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月樵也觉得冯梦梅说得有道理。但同时他也觉得冯梦梅让他把家搬回来的另一个没说出来的原因，是她的心里一直还留恋于自己，还忘不了当年的那份儿旧情。现在他和她虽然都已是老年，没有了青年男女间的那份爱的需求，但他知道她依然希望每天能与自己厮守在一起，哪怕仅仅是相视一笑，或者是相互递上一碗热茶，对她孤独的灵魂都会是一种极大的安慰。就是说，冯梦梅建议自己把家搬回来住，不仅仅出于解决自己事业、家庭兼顾的需要，同时也是出于她自身感情饥渴的需要。既然如此，日久天长，就不可避免出现让他在李秋萍与冯梦梅之间无所措手足的尴尬，那么，就将构成对李秋萍心理上的伤害，这是他不愿意的。另外，自己作为病入膏肓之人，既然不可能久留于人世，搬回来又能给冯梦梅多长时间的精神慰藉呢？一旦生离死别之后，不还是让她的精神重陷孤独苦海吗？可他又不便于将这一层告诉冯梦梅，因为，他早已想好，他的父亲是猝死在舞台上的，母亲也是因为生下自己而在舞台上倒下去的。那么，他也可能是命里注定与父母一样，在舞台之上使用完生命的最后一分钟，然后像流星一样，爆发出生命最后一缕光亮后，便猝然熄灭。而为了能够这样与亲人告别，与自己钟爱的梨园告别，事前，他就要保密，不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病情。
如此一来，冯梦梅想说服杨月樵搬回来，杨月樵想说服冯梦梅他不搬回来，便使得这次谈话拖延了许多的时间，以致使两个人在马路旁的林阴带中来来回回踱了许久许久。
突然，一辆白色伏尔加停在路旁，车门开处，宋小鹏笑眯眯地钻出车来：“真是你们？刚才我拉秋萍伯母和秋女从这儿过，听秋萍伯母说像是你们二位在这儿说话，我和秋女还说她看错人了呢！”
“你伯母和秋女？”杨月樵听了宋小鹏的话，有些愕然，“她怎么出来了？”
“那阵儿，秋女呼我，让我用车帮她送秋萍伯母去医院检查病情，我们从医院回来正好从这里经过。”宋小鹏说。
冯梦梅赶紧问：“你秋萍伯母的病情怎么样？”
“医生说这种脊椎破裂导致的髓膜膨出，压迫脊椎神经末梢，从而使下肢瘫痪是很难治愈的。除非到北京三一医院去手术，但成功率很低，也不能保证治好。”
“那怎么办？”冯梦梅又问。
“医生说只能静养，避免髓膜进一步膨出，导致更糟的结果。”宋小鹏说，“但医生还说，这种病不影响人体的正常新陈代谢，只要控制好伤情不继续发展，寿命是不影响的。”
“那就好。”冯梦梅说，“先将养一段儿，说不定哪天科学进步，手术的成功率提高了，就去彻底解决问题。月樵哥，你说呢？”
此时，杨月樵有些出神，听得冯梦梅问话，才转回神来，反问：“什么？你说什么？”
冯梦梅就笑了：“算了，我什么也没说，你想什么呢？”
“我想——本来我想快些回去照顾秋萍，现在既然秋女在家，又已经去过医院了，我就可以晚回去一会儿，再去找戏迷协会的老梁谈一谈联合搞股份制的事。”
“什么股份制？能不能和我说说？”宋小鹏问，“我也正想找你这院长同志谈谈联合的事儿呢。”
“那就还回我家谈去吧，方便。”冯梦梅说。
杨月樵同意了。
三人便一同驱车回到冯家茶馆。
八
刘阳躺在自己公司的一间小屋里，过足了海洛因的瘾，在想心事。
在他看来，他是被宋小鹏和耿小卉共同给耍了。最典型的例证，就是那次他竟然请宋小鹏帮忙，把耿小卉约到银河夜总会去吃饭。一想到这里，刘阳就有一种蒙羞感，就恨得咬牙切齿：此仇不报，非丈夫也！
所以，方才他给耿若渔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他对耿若渔主要表达了四层意思：一，他们全家都喜欢耿小卉。二，耿小卉却好像不喜欢他和他们家。三，耿小卉不喜欢他，他没什么说的，缘分不够嘛！但他不忍心看她不认真嫁人，竟然去接受已与美国侨女订了婚的宋小鹏的蒙骗，与宋小鹏搞在一起，这等于往火坑里跳——宋小鹏是什么人？一个不务正业、无照经营的黑穴头，已故现行反革命宋逸鹏的儿子！还是个行为放荡的道德败坏者。四，宣传口对娱乐场所中的无照经营者惩罚不力，影响很不好，有人告到爸爸耳朵里，爸爸很不高兴，耿叔叔应该心中有数。
这番话，是刘阳事先打好腹稿的，说得不紧不慢，他估计耿若渔是点点入心了。
所以，耿若渔当即在电话中表示：一，他和小卉的继母对他刘阳印象很好。二，据他们做父母的所知，小卉对他刘阳的印象也一直不错，经常在他们面前夸赞他刘阳有本事。如果小卉对他耍过小孩子脾气，那也正常，希望他耐心帮助她克服小脾气。三，小卉一时糊涂受坏人蒙骗，你当哥哥的不该袖手旁观，要代我们老两口干预她的荒唐行径。四，宣传部已经在着手查处娱乐场所无照经营的问题，特别对黑穴头会立即实行严厉打击的。不过，按照政策，这种打击只能是经济范畴的。刑事上的打击还要请他给帮帮忙，搜集些确凿证据才好。
刘阳当然完全听懂了耿若渔的意思，他是在明确表示支持他去追耿小卉，并鼓励他不要气馁，要有耐心。同时，让他设法搞到宋小鹏的罪证，以便共同扭转目前的局面。
他很佩服耿若渔的老奸巨猾和阴险毒辣。
现在他正在酝酿的就是如何尽快拿到宋小鹏的罪证，以对其进行刑事打击（而不单是经济制裁）。只要把宋小鹏送进去，就不怕耿小卉不乖乖回到自己的怀抱中来。
后来，他就有了计策。
他便拿起电话给方头打了过去。
对方接电话的是个女的，说姓袁，刘阳让她通知方头，马上到他的公司来一趟。
下午，方头一走出别墅就把传呼机和手机打开了，一时间他身上铃声大作。第一个电话就是袁小雨的，她冷冷地问：“你在哪儿？”
方头不说自己在哪儿，只说马上就回去。
袁小雨低声说：“你是不是又泡上妞了？”
方头一边从车库里向外倒车，一边用下巴夹着手机应付着袁小雨。
袁小雨听出他心不在焉， 只说了一句：“刘阳等你。”就撂了电话。
方头把车开回公司，问刘阳在哪儿。
小叶子和袁小雨正在吃瓜子。袁小雨一见方头，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介绍情况没说清楚，不禁笑了，说：“刘阳让你到他公司去。”
方头一听刘阳让他去公司，当然高兴，这说明他已经拿他当自己人了。可是他不知道刘阳的公司在哪儿，小叶子乐了，说她可以给他带路，便挤上了车。
袁小雨的脸立即冷得能拧出水来。方头讨好地说：“一会儿回来我有事找你。”袁小雨一扭脸。
方头开着车，问小叶子：“刘阳找我有要紧的事？”
小叶子装成一副老成的样子，说：“我才懒得问你们男人之间的勾当。”
方头扑哧一声乐了，说：“你他妈的真拿自己当正宫娘娘了！”
小叶子往坐椅里面缩了缩身子，说：“我才没拿自己当正宫娘娘呢！玩一会儿是一会儿，傻瓜才当真的。”
方头一手扶着方向盘，空出一只手来，在裙子底下摸着小叶子的大腿。
小叶子问：“我的腿有没有变化？”
方头笑道：“你的大腿有没有变化，问刘阳去，我哪儿知道？”
小叶子惊异地看着他：“你是装的，还是真的？”
方头也侧脸看了她一眼：“你说什么？”
小叶子看出他不是装的，叹了口气，说：“我到这儿来的第一天，就是跟你睡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还以为你对我能有点情意，想不到这么几天你就忘得一干二净。”
方头不好意思了，掩饰说：“我逗你玩的，这种事是轻易忘得了的？”
小叶子不信任地看了看他，问：“我看袁小雨把你看得挺紧，是不是当真事了？”
方头说：“这个小袁，我可是真的一下子都没碰过她。可她就好像是我的监护人似的，处处管着我。”
小叶子笑着说：“这说明她心里真有你。”
方头说：“心里有我的人有的是，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
小叶子撇着嘴，说：“有几个臭钱，烧的。”
快到刘阳的公司了，方头嘱咐小叶子：“可别让刘阳知道我和你睡过，听见没有？”
小叶子满脸不在乎，说：“我跟他上床的时候，也不是黄花大姑娘，跟谁睡都是睡，他才懒得知道呢。”
方头急了，吓唬她：“要是让他知道我和你睡过，你就马上给我滚蛋。”
小叶子讨好地说：“你是我的老板，我当然听你的呀。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别告诉别人。”
方头立即竖起耳朵。
小叶子神秘兮兮的样子，说：“刘阳吸毒。”
方头吓了一跳，忙问：“你听谁说的？”
“我亲眼看见的，那几天他和我天天在一起，我什么不知道？”
方头确实想不到市委书记的公子竟然会吸毒。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是一沾上那玩意儿，就算废了。而且不管你有座金山、银山，都会被吸空。
进了刘阳的公司，女秘书眼尖，认出了小叶子。其实小叶子也只来过一次，是那回坐在刘阳的车里，刘阳进去取东西，让她在车里等着。小叶子被尿憋急了，也下了车，进去找厕所。就是那次女秘书见过她，想不到她过目不忘，这回一见面就认出她来了。
“你是第二次到这儿来。”女秘书说。
小叶子也是个人精，马上说：“不，是第三次了。”
女秘书一怔，竟有点不知所措。
小叶子乐了，偷着向方头一挤眼。
这时候，刘阳从里间屋走出来，看见方头和小叶子，便让他们进到里间屋去。扯了会儿闲话，刘阳让小叶子到别的房间去呆一会儿，他要单独和方头说几句话。小叶子挺不高兴，撅着嘴走了。
刘阳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今天找他来，就是为了宋小鹏和耿小卉的事。他说，我刘阳追耿小卉累得屁滚尿流，每天像做功课一样到戏校去一次，就是石头也该落泪了。想不到，竟是宋小鹏那家伙在耍我！
方头一直眨眼睛听着，分析着刘阳向他说这些话的目的。
“我要让他栽个大跟头。”
刘阳说着，目光直射在方头的脸上。这个夜总会的小老板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能帮我的忙吗？”刘阳问。
方头忙说：“你我弟兄，都是两肋插刀的，有什么事要我做，一句话。”
刘阳点着头，说了声：“好。”他走到门口，开门向外看看，又重新把门关上，回来压低了声音，说：“方头你只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