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仇杰安排在城郊当着社区主任,给他生了个大胖孙子,算是成家立业了。但一提起儿子,仇金玉没少费心。一生下来就屎一把尿一把的不说,后来上学工作,哪一步靠自己都没顺当过。上学,凭考,仇杰考不上重点。但仇金玉一个电话就让儿子上重点中学最好的班上学去了。别人交赞助,仇金玉不交。重点中学校长不傻。要钱,仇金玉打个电话都够他跑断腿的。但仇杰还不争气,最好的学校最好的班,他却总是最差的学生。平时仇金玉没少与校长班主任关照,但仇金玉听到的都是赞扬声。结果高考成绩一出来,原形毕露了。仇杰名落孙山,顶多将就够上三本。仇金玉恨铁不成钢。到处找人想把仇杰弄进二本甚至一本大学,但受体制和地位影响,仇金玉发现自己要是人事部长就好了。他实在无法满足自己的愿望。仇金玉哪能屈居人下?干脆把仇杰送出国留学,直接拿洋文凭。几年下来,钱花不少,可仇杰除学得不良不莠的,没见长多少本领。哎,看来仇杰就不是块读书的料,赶紧回运河就业。运河仇金玉通吃。仇杰先进了一家事业单位,没半年就下派到乡下当了副乡长,转成公务员。在仇金玉运作下,不久前仇杰刚提进城当了社区主任,正科,直逼副处。仇杰福气,爸爸给他架好了官梯,不费劲撮上别人熬一辈子也坐不到的官阶。
仇杰坐享其成惯了,连媳妇都是仇金玉帮他找的。人事局里女孩子不少,高头大马干部家千金就有好几个。仇金玉主张婚姻门当户对,但找儿媳妇他更希望亲家门槛比他家低点,否则会欺着仇家。于是,他看好前年刚考进人事局的女孩孙兰,一个小小巧巧,甜甜津津的女孩。找人一撮合,成了。孙兰进了仇家,仇金玉经常跟老伴嘀咕,吹嘘自己没看走眼,孙兰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儿媳妇,只是仇杰三不足四不足的,怕有点亏待了孙兰。因此,生下孙子,他们老俩口就担当起扶养的责任,任仇杰孙兰小俩口耍去。
但是,仇金玉在对一儿一女的婚姻大事上态度截然不同。给儿子选媳妇,重相貌重人品,向下选,选个孙兰,果真称心如意。但要选女婿却一定要门当户对,而且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一定要高攀一点,最好找个厅级干部家的公子嫁闺女。理由不言而喻。
女儿仇梅从小学到大学,一直是校花。招蜂惹蝶,追她的男生站成一队快能绕地球一圈。有个漂亮女儿,做爸爸的打心里高兴。但是,仇金玉一直担心仇梅学坏。他所指的学坏,就是不守妇道,就是过早失身。仇金玉骨子里非常传统,把女人的贞操看得比品行和才能更重要。他给仇梅立下很严的规矩。小学到高中阶段,绝不允许谈恋爱。任务交给老伴刘丽。发现蛛丝马迹,立即报告。不错,中学阶段,仇金玉没发现女儿什么劣迹。等仇梅上了大学,嘟——,小鸟一般飞走了,不在爸妈势力范围了,仇梅什么表现,仇金玉管不着了。顶多只能利用开会考察机会去看女儿时叮嘱仇梅,“记住,不准谈恋爱。”仇梅回答,“爸,你想让女儿做剩女呀。”仇金玉说,“反正不能胡来,跟谁谈恋爱就做好嫁给他的准备。”仇梅不理爸爸了,甚至根本就不想看到爸爸。开始听到仇金玉到大学看她,每次都带上许多好吃的给她,她高兴得又蹦又跳的。可后来发现爸爸是个老古董,每次看她就是那么几句话,观念落后,思想陈旧,简直讨厌死了,再也不想见到爸爸了。仇金玉再借机看望女儿,仇梅不是上课就是做作业,根本没有时间接见爸爸。真是越怕什么,越有什么。仇金玉一直蒙在鼓里呢,其实仇梅在大学里就引过产。大学毕业回到运河市中学教书,家里没给张罗,就听说谈了男朋友,居然两次打胎,更是给仇金玉丢了脸。
堕胎(4)
这是第三次了,你说让他这人事局长的脸往哪搁?
仇金玉哪还有心思吃饭,手持遥控不停调着电视频道,哪个节目都让他心烦。没有比儿女不省心更让一个中年人烦心的了。
“恨铁不成钢,伤风败俗。可恶!”仇金玉向纸篓里啐口痰。
刘丽扶着仇梅开门进屋。
仇金玉懒得多看女儿一眼。
仇梅脸色苍白,身体虚弱,脚下没根,纸片一般,吹口气都要吹倒似的,要不是妈妈搀着,快不行了。无声无息地挪着碎步进了自己房间。慢慢躺下,慢慢闭上眼睛,慢慢拉上被头捂在自己脸上。
刘丽长叹一声,把仇梅搭拉在床下的双脚捧起来,塞进被窝里,掖好被角。其实天气还很热,根本用不着盖被。但是,打胎比生孩子更痛苦。仇梅这孩子怎么就不接受教训呢,这罪好受吗?做妈的只能这么叹息着,还要侍候着女儿。刘丽轻轻关上女儿的房门,回到厨房里做饭。她打算先给仇梅做点营养丰富的流食,再做她和丈夫的晚饭。
一贯沉得住气的仇金玉居然搂不住火了,他在客厅里很快地来回走动起来。
“哗——,”抓起茶几上的花瓶摔碎了。
“咚——,”一拳把柜式空调砸瘪了。
“汪——,”一脚把刘丽养的宠物狗踢翻了。
等老伴走出厨房,他又举起一只手臂,直直冲着刘丽,手指顶在刘丽的额头上,象警察用手枪顶住一个现行罪犯,“你,我怎么告诉你的?看好梅子,不能让她胡来。结果怎么样?梅子今天走到这一步,你说你有没有责任!她还哪象个女孩子呀,哎,你打算怎么办?”
刘丽让丈夫异常举动吓坏了,哆嗦着说,“梅子大了,哪管得了?你做爸爸的就没有责任?她已经这样了,我哪知道怎么办?”
仇金玉可能发现自己的责任更大,硬棒棒的手臂软塌下来,睁大的眼睛也拉上了半扇眼帘。在他心目中,破鞋婊子之类形容不守妇道女人的字眼尽管不愿用在自己的女儿身上,但事实上又能找到什么更合适的词语呢?本来他还想用恶毒的咒语发泄内心的愤怒,甚至想把仇梅拖起来暴打一顿,看看她还敢给爸爸丢人现眼不,但是,刘丽的话让她放弃了那些过激的行为。
晚上上床,仇金玉感叹,“生闺女就是没生儿子省心,整天担心吊胆的。”
“儿子也不一样让人操心?”刘丽似乎感到丈夫的话是对所有女性的攻击,有义务捍卫女性的尊严。
仇金玉说,“儿子在外睡多少女孩子我都不管,那是他的本事。可女孩子在外挨男人骗了打胎,你说气人不气人?”
刘丽烦了,“怎么男人睡几个女人就是本事,女人找几个男人就让你生气。你这是什么态度,难得你要梅子三从四德地做个修女吗?”
仇金玉翻眼跟刘丽对视,不认识老伴似的,“这话是你说的?你们女人也以多睡几个男人为荣?”
刘丽点头。
仇金玉不可思议,“那么你说你睡过几个男人?”
刘丽说,“我这辈子算栽在你一人手里,下辈子再也不这么傻喽!”
“梅子这样还能嫁个好人家吗?”仇金玉长叹一声,岔开话题,说出自己最大的担心。
刘丽嘟哝着,“烧饼没破糖没淌,几次打胎没外人知道,有梅子那脸蛋,那身材,那文凭,那工作,怎么就不能嫁个好人家?准能!”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哟!”仇金玉又是一声长叹。
自尊心(1)
很快,秦怀阳熟悉了马明侠分配给自己的工作。处理公文材料,新闻报道,协助马明侠工作。做秘书的事,但不是秘书,职务其实就是干事。级别,没有。新进机关的公务员,怎么会有级别?马明侠和同事见面都喊他小秦。至于吃住,人事局只补助伙食费,不解决住房。一天三顿饭都可以在机关食堂里吃。秦怀阳在附近一个小区跟考进公安局的大学同学高家山合租了一小套房子,算是安顿了下来。
机关工作说紧张,其实不紧张。说不紧张,其实有时忙得屁颠屁颠的。不过,也许别人的生活丰富多彩,秦怀阳的生活却相当单调乏味。和大学食堂教室的两点一线类似,秦怀阳又走上了租住屋与办公室两点一线。平时没什么业余爱好。要么在出租屋里和高家山吹牛,要么到办公室上网聊天。
高家山是山东人,直肠子,好处。知根知底,不好处秦怀阳也不会愿意跟他合租一套房子的。秦怀阳虽然没高家山那么敢作敢当,但也从来不爱占别人的便宜。他不仅不爱占别人的便宜,而且特别害怕受到别人的伤害。从小孤门小姓生活在农村,动不动就受人欺负,养成了秦怀阳外柔内刚、外圆内方的性格,自尊心特强。跟高家山在一起住,性格不同,却很能合得来。白天上班,各人忙各人的。有时晚上回到出租屋,一起看电视,相互通报所见所闻。谈得最多的是回忆大学时的事情,谁对谁有意思,谁摸谁的屁股,谁亲谁的嘴,一桩桩,一件件,一幕幕活剧似的,有滋有味。高家山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秦怀阳对许多人和事却一无所知。不是高家山透露,他还蒙在鼓里。即使高家山现在说给他听,他还把那些同学之间的复杂关系当作不可能。有时弄得高家山都替他着急。但憨人有憨福。那些在大学里神气活现的家伙,居然没几个有秦怀阳和高家山就业岗位好的。只不过,与秦怀阳相比,高家山就不能不一肚子牢骚。高家山值勤,不是白班就是夜班,没秦怀阳自在有规律。因此,高家山累成一摊泥似回到出租屋,几句话不说就一肚子牢骚。因为他考的是公安,报到后却安排在十字路口站马路。风吹日晒,脸快成猪肝了。不过,他知道的消息也多。相比较,秦怀阳所知道的人事局那点事情,实在没意思。高家山的牢骚无非是大材小用。站马路,稻草人涂一身制服都能唬人,哪用得着一个大学生?秦怀阳老这么劝他,“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没大学生站马路,你就成了第一个。第一个就容易脱颖而出。你等着吧,什么时候当上公安局长,别忘了咱们同居的情谊啊!”
高家山值勤的时候,秦怀阳一般会到办公室里上网。他在运河市举目无亲,办公室也就成为他的家。别人下班回家,他下班吃完食堂就回到办公室。不是上网就是看书。别的地方能去哪儿?
办公室仿佛一个香窟,一走进去,就置身于香气氲氤之中。开始秦怀阳很不习惯,甚至有点作呕,但几天下来,置身于芬芳的香气中居然也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清爽。办公室的香气全是马明侠带来的。马明侠真的花团锦簇,浑身散发出诱人的香味。香味来自于一种外国名叫毒药的香水。马明侠几乎每天都要向自己的头上、胳肢窝喷洒毒药,把自己弄得象根香棒,但同时弄得人怀疑她是不是狐臭,用毒药以毒攻毒的。秦怀阳上班时工作在浓郁的香气中,马明侠下班离开后,秦怀阳留在办公室里上网或看书,还沉浸在淡淡的香气中。
自尊心(2)
不过,马明侠看上去并不风骚,完全是既成熟又性感的女人。她对面前坐着的几乎很少抬头正视她的秦怀阳很感兴趣,问长问短,非常热情。有时还会情不自禁转到秦怀阳一边去看他都在与谁聊天。一次,她的两个大奶子几乎就耷在秦怀阳的肩膀上,蹭到了秦怀阳的脸颊了,弄得秦怀阳面红耳赤,她却一点也不在乎。
一天,马明侠问,“小秦,你的组织关系怎么没转过来?”
秦怀阳脸红了,“我还不是党员呢。”
马明侠象男人般大笑,奇怪秦怀阳如此优秀怎么在大学里没能入党。秦怀阳解释说大学里入党轮不上他这样的人,比他更优秀的人多得是。马明侠爽快地说,“进了机关,入党不难,我兼着局机关党委书记,局里好几年都找不到发展对象了,你来了正好。”
秦怀阳说,“谢谢马主任关心。”
在大学里,秦怀阳不是不想入党,他写过两回申请,但都没排上队。那些眼尖手快嘴甜的人到处活动,他只知道埋头读书,以为成绩好就能入党进步,结果他不仅没入上党,连三好生都不是。要不是参加公务员考试显山露水,他没有任何政治资本。加上没有政治背景,他想在官场上混出个人样来,连自己心底都直发虚。幸好,遇上热心的马明侠,主动要介绍他入党,秦怀阳能不感激吗?
不久秦怀阳就发现,马明侠象一盆火,可以温暖人,更可能烧伤人。而在秦怀阳预感,他可能会受到马明侠这盆火的伤害。因为他越是不愿说的话题,马明侠越感兴趣。真是哪壶不开她提哪壶。比如马明侠问秦怀阳,你叔叔在哪个部队当师长,是少将师长还是大校师长?秦怀阳回答得吞吞吐吐。马明侠追问他,那个师长肯定不是你亲叔叔吧?秦怀阳只好承认不是他亲叔叔。秦怀阳紧张得额头上直淌汗。人都是怎么了,没了官亲就不活了吗?别人有没有官亲,关你什么屁事?你扒吃扒吃刨根问底干什么?秦怀阳哪里知道,一个新公务员一头闯进官场,恰象一头黔之驴进了虎园,没有官亲保佑,不会个三拳两脚,还想熬个出头之日,怕不被吃掉就算幸运的了。
更让秦怀阳难堪的是,一个办公室对面坐着,难免会家常里短地聊天。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马明侠特别爱打听乡下一些新鲜事情。秦怀阳却很不情愿提起乡下事情。那些土得掉渣子的事情有什么好提的呢?但是,马明侠偏偏爱听。秦怀阳推说自己离开农村好多年了,自己家里虽然在乡下,却不是真正种地的农民,因此,对许多乡下事情知之甚少。他说给马明侠听的事情也只是道听途说。但马明侠听得津津有味。秦怀阳发现,他提供给马明侠的乡下事情,不仅没有获得马明侠的同情,恰恰相反,却换来了马明侠的讥讽嘲笑。
“我看乡下人可以用三个字概括,土,脏,野。小秦你注意没有,别看城里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哪个是城里人,哪个是乡下人,我一眼就认得出来。”马明侠一边向手背上涂护手霜,一边炫耀说。
秦怀阳听出马明侠对乡下人的歧视,自尊心大受伤害,但又不好正面反驳,只说,“其实,刨刨城里人祖宗,向上超不过三代也都是乡下人。新加坡李光耀祖辈都是扛麻包的劳工哩。”
马明侠尽管也是第二代城里人,但早已不承认自己来自乡下了,她坚持自己的观点,“乡下人给他件龙袍穿着他还是乡下人。天生的气质改变不掉。因此,许多城里的女孩子就是找个城里的小混混做丈夫也不找进城的乡下大学生。你听过那句话吧,宁愿坐在宝马里哭,不愿坐在自行车后面笑。”
自尊心(3)
秦怀阳对马明侠这话反感透顶。如此瞧不起乡下人,其实就是瞧不起他秦怀阳。马明侠的言外之意是不是说他秦怀阳找不到一个爱他的城里姑娘?他没看出马明侠比乡下人漂亮在哪里,通情达理在哪里。如果乡下那些女人整天坐在空调房间里,而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肯定个个都比马明侠漂亮。和一个乡下女人聊天从来不会有人嘲笑城里人,顶多说城里人小气,做饭炒菜眼屎那么一点。但是,马明侠怎么就把乡下人谝排得一无是处呢?谁给她这个权力?谁给她这个优越感?当着乡下来的秦怀阳的面竟敢如此诋毁乡下人,秦怀阳打骡子马一惊地自我保护了。他压着心里腾腾上蹿的怒火,装着一副心平气和样子调侃说,“看来我这辈子要打光棍了!”
马明侠这才意识到她的话原来伤害到了秦怀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