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科公务员（1）
秦怀阳走进运河市人事局办公大楼，突然看到自己从对面走来，吃了一惊。原来一楼大厅里当门是一面墙的镜子。
镜子的左上方刻有三个字：“正己镜”。正人先正己。一语双关，既是廉政提示语，又可反观衣冠是否整洁。挺有意思。亏仇局长想得出来。上次到这来面试时怎么没看见呢？
秦怀阳在镜子前面停下脚步，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端详。苍白的瘦脸，浓眉大眼，但眼神忧郁，洁白的衬衫，藏青色西服，也许因为人瘦，西服有点肥大。刚从乡下进城，裤腿上几个泥点子早已干涸了，但还依然醒目，几乎让他想把重新换一条裤子。行李箱里有几条新裤子。但到哪里去换呢？秦怀阳把行李箱站好，弯腰轻轻搓揉裤腿上的泥点子。泥点子没了，只留下似有若无的斑痕。秦怀阳对许多细节性的东西特别在意。他一直担心那些泥点子影响到自己的形象。但此时他思索更多的是如何面对仇局长。
咚，咚，咚，左边楼梯响起清脆而有节奏的脚步声。
秦怀阳循声看去。先是看到一只蹭亮的高跟鞋尖，嗯，下楼的是个女的。秦怀阳又看到飘舞着的一条裙裾，细细的束腰，腰上一条更细的金链，随着下楼节奏颤动而高耸的胸部，最后，当那个女子全部出现在秦怀阳视线里时，秦怀阳的目光一下定格在那个女人的脸上。那张娇嫩的小脸妩媚端正，因掩映在飘逸乌黑的长发间而显得特别的白，差不多白得象一尊石膏雕像。而脸上的五官也都象是画家用油彩画上去一样，黛的眉，红的唇，轮廓清清楚楚。
大概仅仅一两秒钟，在那个女人的目光还没与秦怀阳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时，秦怀阳就突然转过脸去。因为那个女人他认识。尽管他们有快十年没见过面了，但秦怀阳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她是他的高中同学孙兰。
秦怀阳的心一下就乱了。一阵欣喜之余后的自卑感驱使他害怕孙兰认出他来。
孙兰可能早就看见秦怀阳了。在经过秦怀阳身边时居然站着不走了。她没有看着面前的秦怀阳，而是看着镜子里的秦怀阳。但秦怀阳不敢正视镜子里的孙兰，偶尔抬眼看一下孙兰，突然脸红到脖子。孙兰在镜子里笑了，笑得披肩长发甩来甩去的。然后向秦怀阳伸出雪白的小手，“你是秦怀阳吧，上班来了？”
秦怀阳迟疑着伸出手去，握住孙兰的小手。“是的，孙兰，你也在这大楼里上班？”
孙兰抿嘴点点头，披肩长发象花蕊般颤抖起来，“我听说有个秦怀阳考进人事局了，我猜就是你。”
“我不知道你在人事局上班，”秦怀阳松开孙兰的手，心里感觉怪怪的，她的手怎么那么凉，滑，柔？
孙兰扬起另一只手里的一张支票说，“我去银行，你上楼去吧。”冲着秦怀阳挥挥手，走了，蓬松的披肩长发象一挂瀑布挂在秦怀阳眼前，飞流直下。
秦怀阳有点莫名的兴奋和紧张。没想到在这儿会遇上孙兰。他木纳地又站了一会，按照镜子旁边的大楼办公分布图去了五楼局长办公室。秦怀阳没走步行楼梯，而是乘的电梯。他奇怪，孙兰怎么没乘电梯下楼呢？
世界真的很小。一不小心在哪都能碰上同学。秦怀阳在县中读高中时除了成绩优异，一直默默无闻。他时刻告诫自己，别跟城里同学玩，玩长了蚂蚱玩掉大腿。孙兰是城里人，但是，秦怀阳对孙兰却有好感。孙兰不疯不野，文文静静，学习用功，经常向他请教作业。更重要的，孙兰不象别的女生瞧不起秦怀阳。秦怀阳内向自卑，最怕别人瞧不起他。孙兰一点都不。有一次记不得因为什么女生们在课间休息时争执起来，秦怀阳莫名其妙听到孙兰大声说，“全班我最佩服秦怀阳。”全班女生都笑她，把她往秦怀阳座位边推。秦怀阳趴在课桌上羞得头都没敢抬。这句话一下就烙在秦怀阳心里了。世界上居然有人最佩服他？他感激孙兰。但当秦怀阳考上大学，他就没再与高中同学联系，包括孙兰。
新科公务员（2）
秦怀阳来到五楼，砰砰砰，敲响人事局仇局长的门。听到一声请进后，秦怀阳出现在仇局长的面前。他远远地叉手站着向仇局长来个九十度鞠躬，“仇局长，我向您报到来了。”
秦怀阳发现仇局长白白胖胖的，慈眉善目，脸上嘴上干干净净，象发福的中年妇女那么面善清秀。但当仇局长抬眼看他时，秦怀阳看了内心一阵哆嗦。仇局长审视的目光似乎一下看到了他的骨子里。
仇局长摘下眼镜拿在手上，说，“好好好，坐坐坐。”赶忙在文件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抓起桌上一包中华烟，绕过硕大的办公桌子，走到秦怀阳面前，主动伸出手握了一下秦怀阳的手。然后递给秦怀阳一支中华烟。
秦怀阳没有坐，摆手推脱自己不会抽烟。
仇局长自己把那根烟点着抽起来，又回到自己的办公桌边坐下来，伸手示意秦怀阳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来。仇局长吐着青烟，迷眼看着面前的小伙子，过了一会突然问，“小秦啊，家是农村的吧？”
秦怀阳十分敏感，突然脸红起来。不错，他是农村人。但脑门上贴着农村人的标签了吗？不然，怎么仇局长一眼就看出来了？秦怀阳犹豫了一下回答，“嗯，不过我妈是小学老师，爸爸是个村干部。”
仇局长噢了一声，“那家庭还不错，父母供你上大学不容易啊！你对到人事局来工作有什么自己的想法？”
秦怀阳因为撒谎早脸红脖子粗了，至于为什么撒谎，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是因为受爸爸官亲理论的影响吧。他爸秦木石一辈子都想攀一门官亲，可就是没攀上。秦怀阳临来前，秦木石就交待过儿子，“千万别说咱家没官亲啊！”他要以一个全新的身世和形象出现在一个新的天地。一路上他都在盘算着如何象脱壳的蝉那样摆脱自己的身世。他相信，没有人会认真仔细地过问他的身世，英雄不问出处，本来一个优秀的人就不该受到身世的约束嘛。因此，他决定选择撒个小谎，把村上一个同龄人的身世照搬过来，无伤大雅，无妨大碍。他还想准备说自己还有个叔叔在部队里当师长的，结果仇局长不问他家庭情况了，转而问他有什么想法。秦怀阳有点措手不及，但回答得十分体面，“我服从仇局长安排，没自己想法。”
不料，仇局长本起脸说，“年轻人怎么能没想法呢，今后有什么想法直接告诉我，我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好了，我马上到市政府去开会。刚才我们党组会讨论一下，听说你笔头水多，决定把你放到办公室工作。”仇局长拧掉烟头，拿起电话给办公室主任打电话，“把小秦带过去。”
不一会，一个漂亮女人进来，逮眼看到紧张的秦怀阳，双手一起伸出来握住秦怀阳的手说，“欢迎欢迎，小秦。”然后转脸对仇局长说，“感谢仇局长把大学生放在办公室里，今年办公室工作肯定要有大起色。”
仇局长说，“小秦是大学生，你要多关心他，培养他，等我退休了，我还指望在他手下领工资呢，可别小看年轻人哟！”然后向秦怀阳介绍说，“她是办公室的主任马明侠。”
秦怀阳一直不知道怎么称呼面前这个香气扑鼻的女人，经仇局长一介绍，他马上向马明侠躬身说一句，“请马主任多关照。”
马明侠再次捞起秦怀阳无处摆放的手，一直拉到办公室。秦怀阳一阵头晕，扑鼻的香气差点击倒他。
新科公务员（3）
办公室只有对面摆着的两张桌子，一张桌上整整齐齐摞着许多材料，液晶显示屏电脑上的桌面是马明侠照片，电影明星似的。另一张桌子崭新，除一台崭新的电脑，桌面上没有一张纸头。马明侠告诉秦怀阳，“今后你就坐我对面，从年龄上看，我是你老大姐，但论水平，我要拜你做老师。”
秦怀阳赶忙说，“不，我该叫你马阿姨才是。”
马明侠大笑，“马阿姨？我有那么老吗？就叫我马主任吧。”
秦怀阳突然发现马明侠对年龄非常敏感。但他为拥有一台属于自己的电脑兴奋不已，没把马明侠对他的纠正放在心上。在大学里，别的同学都有电脑，唯他没有。本来他也可能买一台二手电脑的，他的手头也没紧张到特困生的程度，但他是个有头脑的人，一直相信在电脑上聊天玩游戏是浪费时间，根本不如到图书馆里看书。因此，他在大学里又象一个古董，快让迅猛发展的时代甩得很远很远了。但公务员考试让他的大学同学看到秦怀阳埋头读书的好处，秦怀阳脱颖而出了，而许多同学只能望洋兴叹了。现在，秦怀阳拥有一台漂亮的电脑了，他发现此时再玩电脑也不迟。
他正要开机。马明侠又抓住他的手，把他拖出办公室。他很奇怪，马明侠怎么动不动就拉住他的手不放呢？马明侠抓过的手上他都能闻到一股香水味了。
哦，原来，马明侠把秦怀阳拉到每个处室走走，是要给大家介绍介绍，认识认识，熟悉熟悉人头。
每到一个处室，马明侠都风风火火地介绍说，“这是咱局里新来的大学生秦怀阳，仇局长亲自选中的，大才子啊！”
秦怀阳打心底感激马明侠，但听着马明侠言过其实的介绍又不禁脸红。他向每一位未来的同事都鞠躬说着同样的话，“请多关照！”
未来的同事们对新来的秦怀阳表现出拘谨地欢迎。
秦怀阳象个提线木偶，完全听从马明侠的安排。马明侠大概对人事局的锅大碗小太熟悉了。楼上楼下，跑来跑去，兴奋得气喘吁吁。
最后，马明侠又去敲副局长的门。一连敲了三个门，都没有应声。敲到走廊最边口一个副局长门的时候，里面有人说话，“请进。”
马明侠拧开门进去，伸手把秦怀阳拉到自己面前说，“王局长，这是新来的大学生秦怀阳，仇局长把他放在办公室里，你手下又多一个兵了。”
王局长关了电脑上的一个窗口，走上来和秦怀阳握手，“欢迎欢迎！”
秦怀阳给王局长鞠躬，“请多关照！”
面前的王局长大个子，壮壮实实，肥头大耳，肥鼻大嘴，浓眉大眼。块头部件，什么都比秦怀阳大一套，笑起来挺面善。秦怀阳挺奇怪，人事局领导都很面善，和蔼可亲的。
王局长看秦怀阳很拘谨，上去拍拍秦怀阳的肩膀说，“今后咱们都是同事了。同事是缘，和衷共济吧。”又指着马明侠说，“马主任很能干，在她手底干会学到很多东西的。”
马明侠脸红了，“都是王局长领导有方哩。”
一圈转下来，再回到办公室坐下来，秦怀阳突然发现没有看到孙兰。是马明侠有意没带他去认识孙兰，还是孙兰外出办事还没回来？难道孙兰不在这里办公？他想向马明侠打听一下孙兰的情况，但终于没有张开嘴。凭他的个性，他不会冒冒失失随随便便向一个女人打听另一个女人情况的，尽管他感受到他的顶头上司马明侠象一团火，但他难保她哪天不会变成一块冰。因此，还是谨小慎微地好。
但是，马明侠对秦怀阳的情况更感兴趣。她在给秦怀阳配备了必备的办公用品。纸，笔，本子，小刀，橡皮，文件夹，马明侠象个仓库保管员，身后的铁皮柜子里放着许多办公室用品。钥匙就在她的包里。马明侠分配给秦怀阳的工作是，负责局里的文字材料工作，同时协助她负责接待工作。
秦怀阳一一记了下来。这就算找到了定位了。
马明侠这时突然问秦怀阳，“哎，小秦，你进人事局有什么背景？”
秦怀阳又是一惊。背景？一个人来到世上，背景真的非常重要吗？难怪爸爸老是感叹自己没有官亲那把大红伞罩着呢？看来攀上官亲，自己腰杆才硬实，别人才不敢欺负你。秦怀阳想了想，又撒个小谎，“我有个叔叔在部队当师长。”
马明侠那玫瑰花般的嘴巴张成O型。
匿名信（1）
运河市人事局长仇金玉近来烦透了。
头桩烦心事就是班子里出了捣蛋虫，闹起家鬼。没有家鬼，害不死家人。因此，家鬼比野鬼更可怕。仇金玉一直是以局为家的。人事局班子历来铁板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凡进人事局班子的人，顺把顺心的，仇金玉留下。刺毛蹶腚的，叽叽咕咕的，仇金玉想个上天的法子也要把他撵走。
去年才调进的副局长王长江，长得人高马大，年龄不大不小，看上去也本本分分，就是不知哪路来的，居然不尿仇金玉这一壶，尤其听不惯仇金玉动不动就把人事局说成“我家”。噢，人事局是你家祖上传下来的？你生下来就该当局长的？其实，王长江也不是不尿仇金玉这一壶，就是什么事太有自己的想法。对仇金玉经营家一样经营人事局有看法的人多呢！但敢怒不敢言。只不过王长江偶尔会有自己的想法，而且啪啪啪会说出来。一调进来时，仇金玉很器重王长江，感觉这家伙有思想，工作有创新，把工资处、职称办和培训中心分给王长江分管。甚至一度想着今后把班子交给王长江接。但是，仇金玉越来越发现，王长江这家伙是个危险分子。
班子开会，仇金玉说什么，别人附和。王长江却总有想法。尽管那些想法非常在理，但是不符合仇金玉的政治利益和思维逻辑，而且更不符合一把手负责制的原则。有几次，王长江发言，滔滔不绝，句句在理，眼看着就把班子成员扳到他那边去了，仇金玉不得不提醒王长江，“嗨嗨嗨，搞清楚了，人事局我是局长。”
几个月前，仇金玉召开班子会议，研究兑现阳光工资的事情。根据省政府要求，市县公务员一律实行阳光工资。阳光阳光，就是不再暗箱操作。运河市是欠发达地区，怎么执行阳光工资制度，执行哪类，上面只给范围，没给定数，人事局必须先拿出定数方案报市委市政府讨论决定。仇金玉思考问题一惯替上级领导着想，他先在人事局班子会上提一个初步意见。考虑到运河市财政困难，建议按最低标准执行。
王长江当时就跟仇金玉翻眼，“仇局长，你这不是为市委市政府领导排忧解难，是给他们添乱呀。运河市执行最低标准，几千号公务员会造反的。再说，你仇局长难道就不想多拿点工资？”
仇金玉脸子一下撂下来，“我怎么不想多拿，我还想跟一类地区靠呢，但可行吗？市委市政府领导能同意吗？”
王长江继续跟他翻吵，“仇局长，咱们报上去，同意不同意是他们的事情，咱们不往高里套，咱们背骂名啊！”
“挨骂的是我，不是你。你别自作多情！”仇金玉哪能听进去王长江的话，执意按最低标准拿方案报上去了。
结果怎么着？仇金玉被市长劈头盖脸狂训一顿。
市长指着他的鼻子骂，“仇大忽悠，你想把我弄成运河市公务员的罪人吗？周边地区都执行最低标准吗？噢，不是。那你做这种傻事干吗？财政上的钱是你仇家的，你就那么心疼？”
仇金玉后悔当初没听王长江的话。但是，他宁愿挨市长训，也不会承认自己的想法是错的。他一边奇怪，自己这么多年揣摩书记市长心思都是十拿九稳的，怎么这一次就没掐准呢？一边咬牙发狠，不能放过比他高明的捣蛋虫王长江。
仇金玉瞅个机会，把王长江的分工调整了。由原来的分管工资处、职称办和培训中心，调整为分管办公室和组织党建。名义上对王长江说，全面熟悉一下人事局工作吧。似乎话里有话，等着接班吧，其实是把王长江的实权拿掉。谁不知道，人事局就那么三块肥肉。工资福利，职称评定，培训公务员，吃喝全指望这一处一办一中心了。办公室和组织党建都是琐碎而且虚的。
匿名信（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