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①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②
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③
文彩承殊渥，流传必绝伦。④
龙舟移棹晚，兽锦夺袍新。⑤
白日来深殿，青云满后尘。⑥
乞归优诏许，遇我夙心亲。⑦
未负幽栖志，兼全宠辱身。⑧
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⑨
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⑩
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
处士祢衡俊，诸生原宪贫。
稻粱求未足，薏苡谤何频？
五岭炎蒸地，三危放逐臣。
几年遭鹏鸟，独泣向麒麟。
苏武元还汉，黄公岂事秦？
楚筵辞醴日，梁狱上书辰。
已用当时法，谁将此议陈？
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滨。
莫怪恩波隔，乘槎与问津。
【注释】
①狂客：贺知章，号四明狂客。谪仙人：孟棨《本事诗·高逸第三》载，李白自蜀至京师，贺监知章闻其名，首访之，请所为文，白出《蜀道难》示之，称叹数四，号为谪仙人。解金貂换酒，与倾尽醉，自是声誉光赫。又李白《忆贺监诗序》云：“太子宾客贺公，于紫极宫一见，呼余为谪仙人。”②“笔落”二句：孟棨《本事诗》载，贺知章见李白《乌栖曲》叹曰：“此诗可以泣鬼神矣。”二句赞扬李白诗歌强烈的感染力。仇兆鳌曰：“惊风雨，称其敏捷；泣鬼神，称其神妙。”（《杜诗详注》卷八）③“声名”二句：是说自从贺知章赞誉之后，李白被埋没的声名开始变大。汩（ɡǔ）没：埋没。④殊渥：指李白供奉翰林事。贺知章向玄宗推荐李白，召见金銮殿，论当世事，奏颂一篇，帝赐食，亲为调羹，有诏供奉翰林。绝伦：无与伦比。⑤“龙舟”句：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白）新墓碑并序》：“（玄宗）泛白莲池，公不在宴，皇欢既洽，召公作序。时公已被酒于翰苑中，仍命高将军扶以登舟。”“兽锦”句：《旧唐书·宋之问传》载，武后令从臣赋诗，东方虬先成，赐以锦袍。宋之问继进诗，尤工，于是夺袍赐之。兽锦：印有兽形花纹的锦。二句写李白所受玄宗的重视和恩遇。⑥“白日”二句：写李白日间上朝，身后追随仰慕者甚众。青云：喻李白地位显赫，如在青云之上。后尘：喻趋附之士追随其后。⑦“乞归”句：《新唐书·李白传》载，李白为高力士所谮，自知不为玄宗亲近所容，恳求还山，玄宗赐金放还。遇我：指天宝三年，李杜二人初次相逢于洛阳。夙心：夙愿，平素的心愿。一作“宿心”。⑧“未负”二句：言李白被赐金放还，未尝不是好事，一方面没有辜负他幽栖隐居的志向，另一方面又全身而退，免作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宠辱身：伴君如伴虎，恩宠和辱戮无常，故云。⑨剧谈：即畅谈。忆及当年与李白相会同游，谈诗论文，何等惬意。野逸：杜甫自谓。二人相遇时，李白早已名动朝野，故云“怜野逸”。嗜酒：谓李白。白嗜酒，为酒中仙，其醉时，是“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正见其天真。二句可见李杜“夙心之投”（《杜诗镜铨》卷六）。⑩“醉舞”二句：是回忆二人共同漫游梁宋、齐鲁的胜事。梁园：即梁苑，亦称兔园。西汉梁孝王所建的东苑，故址在今河南商丘市东。天宝三年（744）秋冬之际，李杜二人曾同游梁宋。行歌：且行且歌。泗水：水名，发源于山东泅水县陪尾山，西流经曲阜、兖州，折南至济宁东南鲁桥镇人南四湖。古泗水自鲁桥以下，南流经江苏注入淮河。天宝三四年间，二人曾同游齐鲁。“才高”二句：对李白才高遭嫉的遭遇表示感慨。道屈：指理想不得实现。善无邻：《论语·里仁》：“德不孤，必有邻。”此反用其意，有曲高和寡之意。“处士”二句：以祢衡和原宪比李白。祢衡：东汉平原人，字正平。少年英俊，才气不凡，受知于孔融，推荐给曹操，后又事刘表、黄祖，皆以文才受重视，终因恃才傲物为黄祖所杀。孔融《荐祢衡表》称祢衡为处士。原宪：孔子弟子。为人以贫困守节而著称。薏苡（yì yǐ）：多年生草本植物，茎直立，叶披针形，果仁叫薏米。薏苡谤：《后汉书·马援传》载：伏波将军马援在交趾时，常食薏苡果实。南方薏苡果实较大，马援载回一车薏苡为种。在其死后被人诬为载回的是南方明珠、文犀。后比喻蒙冤被谤。这里指李白因“从璘”为人所诬谤。“五岭”二句：写李白长流夜郎。夜郎在西南荒远之地，故以五岭、三危比之。五岭：大庾岭、始安蛉、临贺岭、桂阳岭、揭阳岭的总称，在今江西、湖南、广东、广西交界处。炎蒸：酷热。三危：山名，在今甘肃敦煌东南，因其三峰耸立，山势欲坠，故称。《尚书·尧典》：“窜三苗于三危。”后因以“三危”为咏流放之典。“几年”二句：遭鹏鸟，虑身危；泣麒麟，叹道穷。鹏鸟：汉代贾谊为长沙王太傅，见鹏鸟入舍，作《鹏鸟赋》，后以之为遭受贬谪或自伤不幸之典。泣向麒麟：据《公羊传》载，鲁哀公十四年，狩猎时捕获麒麟，孔子认为麒麟为仁兽，王道大兴时才出现，现在正值乱世，出非其时，因此孔子哭泣着说：“胡为乎而来哉？吾道穷矣！”后因以“泣麟”为哀叹世道衰败、志向难以施展之典。“苏武”二句：以苏武和黄公比李白心本无他，乃因胁迫而受伪官。苏武在匈奴十九年，坚贞不屈，后终还汉。黄公：即夏黄公，汉时鄞人，避秦而隐居商山中，四皓之一。“楚筵”二句：言李白在狱中曾上书为自己辩诬。辞醴：谓不受伪官。
楚筵辞醴：典出《汉书·楚元王传》：“初，元王敬礼申公等，穆生不耆酒，元王每置酒，常为穆生设醴。及王戊即位，常设，后忘设焉。穆生退曰：‘可以逝矣！醴酒不设，王之意怠，不去，楚人将钳我于市。’”上书：谓力辩己冤。梁狱上书：西汉邹阳为梁孝王门客，有文才，与庄忌、枚乘交好，羊胜、公孙诡忌其才，诬陷邹阳，粱王将他下狱，欲杀之，邹阳作《狱中上梁王书》自辩，梁王阅书，赦之，列为上宾。“已用”二句：言因无人为其昭雪冤屈，故当时已被判罪系浔阳狱，后被流放夜郎。此议：指为李白辩诬洗冤。陈：陈奏。“老吟”二句：想象李白被诬后的生活情状。暮江滨：此时李白已遇赦还浔阳，故云。“莫怪”二句：叹如李白之才而皇帝不予开恩，故欲乘槎以问天。其中亦有安慰之意。恩波隔：指没有得到皇帝的恩泽。槎：木筏。古有乘槎上天的神话传说。津：渡口。
【评析】
乾元二年（759）杜甫居秦州时所作。李白坐永王李璘案，先于至德二年（757）下浔阳狱，后获释。乾元元年，又流放夜郎（在今贵州省）。杜甫与李白昔年曾“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交谊甚厚，对李白遭此不白之冤深感痛心。此诗追述了李白生平、诗才以及两人的友情，是对友人横遭不幸的同情与抚慰，亦是为友人鸣不平。王嗣奭曰：“此诗分明为李白作传，其生平履历备矣。白才高而狂，人或疑其乏保身之哲，公故为之剖白。”（《杜诗详注》卷八引）卢世准称此诗为“天壤间维持公道、保护元气的文字。”（《杜诗胥钞馀论·论五七言排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