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〇〇八年六月四日上午
地点:汶川县映秀镇阿坝州气象站帐蓬内
口述者简介:
刘光,四十六岁,羌族,阿坝州农业气象中心副主任。“5·12”汶川大地震发生以后的第一时间,刘光与其他气象人员一道,从马尔康奔赴重灾区理县、汶川等地,在道路不通的情况下,徒步进入重灾区。并主动请缨,参与到由阿坝州副州长肖友才带领的第一支穿越“死亡峡谷”的突击队,冒死为最严重灾区草坡乡、桃关乡、银杏乡等地老百姓提供物资及其它必要的援助,并为突击队、阿坝州指挥部及州领导提供当地气象预报服务,从而保证了各方抢险救灾的决策做出。
我是五月十三号从马尔康出来的。到理县之前二十多公里就没有路了,我们是徒步走到理县的。当天(五月十二日)下午就准备走的。有人说,路不通,要抢一下才能走。雨又下得大,到理县是到不了的。然后第二天上午出发。头天我们走了一段路,前面路不通,雨又下大了。晚上不能徒步。我们就决定第二天一早出发。没有路的地方我们就徒步。大概二十公里路走了四个多钟头。其实就是在跑步。你不跑没办法,(山上)石头在滚嘛。当时我们气象局来了四个人,有一个是从部队转下来的。他碰见我们,他自愿带路。他知道那段路况。什么地方有飞石,什么地方应该快速通过,什么路应该改道过去。那时候没想那么多(危险),反正就是要去。最危险的地方,根本没办法照像!安全要紧啊!很多惊险的地方,根本就没法照像!根本不敢照像!只有稍微缓一点的地方可以照。
过路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先跑过去看看情况,然后再让后面的人通过;还有就是分开距离,不然的话,飞石下来没有让的地方。当时还背着(气象)设备,还有些简单的药。因为那里我们没有医务人员,都是懂一点一般的清洗啊、外伤包扎,等于就是很简单的卫生员吧。所以也没办法带那么多药。就是空手都很困难。那是头一天(五月十三日)走的路,第二天走的路,从理县到汶川有至少四十多公里,有一节路呢中途有老百姓。理县垮的地方不像汶川这边,比较好,有车,老百姓就自愿送我们。因为看到我们也急着往重灾区赶嘛。还煮稀饭、摆了水在路边,让我们喝。三轮车、自行车、拖拉机、汽车,我们什么车都坐。就是能坐一百米坐一百米吧。走路最恼火的就是口渴。又不能带太多水。你没办法。那些女同志特别辛苦。女的就基本上是第二天才赶到的。那条路(作者注:理县到汶川的路。)也是奇迹,三天就打通了。没想到。我估计要是平常嘛,就是最快的速度要半个月。有些人估计是三个月修通就不错了。我真佩服他们,十九局的。阿坝州指挥部的把所有沿途搞工程的,全部调过去修路。不打通的话,不行,救灾物资进不去,伤员运不出,几万人呢。
我们从汶川到映秀,是一条“死亡峡谷”。当地老百姓这么说。从汶川过来,要经过草坡乡、桃关乡、银杏乡几个最重的灾区。那边是一段一段被分开了,道路不通。首先到草坡乡,到草坡电站。场长嘛,就跟他交待了,把他们场里面的人组织起来进行自救,等待援救!我们找了草坡乡的乡长。他就把那些村民组织起来了。把那些伤员安顿好。到八个地方开了八次会,基本就是抗震自救这些,对伤员这些简单地救治。那些老百姓第一就是希望政府赶快送药来。吃的呢,都没得啥子(什么)吃的了,吃得很简单,有些就吃一顿饭。最低要求就是要药,要救伤员。这就是第一信息。
我们从草坡下来到比较大的地方就是桃关。那个地方因为有个工业园区。那天刚好因为州里面的领导和他们老总要去视察,他们就没睡觉,也就是没上班,准备迎接。结果地震来了,大部分人都活出来了,都没得问题。起码有两三百人没有糟(死)!挨到工业园区很多农民的房子都是才修的,搬迁去的,所以说房子震得不多,还包括过路的那些旅客、灾民有三千多人就全部在那儿。我们先头一支部队总共有五个人进去了。他们就成立了临时指挥部,正在研究这件事情,研究咋个(怎么)协调。部队只有几个人,地形啥子都不熟。他们就主张喊老百姓撤退,往外头走。但是根本没法走,那些路咋个走嘛?包括伤员。我们走拢(走到)过后肖州长(作者注:阿坝州副州长肖友才。)就明确指示,马上成立指挥部,包括乡里的几个村子,都要进行联络,有情况就时刻进行帮助。三千人必须组织起来,把粮食全部集中起来,然后乡书记任指挥长。当地老百姓看到部队的人和政府的人都进去了,拍手欢迎。觉得救星来了!所以说,我们一进去,他们就感觉有希望了。情绪就稳定下来了。他们部队当时在研究啥子呢?他们在研究如何把这三千人带出去。我们一过来,马上就跟他们桃关的人说,要尽量劝说那些人不要走,等待援救,因为部队从四面八方都在朝这里走,都在过来营救。就给他们做了安排。但是还有极个别的,第二天出来就打死了七八个。还有一个谣传,有暴雨!我带了预报下去的。我就跟他们明确说,近期没得暴雨。要他们镇静。我是搞这个专业的,他们就相信噻!他们害怕泥石流。
这下子,我们就去看望他们伤员。对他们进行宣传,要他们镇静。他们自己也有些药,乡村医疗队也开始医疗救治工作。我们了解了受灾情况以后,就从那里出发。到了一个收费站。这儿光工作人员就死了七八个。那些房子是好的,石头滚下来把房子全部打穿了。然后我们就到了银杏乡。银杏乡有个组,是受灾最严重的。我们就把他们村长、组长找到,就给他们安排,咋样自救?跟他们计算粮食。如何支撑两三天?那些老百姓看到政府来了,就都很激动。喊政府把他们带出去,要走!他们说要下暴雨,泥石流来了,我们咋个办?高头(上面)有堰塞湖。那个村八十多个人,只活了二十几个。有一个组只活了两三个人。等于全部埋了。灾情是相当严重的,伤员(伤情)也很严重。我们那天上银杏的时候,把吃的东西都给了老百姓。有几件事很难忘。
就是肖州长专门去看一个伤员,(那个伤员的)脚被打伤了。脚有点生蛆了。肖州长就用消毒水帮他洗。我们只带了那些简单的药品。看病人的情况治。病人都在帐蓬里嘛。我们就去看。有个娃娃呢大腿这儿也(被)打烂了,造孽得很,没有一颗药,止痛片都没得。还有一个娃娃,三岁多点,全家人都打死完了。只剩一个爷爷,七十多岁了。还有一个小女子,她妈打死了,她还骑到她妈的颈项上,一点都没得伤。又不哭又不开腔。就闷在那。最后余震小一点之后,因为天天都有余震,余震小了之后,他们村民过去,就看到那个小女子还在。就把她拉过来。肖州长当时就说,这个女子把她收到,他要认领这个做女儿。他等于是重灾区第一个认领孤儿的嘛!他认为那个女子很乖,也有坚强的一面。没哭一下,在那儿坐了两天。肖州长就跟县委书记打了招呼,要收养这个女子。他说,这个你们记到(记着),尔天(哪天)喊他们跟村上打招呼,他要来领养这个娃娃。然后又跟村上察看堰塞湖。又跟他们讲解,近期没得暴雨。喊他们不要走。
那个脚打到生蛆的那个伤员呢,在喊他们村民赶快走嘛,天天晚上都在摇余震。一摇余震,山上那些石头都哗哗地铺天盖地压下来。村民对地震很惊慌了。再加上听谣传有暴雨,就更紧张。我们就正式跟他们说,没得暴雨!让他们就在这,一定要等待救援!那个伤员喊他们村民把他抬到河里甩了。他其实不是他们那儿的人。是在那儿工作的,不晓得是不是养路的。但是,哪个舍得甩他呢?村民还是尽他们所能照顾他。另外还有一个伤员,是外省的一个老板,在那儿做生意,他等于是在地震发生过后救当地人受了伤。是重伤,内伤。脸色掐白(煞白)。我们看了一下。跟他摆谈,他一句话不说。因为没有药治嘛,他肯定也很痛苦。我们就跟他们村上说,虽然是外省的,所有在这儿的人,包括过路的游客那些,都要给他们照顾好,要互相帮助。这种时候要团结起来,把大家组织起来,让大家凝聚在这个地方,要等待援救,等待大部队的进入。我们马上就把这些情况反映上去。我们带的干粮不多,也尽量给了他们些。给娃娃们一些糖。村民留我们在那儿住。但是我们对下面情况不了解,下面还有很多村庄还没到,那里的人也需要救助。他们也很困难,我们想到他们那个地盘又小,我们去住了,老百姓就没得住的地方。他们搭的是简易的棚棚,只是把伤员安顿到,其他人全部挤在一个帐蓬里头。条件是很艰苦的。我们就跟他们说,最多两天,粮食和药就会送进来。我们也充分估计到这种形势。因为既然我们冲进去了,其他后援的救灾物资肯定也会陆续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