不得离开他们。’阳光道:‘可是我一定要到江南去。’
‘为什么?’
‘鹰哥要我送你,要我把你送到江南。’阳光幽幽的说:‘你应该知道,不管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听他话的。’
小方又勉强笑了笑。
‘他为什么要你送得那么远?难道他以为我已经忘了回家的路?’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我送你。’阳光道:‘可是他既然要我送你,我就要把你送到江南,你用鞭子赶我都赶不走的。’
她也在笑,笑得很勉强,因为她也和小方一样,也明白卜鹰的意思。
卜鹰要她送小方,只不过因为他想成全他们,每个人都认为他们已经是一双两情相悦的情侣。
小方沉默了很久,忽然又问:‘到了江南,你还会不会回来?’
‘会。’阳光毫不考虑就回答:‘不管到了什么地方,我都一定会回去的。’
她忽然问小方:‘你知不知道卜鹰是我的什么人?’
‘是你的大哥。’
‘他是我的大哥,他当然是我的大哥。’阳光轻轻的叹息:‘可我却不是他的妹妹。’
‘你不是?’小方很意外:‘你是他的什么人?’
‘我是他未婚的妻子。’阳光道:‘我们已经有了婚约。’
小方怔住。
‘阳光’也沉默了很久才说:‘他一直不让你知道这件事,因为他一直认为你很喜欢我,他不愿让你再受刺激。’
小方苦笑。
阳光又道:‘而且他一直觉得自己老了,觉得自己配不上我,一直希望我能找个更好的归宿,所以……’
小方替她说了下去。
‘所以他才要你送我,送到江南?’
‘他就是这么样一个人,总是替别人着想,从来不肯替自己想想。’阳光也苦笑:‘可是他的外表却偏偏冷得像冰一样。’
她的笑容虽黯淡,却又充满骄傲,为卜鹰而骄傲。
‘他为了你,不惜跟他的伙伴争吵,甚至不惜他自己的性命来保证你绝不会泄露他们的秘密。’阳光叹了口气:‘可是这些事他宁死也不会对你说的,因为他不愿让你心里有负担,不愿让你感激他。’
小方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生怕自己胸中的热泪会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他的泪不轻流,他心里的感激也从不轻易向人叙说。
又过了很久,‘阳光’才接着道:‘不管他怎么对我,我对他都不会变的。’
‘所以不管你到了什么地方,都一定会回来。’小方说。
‘阳光’看着他,轻轻的问:‘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当然明白。’
‘阳光’笑了,真的笑了,笑容又变得像阳光般灿烂辉煌。
她又握住了小方的手,握得比以前更紧。
‘我知道你一定会明白的。’她说:‘我也知道他没有看错你,你的确是他的好朋友。’
就在他们笑得最开朗,最愉快时,他们忽然听到一种痛苦的声音。
不是呻吟,也不是喘息,而是一个人只有在痛苦已到极限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声音很低、很远,如果不是在这死寂的大漠之夜中,他们很可能听不见。
现在他们听见了。
这是沙漠的边缘,是个已干涸了的绿洲。
绿洲已干涸,正如美人已迟暮,再也无法留住任何人的脚步了。
‘阳光’带小方走这条路,不但因为这里行人已少,也因为别人想不到一个像她对沙漠如此熟悉的人,会到一个没有水的绿洲来。
没有水,就没有生命。旅人远避,绿树枯死。只剩下一座土丘仍然顽强如昔。冷眼坐视着人间的沧桑变化。
他们听到的声音,就是从这座土丘后传来的。
土丘后有棵枯树,树上吊着一个人,一个本来早就已经应该死了的人。
无论谁受过像她这么多折磨酷刑之后,都很难活到现在。
她能活到现在,也许只因为她只有一半是人,另一半是魔。
这个人赫然竟是‘天魔玉女’柳分分。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衣服,连小方都几乎认不出她就是柳分分。
她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连呻吟声都发不出,只能用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乞怜的看着小方。
她不是要小方救她,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是绝对活不下去的。
她只求速死。
小方明白她的意思,小方也知道,如果给她一刀,对她反而是种仁慈的行为。
但是他没有出手,因为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不管怎么样,这个人毕竟还没有死,谁也没有权力决定她的死活。
‘阳光’已经扭过头,不忍再看她。
‘我们走吧。’
小方不肯走。
‘阳光’叹了口气:‘你既然救不了她,又不忍杀她,为什么还不肯走?’
小方自己也说不出理由。
人性中本来就有很多种情感是无法解释的,所以每个人都常常会做出一些连自己都说不出理由来的事。
小方只想先把她从树上解下来。
‘阳光’却拉住了他的手:‘你绝对不能动她。’
‘为什么?’
‘因为你只要一动她,别人就知道我们来过这里,就知道我们走的是这条路了。’
‘别人?’小方又问:‘别人是谁?’
‘阳光’没有回答,因为‘别人’已经替她回答了。
‘别人就是我。’
声音是从小方身后传来的。
小方连一点感觉都没有,这个人就已幽灵般到了他身后。
——从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要走。
小方握紧双拳,连指尖都已冰冷。
但是他并不觉得意外,因为他早已知道班察巴那绝不会放过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