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金玉自以为了解秦怀阳,其实他了解得并不深入。每次接受仇金玉敲打,秦怀阳都心怀不满,只是把不满放在心里,并不说出口。秦怀阳对是非的判断仍然是来自于书本,而不是谁给他的教诲。只有他深切体验到的,或者说在现实中被碰得头破血流的东西,他才会深刻反思自己以前的思想,并且痛改前非。比如他因食堂厨师单调的饭菜得罪了马明侠,从而给自己以后的处境造成非常被动局面,他就反思过。自己那样做值吗?一时冲动是不是就能改变食堂的伙食?不错,尽管后来马明侠多次去给食堂开会,更改菜谱,但那都是仇金玉的指示要求,而不是他秦怀阳的功劳啊!看来,改变局面乃至一个人命运的不是真理,而是权力。秦怀阳咬牙决定,今后再有类似事情,再也不出头了,哪怕别人挑拔唆使,也不做别人的枪头了。再比如,那天同学聚会醉酒以后,秦怀阳就在床上回想自己在酒桌上说过的话。越回想越后悔。怎么居然说出再也不理孙兰那样的话呢?孙兰哪点对不起自己?无厘头说出不理孙兰,其实是秦怀阳对权力的一种畏惧和判逆心理。从他对马家湾支书的反感,到对仇金玉局长的恐惧和唯唯诺诺,从本质上说都是对权力的畏惧和反抗。事实证明,越是畏惧权力便越会追逐权力和滥用权力。这是后话。总之,在秦怀阳进入人事局不到半年时间里,他在权力下战战兢兢所做的工作获得了仇金玉的好感。不管仇金玉带着什么个人目的,也不管马明侠如何到处编排秦怀阳,当仇金玉在党组会上提名秦怀阳做先进个人时,除一个副局长提出秦怀阳才工作不到半年的意见外,党组一致通过,毫无疑议。
政治关怀(2)
“怎么样,这次市长都认识你了,你要好好干,给我争气呀!”仇金玉在春节放假前,把秦怀阳找到办公室里,他不忘敲打秦怀阳。
秦怀阳不再感到莫名其妙了,知道自己获奖是仇金玉的功劳。但他还不明白,仇金玉为什么对他情有独钟。他渴望得到社会承认,尤其是高层领导的承认,那样可以比其他人进步得快一点。但是,他又担心自己被仇金玉树为典型,木秀于林,风必催之。秦怀阳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同时说,“仇局长,我知道,比我优秀的人多的是,不是仇局长关心,哪有我的先进个人。我一定不辜负仇局长的希望。”
仇金玉话锋一转问,“春节回家给你爸妈买些什么东西?”
秦怀阳扳着指头数,“用局里发的购物卡买了年货,还给爸爸买几条好烟,黄南京,爸爸从来没抽过,他都抽一两块钱一包的烟。给妈妈买了手链。”
“噢,好,好,知道孝顺的儿女肯定是有责任感的儿女,爸爸妈妈没白培育你呀。回去向你爸妈问声好,你买那么东西怎么回家?”仇金玉设身处地为秦怀阳想着。
秦怀阳说,“坐公交车一车就到村头了,然后叫爸妈在村头等着我。”
仇金玉没说什么,抓起电话就打,“过来一下。”
不一会,马明侠出现在仇金玉面前,跟秦怀阳并排站着,“仇局长有什么吩咐?”
仇金玉说,“办公室考虑一下,远路回家过节的同志,大包小包的,不方便,调度局里车子给他们送回家。”
马明侠以为这主意是秦怀阳提出来的呢,瞅一眼秦怀阳,一边啧嘴,一边吱吱唔唔,“局长们的车都安排得满满的,怕排不过来。”
仇金玉烦了,“怎么排不过来!从我的车开始,明天就送小秦回家过节。其他局长都要顾全大局,爱护同志。组织温暖,平时挂在嘴上,看不出来。逢年过节这样的时刻,就要用实际行动体现组织的温暖。”
秦怀阳长脸了,第二天一早,仇金玉专车就在他租住的楼下等着他了。
坐上仇金玉的车,秦怀阳感觉不一样。平时在局里工作,去市政府拿文件什么的,轻意叫不动仇金玉的车。局里七八部车,就仇金玉的驾驶员最牛。市委书记的车是市里一号,仇金玉的车当然就是人事局的一号。驾驶员牛得感觉一样。仇金玉破天荒派自己的车送一个新来的公务员回家,驾驶班早就嘀咕开了。破了规矩,开个坏头,今后没驾驶员好日的狗了。尽管仇金玉驾驶员上车就没说话,脸子拉长到大腿,很不情愿,但是,秦怀阳心底还是升腾起一种舍我其谁的感觉。从运河市到运阳县,再到马家湾,过去即使坐公交车也都是走的二级公路,颠颠簸簸,逢站必停,有人招手就停,晃晃悠悠,急死你也得几个小时到家。而仇金玉的车直接走高速公路,一路风驰电掣,不觉无意,一小时不到就到家了。
驾驶员找不到马家湾。秦怀阳一边指路,一边看着路边赶集的乡亲。
那条乡村水泥公路刚修好没几年,灰白色的,象一条玉带系在黑色的田野上。公路很窄,但是马家湾上街下集的必走之路。这天正好是年终大集,路上来来往往,全是打工回家或置办年货的乡亲。
秦怀阳看到支书骑着摩托车迎面过来,他紧紧盯着支书的眼睛。终于,支书的眼睛看到他了。咣当,两对目光撞击出巨大声响。支书刹住摩托车,愣在倒车镜里变得越来越缈小,直至成为一个黑点。
政治关怀(3)
秦怀阳看到赶集下集的爸爸了,赶忙叫驾驶员放慢车速,在他爸爸秦木石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秦木石活得越来越滋润。
马家湾,二百多户人家。全村一色姓马,只有秦木石单门独姓,象一棵长在大花园里的狗尾巴草,戳眼碍事。秦家世代单传。城里没有官亲,村里更没个亲房近门,只有前村后邻一些桑树挂棒棰的亲友。秦木石胆小如鼠,心高命不强,没个帮衬,却偏偏喜欢蹿上跳下,惹事生非,因此动不动就吃马姓的拳头。露头就砸,马姓丛林般的拳头差不多能把他砸成肉酱,死死砸在泥里,他即使站到屋顶上也尿不出一丈高的尿来。秦木石在马家湾活得猪狗不如,屁都不敢多放一个。他对老婆和儿子说,“你们知道咱们为什么受人欺吗?因为咱们没有官亲啊!有把大红伞罩着,日了马姓八代祖宗他还敢呲呲牙?呲呲牙给他牙扳光!儿子,好好念书,念成书日他八代祖宗!”
自从秦木石儿子秦怀阳上了学,秦家的祖坟开始冒烟了。秦怀阳不断给马家湾创造着奇迹。
别看秦怀阳瘦瘦小小的,一把攥得两头不冒稍,但秦怀阳记住爸爸的话,念书吃书似的,从小学到高中,考试第一的是他,马家湾第一个大学生又是他。马姓人可以抡起拳头揍得秦木石喊爸找妈,满地找牙,却怎么也阻挡不住秦怀阳蹭蹭上升的学习成绩。有个马姓老人悄悄在秦木石家祖坟边上挖出一条沟,说是能切断秦家升官发财的旺运。但似乎不管用,就在前不久,秦怀阳又考上运河市人事局公务员。啧,不仅当了干部,而且还是管人的干部。马姓人只好把头别进裤裆里灰头土脸的了。
子贵父荣。秦木石跟着光鲜起来。儿子考上大学,秦木石趾高气扬,摆酒庆贺。目的就是显摆显摆,但他不要人凑份子钱,给马姓人磕头下拜也没几个去吃他的喜酒。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回家种地卖肉的大学生多呢。秦木石自叹儿子生不逢时,要是赶上大学生包分配吃皇粮,那他秦木石就能牛气冲天。但现在大学生在马家湾稀罕,在城里一抓一大把。大学生找不着工作的多得数不过来。因此,秦怀阳上大学的庆功宴无人捧场。秦木石只好人与猪狗同吃,一天三顿荤腥才把庆功宴的酒菜消灭掉。
听说儿子考进运河市人事局当干部了,秦木石弯了大半辈子的腰杆子挺得笔直,低头走路就象寻找丢针似的头颅突然昂了起来。从来不敢呲牙说话、大声喘气的秦木石居然也敢在一早起床后大声清清嗓门了。
哼——
哼——
哼——
那一声声空洞的咳嗽是对马姓大族的挑衅哩,似乎把马家湾的早晨空气都震得瑟瑟发抖。如今儿子考到市里做官,朝中有人,他秦木石咸鱼翻身,扬眉吐气,自然活得比谁都理直气壮。马家湾男男女女拉出来遛遛,哪个比他秦木石活得神气?
秦木石比皇太极还牛B,在外到处吹牛,说他马上跟儿子进城住高楼了。有人说高楼上孤单,没马家湾热闹。他说他打算在儿子家窗口跟月亮里的吴刚谈闲,一点也不会孤单。有人说城里不准随地拉屎撒尿,他说儿子会用一根管子套在自己的鸡巴屁股上,把尿屎屁流全送回马家湾来肥地。有人说城里儿媳妇会提腿把他扔楼下去,他说,她敢,看我儿子揍不死她?秦木石还喘粗气说,“别看马支书牛B,在马家湾一脚跺乱晃,想睡谁睡谁,想揍谁揍谁,哼,给我儿子拎草鞋都不够格。将来再敢对我不三不四吹胡子瞪眼的,我儿子一个电话打给运阳县委书记,捋下他比手伸裤裆掏鸡巴还容易。”
政治关怀(4)
自从秦怀阳参加工作,秦木石收到儿子寄回家的工资,日子在马家湾无人可比。十天四个集日,集集赶集。上集两手空空,下集背锣提鼓的,不鱼就肉。小酒啧起来。香烟叼起来。小曲唱起来。这不,下集路上,他象只老唱片,一遍一遍在唱:
姐在南园摘石榴,
遇上一个讨债鬼砸我一砖头,
不中不巧
砸到奴家的头啊
呀嗨哟
呀嗨哟
咿嗨咿嗨呀嗨哟
秦怀阳摁下车窗伸出头去,“爸,上车。”同时打开车门,向另一边趔了趔。
秦木石猝不及防,喜出望外,钻进车里,麻得浑身哆嗦。掏出烟来递给驾驶员。驾驶员摆手不接。象走进一座宫殿,秦木石眼睛不够使的了。到处张望,到处摸摸。还不停问儿子,“你坐上小车了?”
秦怀阳怕在驾驶员面前丢脸,只说了句,“咱们局长的车。”就不再搭理爸爸了。
秦木石做梦也想不到,儿子坐着小车回家过年。他活大半辈子,看过小车,但从来没坐过小车。没坐过小车,秦木石不稀罕。小车都是什么人坐的?当官才坐的。不仅当官,而且还是不小的官才坐得上小车的。乡里有一部小车,听说书记一人独坐,动不动带着小女人全国各地到处跑招商,乡里连个影子都找不到。偶尔乡长回城想搭书记的便车。书记阎王吓小鬼似的把乡长赶下车,“这车是你坐的吗?”想想看,乡长多大的官呀,想搭书记便车回城都没门,儿子没半年居然就坐上小车从一百多公里外的运河市回家了。他的心啊,简直就要飞出去了。
啊,太可惜了,秦木石天生命贱。小车没开出去多远,他就感到浑身一阵燠热。大冬天怎么会热呢?车里开着空调,当然热喽。但还不是那么简单。怎么肚子里的饭菜也翻江倒海了呢?哦,秦木石晕车了。
但是,秦木石在憋。憋住。憋住。再难受也高兴呀!再痛苦也幸福呀!他咬紧牙关,告诫自己,挺住,马上就到家了。他还在心里骂自己,你呀,真贱,背锣提鼓地开自己的十一号(两条腿),累得狗伸舌头,你就不难受了?车到家门口,秦木石早已憋得脸色苍白,浑身让汗湿透了。
秦怀阳把大包小包提下车,央驾驶员进屋坐会。驾驶员连车都没下,方向盘一打,呜——,把车开走了。车子在秦木石家门口的场地上留下一圈圆圆的车印,象颗刚盖下的大印。
秦木石爱动脑子,晚上问儿子,“你们局长为什么用车送你回家?”
秦怀阳知道爸爸又想多了,烦烦地说,“哎呀,不光送我一人。”
秦木石继续想入非非,“你要是找个局长闺女做媳妇,那比马支书闺女又不知高强多少倍了。今后咱们秦家就有了官亲大红伞罩着了,日他马姓八代祖宗也不敢欺负我了。好啊,你小子艳福不浅呀!”
“你胡思乱想些什么!”秦怀阳一个春节没理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