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我摆条,我不理他。我心里好气哦,我那么痛。麻都没麻到。我对象过来看我,听我叫唤得很。他拉开帘子,看到后头一堆肉。他一下就出去了。我看到我这全是骨头,没得肉了。医生说,不能看。就像猪脚杆把肉剔完的那种感觉。哎哟,我心里一下冷。那个医生说,茂县好像不得行,必须要把我转起走。那天晚上我就想,这儿能把我医好,我不走那里走,我就在茂县这儿医。后头医生把液输起,来了也没说啥子,也没说要给你转院,来了就给你取了(输液瓶)。按都没按,就把我拉起走。我对象就问我,需不需要转起走。医生喊我对象不要乱说,意思喊他外头站一下。我心想我站都站不稳,你帮我扶到,喊外头站。好,就把我往救护车上弄。我心想,糟了,肯定把我往外头弄。医生就说,你们家属不能去,外头有志愿者,比家属经用还好,告!喊他们放心!哎哟我心里想,这下出去容易,回来难哦!假如我这断了,我回来咋弄么?心里就想,管他妈的,去医好就得了。他们后头都开玩笑,你们好安逸哦,你们出去还有飞机坐!我说,坐飞机是啥子感觉?只能说是痛那种感觉。根本没想到坐飞机好安逸哦!哪个想坐飞机哟!我说,哪个想坐飞机哦?你们好手好脚的,把你们弄起这样子去坐飞机。手啥子都做不起。吃要人做,洗脸也要人揪帕子(毛巾)洗脸。哪个愿意这么做?我才不愿意的!
转到(成都)华西医院烧伤科,在那儿住了一个月,六月十八号才回来。去华西医院头,不准家属去的。我们姐,我的亲姐姐在唐山打工。她们听说我们家乡遭地震了嘛,她们就赶紧回来。还有我妹妹,我亲妹妹。一起就跟到回来。到成都又转不到,回来不到。(作者注:道路不通,回不了茂县。)她们都是想坐飞机到成都。机场停的嘛。客机不能过来,只能那些运物资的飞机才能过来的嘛。她们又买的火车票。就缘(绕)到成都的。她们十六号才到成都的。她们准备回来噻,我们这儿就给她们打电话,喊她们不得回来,这儿回来不到。因为回来走不拢(走不到)家!路上太危险了。就喊她们留在成都。我下去(到了华西医院)我们姐就去经用(照顾)我。
哎哟,回来以后,啥子都做不到。手现在还伸不抻(伸不直),打不直。里面骨折了嘛!打石膏把它弄好了。弄到医院一个星期就把石膏拆了。医生喊我回来必须要锻炼。还是有点浮痛。医生说我这个得两三年才能恢复。肯定不如以前手那么灵活了。现在就靠自己长嘛。用盐水洗,用清水洗。每天都洗。慢慢恢复。他们医生给的纱布。我在医院里头,医生说,我痛就是好事,就晓得你有知觉嘛。要不痛了,没有知觉就要截肢告!你痛嘛,医生教授就跟你好生说。哎呀,我们这里医生的态度都不大好。像我们不管是哪里痛,你恼火得很。医生就说,你恼火得很,你恼火得很你就回你屋头,你来这爪子?我恼火我就要找医生噻,我不恼火还找医生爪子?你看我觉得外省人,像我们在华西医院,那些志愿者经用还是好!还有那些军校出来的,好得很!你要喝水,他就跟到赶忙给你倒水。像我们这儿,你要喝口水,他半天都不给你倒。
政府的救济给了。一个人十元钱嘛。自己到县城去取,一次领三个月的,九百二。孩子也算的,他要吃饭的嘛!下去一次要花二十元坐车。粮食他们送过来。救济就三个月。这也可以了,不是没得国家管你,他们都说,要是五六年,没得哪个来管你,死都死了。
以后啥子打算呢?房子也垮了,我们连衣服都没拿出来。掏不出来的嘛!埋得太深,那么高的石头。救援部队来救援,你不可能你一家喊人家帮你一下全掏完!没有打烂的就掏出来了,其它的东西就没掏。都是我们回来,对象一个人去掏。掏了小孩穿的衣服。这些衣服都是好心人他们捐赠的。都是新衣服。他们送到村上。村上的干部就每家每户发。不然的话,连衣服都没得穿。我老公去干活了,种点玉米。不种点玉米,收入大家都没得。地里的庄稼还有。就是玉米。往年种的蕃茄嘛,蔬菜海椒这些嘛。今年种起害怕卖不掉。李子茂县都说涨价了,我们这儿才卖五角钱一斤。重建修房子,两万块钱。根本不够。
我们这儿死这么多人,整个茂县,就我们这儿死得最多了。因为我这儿离汶川近嘛,死了这么多,还不算重灾区。才百分之二十。人家珂珂寨也是重灾区。发方便面人家是一家一件(一箱),我们这儿是一家人一筒。我就在想,一家人一筒,我们家好多口人,咋个吃嘛!不知道以后咋过?还是要过噻,一天天过。我们这儿都是两个孩子。只一个的少。我们这儿是少数民族。你去打工,一只手,谁要你,你又能干啥子嘛?过一天算一天。你脚不方便,坐那儿还可以做。
救援的时候,政府(镇)就百分之二十,报上去说我们这儿死了一两个人。报的两个人都还没死。五月十二号那天,他们(镇里干部)在沟头打预防针嘛。建设新农村,搞养殖这些好像有补贴啥子。他们就下来看。那天地震(之前)他们饭吃了就走噻。走到那边,就垮岩了,地震了。后头我们(从成都)回来,他们就给我们拿些沙琪玛发。但是报灾情就不应该给我们报那么矮(小),我们这儿都死这么多人。你看山尖尖那边,基本都垮完的。像我们的房子,那顶子在嘛,里头都是断的,你回去都不得住噻。你回去,随时把你打到底下揾(砸)到底下你都不晓得。没垮的人少得很。只有一些楼房没有垮,基本上都是垮完的。灾民这么恼火,底下(镇里)人还要重建家园,修房子。喊我们自己拿钱来修自己的房子。看五六十年不晓得能不能修得起。因为家里一直都没有宽裕那种,一家人就是做点吃掉点,收入一年也没得好大,娃娃又小,还有老的。哎哟要修房子,我们说我们就在这个房子。(作者注:我采访的地方就在王福巧一家人搭建的临时木板房外面。所以,她所说的房子就是临时住房。)
对救济有啥子意见呢?管理还是更要(好)!他们还说要照顾我嘛。本来是啥子都是砸完的,连吃的锅都是砸烂的,煮饭的炒菜的锅都是砸烂的。你还是要自己买的。锅啥子东西是我们自己去买的。碗是他们这儿发的嘛,是山西支援我们的,一家人八个碗,六个盘子,五个条羹儿(勺子)。
我们都是一个镇的,就该管都一起管噻!有的村就好。每家发五床铺盖被,我们这儿只发一床。一床咋个盖?就像我们姐说的,你们离汶川太近了,汶川又不管你们,茂县也不管。你看,过端午节,对门那个村,都发新鲜肉,一家一斤嘛,我们这儿一两都没看到。现在住的地方每家给你划三十个平方,六口人也是三十个平方。你搭这种自建房,一户给两千块钱补助。重建修房子给两万块钱。两万块钱够啥?钢筋水泥沙石,你啥子都要钱!还要工钱!你还修啥子?工钱还不够呢!我就说,我们这辈子都不要去修房子了!我回来十几天,去上去高头自己家看了一下。一看,整个牟托变了样了,纯粹是脱形了。
哦,国家是好的,政策是好,到我们这些村,就倒歪不斜的喽!倒抖不抖的了,爬也爬不上去,下也下不到喽!不是国家管你,我们家三个伤员,就像我对象说的,你们三个出去,一个十来万,你收入都没得。电视上办得好好哟!我们这个村(地震)那么凶,没得那个记者来说牟托村,电视上报道五十八回,都没得我们牟托村一回。我们牟托(灾情)最凶的,死得也最多,伤员也多,弄到华西医院,现在还有好多没回来!
采访手记:
到茂县南新镇牟托村对王福巧的采访,可以说是对茂县幸存者的唯一采访。事先,我从网上查到茂县三龙乡纳呼村有一个叫杨有福的村民是个幸存者。结果,到了茂县以后,他们县委宣传部的人帮我一查,根本就没有这个幸存者。于是,我觉得线索一下就断了。但是,无论如何村里我还是要去的,因为这里是我采访的十个极重灾区的最后一站。
好在到了南新镇,一位叫袁方艳的姑娘帮我联系到了牟托村这处安置点,并且找到了地震中的幸存者顺家英。显然她还没有从地震的阴影中走出来,一直很难让我进入采访状态。虽经围在一起的她的家人和邻居劝说,仍然没有谈的意愿。我便转向王福巧。本来以为,这次采访就此结束了。没想到,她也是一位地震中的幸存者。一开始她因为害怕,也不愿意谈。后来情绪稍稍平静一些,便把我当成朋友一样,跟我滔滔不绝地摆起龙门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