阋墙恨
‘你还不承认?’
燕荻燕大少宛如厉鬼般狰狞着面容,瞪视着面前的‘鬼捕’铁成功说。
‘鬼捕’微秃的顶门,汗珠子一颗颗像黄豆一样沁出,他正极力的忍受着如万蚁噬心的痛苦。
他旁边的展龙也同样五花大绑的缩成一团。
这是一间石室,却无疑如地狱般的令人感到可怖。
地上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刑具,甚至连墙上、屋顶上也都吊着吊环、油锅,和一些见都没见过稀奇古怪的玩意。
‘鬼捕’成天在牢房里进出,他见过各式刑具,也都明白它们的用途。
可是他却没想到这个地方,这些刑具竟然连他见了都会心惊肉跳。
现在他被吊着,他背后钉板上的钉子已一根根入肉半分,而他的脚趾头赫然已插入了三支竹签。
‘十指连心’,再加上后背的钉板,这种酷刑又有谁能受得了?
抬起惨然灰败的头,‘鬼捕’面无人色的一张脸,已因痛苦而扭曲的变了形。
‘你……你又要我说……说什么?’他语声孱弱的道。
冷哼一声,燕荻凌厉道:‘说那个杂种为什么会没死?说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了事有蹊跷?’
‘你……你应该知道的,他是个顶……顶天立地的汉子,怎么能死?你都没死,他又……又怎么能死?我真不明白,为……为什么你会做出这种丧……丧尽天良的事情?他……他可是你的亲兄弟啊……’
‘鬼捕’的话说完,已因痛苦而颤抖不已。
‘呸!兄弟?什么兄弟?我已说过我没有这种杂种兄弟,他不明不白的来到我们燕家二十几年,吃我们的,用我们的,到末了,他凭什么要分我燕家的财产?他凭什么要处处超过我?“玉龙燕二少”,为什么人家只知道燕二少,难道我这名正言顺的大少爷就要样样不如他?他只是个杂种,杂种,来历不明的杂种啊!你们知不知道……’燕荻咆哮的吼道,双目似欲喷火。
杂种?
一下子‘鬼捕’和蜷缩在地上的展龙二人全明白了。
只是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的妒嫉心居然会强烈到这种可怕的地步?
就算燕二少不是他的亲弟弟吧,但也总是在一起生活多年呀!
财产、名声真有那么重要?重要得会逼着这位薄有名声的‘无回燕’做出这么绝情的事情?
‘无回燕’,‘无回燕’可是有求必应的不是吗?
对外人都能有求必应,难道对一起长大的人就不能容忍?
‘鬼捕’心里长叹一声想,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难道——
难道他的所为全是掩人耳目?
难道他的所行全是沽名钓誉?
‘你……你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鬼捕’轻叹的问道。
燕荻笑了,只是那笑给人一种冰冷的感觉。
他突然缓声道:‘一山难容二虎,“回燕山庄”应该只有一个主人,一个真正的主人,你知道吗?生我的家里我竟然像是个客人?好像全庄上下都把我当成客人,那种每个人对我都是可有可无的态度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啊!还有——还有他那骄横不可一世的样子我更受不了,卧榻之旁岂容人酣睡?这一切都是我的,都是我的,你懂不懂?……’
刚开始还很平缓的声音,到后来却愈说愈激动。
‘鬼捕’已明白了一切,一个人要到了这种地步,完全是一种疯狂的行为。
他现在的心态已不是任何人,任何言语所能令他改变了。
‘你……你真的欲置他于死地才甘心吗?’
‘是的,我一定要他死,只有他死了,别人才看得到我,也才能显得出我不比他差,他一日不死,我就一日无出头之日。我曾经用尽一切方法,笼络过所有的家丁及江湖人士,我不但失败,也失望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每一个人眼里看到的都只有他一个人?为什么每一个所谈论的又都是只有他一个人?为什么啊——’
燕大少现在的样子哪还像个人?
一个人哪有这种似欲择人而噬的可怕神态?
他挥舞着双拳,眼眶里布满血丝,恐怖的表情,森森的白牙,口里低吼着。
这一连串的为什么,倒把‘鬼捕’给问傻了。
是的,江湖上提起‘回燕山庄’来,人们第一个念头就是有个名动山河的燕二少,再来人们才会想起那个老好人大少。
平心而论,燕大少爷也非泛泛之辈,武功、才智、人品也甚为出众,可是为什么人们谈论燕二少的地方多?提起大少爷的地方少呢?
‘鬼捕’当然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也无从回答这个问题。
世上本来就有许多事情是没有理由的。
有人幸,当然也就有人不幸。
有人成名的快,可是也有人努力了一辈子,还是默默无闻。
就像有人做了一件狗屁不通,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声名大噪,轰动天下,而有人行善了一生,最后却落得一个啥也不是。
这不是很矛盾、很无理、很无可奈何的事吗?
‘你……你太偏激了,也……太看不开名利……’‘鬼捕’只得这么说。
古怪的瞪着他,燕荻不再咆哮:‘我看不开名利?是的,我看不开名利,试问有谁能看得开?你,你看得开?你终日东奔西跑,缉凶拿犯,最终的目的岂不也是升官发财,追求名利?他,他挑青城、闯武当、上少林又哪一样不是追求名利?得了,你少跟我谈人生、谈道理,没人会信你那一套……’
是的,芸芸众生又有谁能看得开名利二字?
一般人是如此,身在江湖所追求的何尝不更犹有过之?
‘燕大少,我……我想你的方法错了。’
‘鬼捕’实在不知再如何点透这块顽石。
‘我不认为我错了,就算错了,我也要继续下去,原先我诈死,只想引起他陷入我早张好的网里,然后再突其不意的除掉他,谁知道他比我更奸诈、更狡猾,居然宁可自己背上恶名,害得我前功尽弃,我更没想到那不要脸的贱人竟也帮着他做戏?我痛恨,痛恨他们这一对禽兽不如的畜牲,我可怜,可怜我那四岁的儿子燕行,我更可耻,可耻你这江南名捕也会相信他们的鬼话?难道他们的居心你还不明白?我既死了,他们又怎会留下我的儿子?这种连三岁小孩子也骗不了的把戏,也只有你们才会相信,不错,我想杀了他,但是他又何尝不想除了我?连一个四岁的孩子都不能放过,也还亏得你们视若神明的供着他,护着他,你……你们简直助纣为虐。’
这件事情怎么突然又会变得那么复杂?迷离?
‘鬼捕’听完燕荻的话后,简直不知道该相信谁了?
固然燕荻心存不正,但是燕二少岂不也有许多行径难以让人信服?
尤其‘玄玄女’的出现,以及那四岁孩子的死,不也透着悬疑?就算巧合好了,又怎会有那么多的巧合?
‘鬼捕’脸上已冒出冷汗,却不是因为刑具加身痛苦所致,而是一种起自心底的寒意。
一种对好友起了怀疑,失去了信心所出的冷汗。
你如有过被一个最好的朋友出卖了的经验,你当能体会出他现在的心情。
他是个破过许多数不清各类案子的名捕。
他当然知道没有一成不变的事,和一成不变的人。
他当然更知道许多明明不可能发生的事,也都令人难以置信的发生。
——‘人心难测’,对任何事情都存着怀疑。
这是每一个办案的必守的信条,所以‘鬼捕’的内心开始有了一种莫名的惶恐。
目前的这一切,他都没有感到一点害怕,可是想到如果事实真如燕荻所说的话,他已怕了,而且还非常怕。
不想问,不敢问,却又不得不问。
‘鬼捕’犹豫的还是开了口:‘你……你已知道有人伪冒了燕大夫人……’
燕荻双手捏拳咬牙道:‘我当然知道,我更知道我那小姨子早已倾心于他,一个无耻的女人,还有什么事会做不出来?我只希望她尚不致于狠毒得杀了她的姐姐才好……’
似乎忘了痛苦,‘鬼捕’追着问:‘怎么说?’
燕荻痛心的道:‘哪有一个做妻子的回娘家一去半年?又哪有做妻子的放得下稚龄的幼子和丈夫?又有谁能瞒得了我的死讯?那么她为什么不回来?’
‘鬼捕’如掉入冰窖,他不禁起了轻微的颤抖。
这的确是不合情理的事情。
‘君山’赵家亦为武林一脉,这么大的事情发生,他们岂能不知?又岂能不闻不问?
‘听说嫂夫人不会武?’‘鬼捕’再问。
‘是的,“君山”赵家只有她一人不会武,所以“玄玄女”赵蓓妍那个贱人伪冒她,实在拙劣的很,明眼人哪个会不知?’燕荻茫然的说。
‘鬼捕’陷入了沉思,他在想什么?
燕荻也似乎坠入了回想里,他又在想些什么?
从他的痛苦眼神里,似乎可看出他内心的激动,难道他正想起了娇妻爱子?
还是想起了这一切始作俑者到底是谁?
展龙——这位只知救人,不知杀人的‘神医武匠’之后,此刻他又在想些什么?
他虽缩在一隅,被绑得像粽子一样,可是他却一点害怕的样子也没有。
难道他也陷入了这件错综复杂的案情里?
还是他也想起了自己,想起了视同陌路的胞妹——展凤?
从沉思中醒来,燕荻燕大少回到了现实。
他冷漠的问:‘安排替死的人是谁?’
这个时候似乎已失去了再隐瞒的必要。
所以‘鬼捕’说了,毫不保留,也没隐瞒的全都说了出来。
在听完了‘鬼捕’的话后,意外的燕荻并没怨恨,他只淡淡的说:‘我早就知道他不会那么容易死的,只是却没想到是你和那贱人共同串谋……这样也好,大家豁开来干,谁也不必再有顾忌,再说这个世界本就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想不到这杂种竟有那么多的帮手……’
‘你……你知道?’
‘我如不知道,我还能活到现在?不过这也没什么,现在“快手小呆”已成了锦江亡魂,李员外也成了丧家之犬,不但丐帮,就算所有的江湖人士恐怕也都会视他如过街老鼠,而你却成了我的阶下之囚,至于这位展公子,根本成不了大事,我又何惧之有?等一切事情解决了,我会放了你们……’
‘鬼捕’和展龙二人真没想到让燕荻派人掳来后,外间的事情竟有那么大的变化。
然而他们除了空自着急外又能如何?
毕竟他们本身可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
想知道的事情既已知道。
既没什么好问,燕荻已无须再用刑。
所以他放下了‘鬼捕’,并松了展龙的绑,只留下了一句让人啼笑皆非的话走了。
‘保重’。
‘鬼捕’不知道自己要如何保重,他却知道就算这位救人无数的大国手在侧,也无济于事的。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这整间除了刑具外啥也没有的石屋子里,又要他怎么施展回春妙手呢?
当然,‘鬼捕’灰败的脸色,遍体的鳞伤,展龙全看在眼里,除了一抹安慰的苦笑外,他实在没法子让他减轻些痛苦。
厚重的铁门关了,‘鬼捕’才想起尚有许多问题没有弄清楚——
燕二少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如果不知道,那么燕大少又怎么知道?
在燕大少那段诈死的日子里他去了哪?又做了些什么?
那四个无辜的证人又是怎么死的?
还有二少如今在哪?他又要如何对付他?
当然他更不知道他又怎会出现在展凤的房里?以及江湖中即将掀起漫天血雨。
‘姚堂主他没死,那是把杀不死人的刀。’
‘快手小呆’的话还没说完,他已感觉到一柄拐子刀像撕裂自己一样的切入了右后背。
那应该是种极大的痛楚,而那种痛楚还没来得及意会的时候,他已听到自己的肋骨折断声,紧接着,后腰巨大的撞击已使得他整个人有种碎了,散了的感觉。
他看到了血,自己身上的血。
而那血就像是一盆火红的凤仙花汁,让人洒向了空中。
忘了痛楚,忘了创伤,更忘了天地间的一切。
但是他却忘不了那对原本令自己如沐春风,如饮蜜汁的双眸,怎么会一下子变了?
能忘了一切,他又怎能忘得了这是一场多么不公平的决斗?
能忘了一切,他又怎能忘得了三个比自己大五倍年龄的人所做的承诺?
——我不能死,我要报复。
——我要揭开她那虚伪的面具。
——我要杀了这些不重言诺的伪君子。
几乎来自一种奇异的力量。
也似乎一种求生的本能。
小呆顺着最后着身的一击,他抬手封住了后背的穴道,止住了外创的流血,并且借着那巨大的推力滚向了江里。
一入水他才感到身上的痛楚已不是人类所能承受得了,这一剎那的刺激也让他明白了一件事。
闭上了呼吸,他似乎已回到了当年。
‘龟息大法’,是的,小呆曾经把自己埋在沙里苦练过。
一个人失去了求生的意志力,哪怕是一点点小伤,也会演变成一个大伤,甚至会失去了生命。
相反的,一个有强烈求生意志的人,明明在别人都认为活不了的时刻,却能奇迹似的活了下来。
而且活得很好。
小呆只有十九岁。
十九岁正是花样的年龄,也正是成长的年龄。
他怎么能死?又如何能死?
毕竟这整个故事里,他是个重心的人物,也是个可爱的人物。
好人不能死,可爱的人当然更不能死。
所以他没死,却也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因为他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气而已。
阳光耀眼。
菊花满室。
当小呆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满室的菊花。
大的、小的、黄的、白的、紫的。
含苞的、怒放的、卷曲的、蟹行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屋子里会有那么多的菊花?
也许阳光刺眼吧!也或许他想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仙境,他又闭上了眼睛。
他真怕自己已死了,他更怕那些大大小小,形式不一,颜色不同的菊花,正是亲朋好友悼念自己所携来的花朵。
因为菊花消魂。
渐渐地,他闭着的双眼又再度的张开,他艰难的露出了笑容。
——他已发现了自己仍然还活着,这不是梦境,更不是仙境。
现在还有什么事能比证明自己还活着更令人高兴呢?
所以他笑了,虽然他全身已痛得他差些流出了眼泪。
能痛就有知觉,有知觉当然就没死,因此他知道他还活着。
又再度的闭上了眼,他想仔细的,慢慢的体会死里逃生后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当然他也想嗅嗅这满室的花香。
正在奇怪着自己怎么从来也没发现,花是那么可爱和那么芬香的时候,小呆已听到一种熟悉的笑语——
‘如果你还不愿醒来,我可以让你长睡不起,你想要选择哪一项呢?’
一听到这声音,小呆已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没死的原因了。
他轻叹了一声,缓缓的张开了眼睛,入目的仍然是那张美得让人心痛的脸,而且彷佛她更美了,美得似乎即将羽化成仙。
‘老朋友,这次你可没哑,为什么不说话呢?嗯?’展凤一张娇靥,近在咫尺,吐气如兰的笑着说。
一下子满室的菊花似乎黯淡了许多,小呆刚想移动身体开口说话。
‘妈呀——’他喊了出来,因为浑身的剧痛。
展凤如百花齐放笑得好美,好美——
小呆已痛得额际冷汗直流,却已看得好呆,好痴——
一会后,展凤才好不容易的止住银铃般的笑声,喘息着说:‘不敢当,我可没有你这么大的乖儿子——’
人美,话里更是俏皮。
这虽是一句玩笑话,却不是人人可说的话。
但是小呆听了不但没有丝毫不愠,反而二百五的望着人家傻笑。
本来嘛,有这么美的一位姑娘能和自己开玩笑,又有哪个呆子会真的生气?又怎么忍心
生气?
‘对……对不起,对不起,小呆,你该不会生气吧……’展凤似乎也觉得这个玩笑有点太那个,腼腆的说。
很想吃吃豆腐,奈何小呆现在实在痛得受不了,口里只得说道:‘没有,我就是想气也没那精力了啊……’
‘为什么每次和你见面,你的第一句话都是那么令人不敢恭维呢?’展凤想起了上次小呆开口的第一句话,不觉又掩口笑着说。
‘是吗?我说过什么话,我怎么不记得了呢?’
他当然不记得,就是能记得,小呆也会装做不记得呀!
展凤的医术好,小呆却没想到好到这种地步,而又神奇得令人瞠目咋舌。
当他知道如果没有了她,自己这条小命恐怕早已到阎王那应了卯时,不觉对她发出一种内心的感激。
这种感激之情很难让人体会,甚至可说已到了‘敬若神明’的地步,虽然他表面上仍然维持着他的一贯作风。
虽然他仍然有些玩世不恭,可是他知道这世上已没人能伤害得了她,除非‘快手小呆’先躺下。
他现在正躺着,一动也很难动,就算你拿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也一样。
可是如果这把刀是架在展凤的脖子上,小呆一定会动,而且动作非常快,动得更让你惊异。
——笑傲江湖,快意恩仇。
——大丈夫恩怨分明,有仇固然要报,有恩又岂能不报?
‘快手小呆’不敢自诩大丈夫,然而他绝对是一个受人点滴必涌泉以报的人。
何况他现在所受的已不是点滴之恩。
因为能治好一个人的哑疾,已够让人涌泉。
再让一个必死的人活了过来,这种恩同再造又怎是‘快手小呆’一辈子所能报得完?
第十天,小呆已苏醒过来整整十天了。
他现在仍然不能动,更不能下地。
所以他也整整的躺在床上十天。
睡觉虽然是种享受,可是如果一个人在床上睡了十天的话,那非但不是种享受,反而是种受罪,活受罪。
因为身体的创伤固然令他痛得受不了,可是他宁愿再痛点,也不希望现在这种全身像块门板一样僵硬的感觉。
人就是这样,不能说话时才明白能开口说话是件多么开心的事,而当全身僵硬如瘫了的时候,也才知道能够跑跑跳跳,甚至走一走那才是一种享受,一种花钱也买不到的享受。
就如同一句老话:一个人失去了健康,才明白健康的可贵,不是吗?
当早上的第一道阳光射进屋子里的时候,小呆已醒了。
于是他似乎什么也没想,而又什么都想的一直睁着眼睛,直到绮红端着面盆及漱洗用具进来。
绮红,可能三十几岁的年纪。
虽然她已快到了徐娘半老的年纪,然而她却有颗少女的心——一颗像是什么都懂,而又什么都不懂的心。
她风韵犹存,是个成熟的女人,可是有许多地方却又像个十五、六岁的大女孩,却什么都好奇,尤其对男人。
她低着头,因为她必须注意脚下那一盆盆散置地上的各式菊花,而小呆却一直在注视着她。
小呆接触过许多女人,却从没碰到过一个像这样的女人,一个就算用放大镜也看不透的女人。
他只知道她叫绮红,称呼展凤为小姐,事实上她们到底是不是主仆的关系,很令小呆怀疑。
但是他已懒得去想,更不愿去想,因为对女人,小呆不只寒透了心,更伤透了心。
然而对女人他却实在不知该去怎么面对,毕竟一个女人差点要了他的命,而另一个女人却又给了他一条新的生命。
‘咦!呆少爷你醒啦?’
放了脸盆,绮红开始了这些天来的‘早课’,她绞了毛巾,侍候着给小呆净脸。
等一切弄妥了,小呆轻声的说了声:‘谢谢你,绮红姐。’
‘哪里,您客气啦……对了,您饿不饿?要不要我去把吃的端来?’
‘等会好了,现在我尚不觉得饿,展凤姑娘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不过我想也快了,这次大水冲毁了不少的人家,也伤了许多人,唉!我家小姐可有得忙喽……’绮红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回着小呆的话。
很不习惯让人家称呼为‘呆少爷’,可是这个女的偏喜欢这样叫,小呆也只好由她,谁要自己的父母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名字呢?
小呆默数着日子,他发现展凤已经离开这里八天了,而他也仅仅只见过她两次面而已。
他当然知道那位展凤姑娘此刻正忙着在救人,毕竟她有颗菩萨心肠,不是吗?
‘呆……呆少爷,呆少爷……’绮红望着小呆突然不出声,便轻声的喊了两句。
‘啊?什么?你叫我?’小呆回过神,有些惊愕的说。
笑了笑,绮红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呆少爷,我们小姐托人传话说您的药一定得按时服用,还有要您千万不能妄动真气,否则三个月可以养好的伤,恐怕要三年才能养好了。’
有些感动人家在外面,心还惦记着这里,小呆道:‘绮红姐,我知道,你放心好了,我这条命是你们小姐给的,我哪敢不听话?再说我还真怕要我三年都躺在床上呢。’
‘您知道就好了,自己的身体可只有自己保重才行。’绮红投过奇怪的一瞥后,又端起面盆走了出去。
只道是这儿应该是‘展抱山庄’,小呆却没想到这儿离‘展抱山庄’竟有数百里之遥,居然到了峨嵋山。
第十六天的黄昏,展凤回到这里,她风尘仆仆有些憔悴,却仍细心的检视了一下小呆的伤势。
然后就用细木条做成了一个架子,把小呆自颈至腰给固定了起来,并且说了一句小呆最为开心的话。
‘你现在可以起床,也可以走动,当然是要非常小心才行,否则牵扯到伤口,可会痛得令你喊救命哩!’
一个人在屋子里躺了十几天,一旦可以起来了,他最迫切的当然是希望看看外面。
‘这……这里不是你的家?’小呆有些惊异的问。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这里当然是我的家。’
‘可是你的家不是这个样子……’
明白了小呆的意思,展凤笑得弯下了腰说:‘没有人规定一个人只能有一个家是不?狡兔都有三窟,何况人呢?……’
小呆不明白展凤怎么会把一个人拿来和狡兔比。
‘瞧你惊讶的样子,就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告诉你吧!我有许多产业,这里只是其中的一处,再说我那天发现你的时候,你可是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了,这儿最近,所以我只好把你带到这喽。’展凤解释着说。
‘那么这是哪里?’
‘峨嵋山区。’
小呆现在的样子挺滑稽,想想看,一个人的身上架着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木架子,岂能好看到哪里?
望着朦朦的山影,小呆苦着脸说:‘这……这个难看的东西,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取下来呢?’
‘我也不敢说,这还得看你复原的情况而定,怎么?刚能走,你就想“跑”了?’展凤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说。
‘不,不,你误会了,我……我只是不习惯身上套着这个“枷锁”罢了……’
‘那可是没办法的事,要怪只能怪你自己为什么会打不过人家。’
一听这话,小呆的脸阴沉了下来。
‘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现在外面全已传说你死了,而且李员外也成了丐帮的叛徒,正亡命天涯……’展凤注视着小呆的表情说。
‘叛徒?李员外成了丐帮的叛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自己的死,小呆似乎还没对李员外成了丐帮叛徒一事来得关心。
展凤当然注意到了小呆的反应,然而她却说:‘好像李员外投入了一个叫……叫“菊门”的组织里。’
‘“菊门”?’小呆轻念着这个从没听说过的组织。
露出疑惑的表情,小呆说:‘这是个什么帮派?好像从没人提起过嘛……’
‘当然你没听过,这个组织还是在望江楼之战以后才出现的,不过最近江湖上好像都在谈论着这件事情,因为这个组织不但神秘,而且隐约中已控制了江南和江北,甚至许多成名的武林人士都已投效于它……’
‘那么它们的宗旨是什么?目的又是什么?只为了开山立派吗?’
江湖人,江湖事,小呆本为江湖人,他对江湖事岂能不关心?尤其当他知道李员外也进了这个神秘的组织里,他当然会问。
‘详情我也不知道,不过他们吸收的对象却全都是一些在情感上受过创伤的武林人士。’展凤说。
‘哦,这倒是个奇怪的组织,我看现在的我也应该是他们吸收的对象了。’
小呆茫然的应着,难道他又想起了什么?
有些试探,展凤问:‘你是不是又想起了她?’
回过身,小呆脸上的表情恐怕是他这一生最严肃的时候。
‘不,我想今后我是再也不会想起她了,在我和姚伯南决战时,当我突然发现我竟然失去了力量,从那时起我已明白了一切。对她我没有怨恨,毕竟我曾深深的爱过她;只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我和李员外同时死掉?你是女人,也是她的好朋友,你能告诉我吗?’
没想到小呆会有这么严肃的表情,也没想到小呆会突然问自己这个问题,展凤有剎那的错愕。
‘你……你不爱她了?’
‘爱?’小呆哑然笑道:‘你能爱一个处心积虑想要杀掉你自己和你最要好的朋友的人吗?’
展凤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不安,她嗫嚅地说:‘你……你们之间的故事我不太清楚,所以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做……还有,她也不是我的朋友。’
这下小呆可真呆了,他瞪着怪眼说:‘她不是你的朋友?可是我明明看到你和她是那么的熟悉……’
‘熟悉就能算朋友吗?何况朋友又分好多种,我认识她,只因为我曾替她治过病,她虽然到处对人吹嘘我是她的好朋友,可是说实在的,我除了她叫欧阳无双,有个有钱的老公之外,我是什么也不知道。再说每次也只有她来找我,我连她住在哪都不知道,如果这也算朋友,恐怕这种朋友我数也数不完,因为凡是给我治过病的,已多得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了呢?’
没想到展凤和欧阳无双是这么个‘朋友’法。
是的,朋友可分好多种,有生死之交,也有点头之交。
有好朋友,也有坏朋友;有共患难的朋友,当然也有共酒肉的朋友。
所以生意上来往的人可称之朋友,那么大夫和病人之间又何尝不能称之为朋友呢?
夕阳美,可是一个美人站在夕阳里,人们的眼睛看到的却只有美人。
一个美人说的谎言,当然是一个美丽的谎言。
而美丽的谎言有时候却让人不忍去揭穿它。
何况现在的小呆根本只想遗忘,他又怎么会去追问?
莫说展凤说的话小呆会相信,就算展凤要他现在死,小呆恐怕也会毫不犹豫。
因为他现在能够活着也全是她赋予的。
展凤又走了,她匆匆的回来,只为了放心不下小呆。
毕竟嘉陵江大水,外面有成千上万的人等着她去救,所以她回来只吃了一顿饭,和留下了这么一个古怪的架子。
好在她临走的时候,对小呆说这个架子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可以拿掉,要不然小呆还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摆平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