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石先生说到这儿也颇为感伤，仿佛这段神奇而遥远的往事就在昨天。他将开元通宝握在手中，神情地注视着它，“戈雅离去后，这枚铜钱便成为他曾经来到这里的唯一凭证。我的祖先细心地收藏起它，不肯轻易示人。天气转暖之后，祖先和两位仆童跋山涉水，远赴巴蜀。经过了几个月的行程，他们终于按照地图指引，来到一座峡谷中。只见这里谷幽壑深，群峰如屏，江流曲折，船行其间。若不是地图标示，他们决计想不到在这些怪石嶙峋的群峰之顶上犹若蜂窝一般隐藏着千百个大小不一的山洞，而戈雅留下的仪器就在其间的一个洞里，洞口为一丛丛的树枝所遮挡，常人根本难以发觉。
“手持火把在斗折蛇行的山洞中行走了半个时辰后，我的祖先和仆童果真在一块巨石之后见到了这台来自天外的能使人近乎长生的仪器。它形似箱柜，方方正正，表面洁白如雪，光滑无比。仪器约有六尺见方，底部不知用何方法嵌入石板之中，即便是几个年富力强的青年也无法挪动它。
“祖先和仆童颇为好奇，端详许久。仪器摸上去冰凉如铁，贴耳倾听纹丝无声，全身不见一丝缝隙，任何人见到它都能断定它绝非凡间之物。我的祖先取出开元通宝，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仪器上面，正如戈雅所言，原本悄无声息的仪器像被从梦中唤醒一样，蓦地发出柔和白光来，洞窟内被映照得如同白昼。我的祖先和仆童啧啧称奇，就在他们目瞪口呆之际，原本空无一物的仪器顶部出现了一个蓝色的明灭交替的光影方块，方块中齐整地排列着一百个汉字。祖先估计这便是戈雅所交代的界面了，只要在汉字间挑出‘开元通宝’四个字，并且点触它们，仪器便会启动。
“你的祖先启动仪器了吗？”我问道。
林一石先生摇了摇头，奇怪的是他的脸上毫无遗憾的神情，他平静地说，“如果我的祖先当时按下了密码，那么这枚开元通宝现在也就毫无用处了。”
我点了点头，为自己的不假思索而惭愧。
“我的祖先并没有启动仪器，我的祖先一生都在去人疾困，增人寿命，然而望着眼前这台能让人再活一世的仪器他却犹豫了。祖先走出洞窟却望着茫茫苍天和层山迭峦，好久都没有作声，他似乎在苦苦思索着什么。最后他长叹了一口气，对两个仆童说，‘神龟虽寿，尤有竟时；腾蛇承雾，终为土灰。草木原本一秋，人生原本一世，上苍赐予我们死就同他赐予我们生一样，必定有他的道理，倘若我等因此神器而长生，恐怕会打破生死定律，有违自然之造化！’
“祖先当时心中一定充满了矛盾和痛苦，他皓首穷经，尝遍百草，只为探求祛病除疾延年益寿之道，但当一切唾手可得时，他却感到了惶恐和畏惧。
“也许是我的祖先见惯了生离死别，看破了人间定律，在那个时候，他变得冷静而睿智。在那个久远的时代，像他这样的近乎圣人的人一定不多，因为他对自然怀有深深的敬畏，他深知无论自己的医技何其高超也永远无法突破自然规律的限制。他意识到这台仪器是戈雅的一片感激之情和慷慨之义，但如果真的使用了它，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后果。
“祖先接着说，‘我乃一行走江湖之郎中，有何德能享此天物，能享此物者非圣人莫属，然而，圣人早就说过不知天命不为君子，圣人受命，不值长生之道，圣人早已明白乐天知命、顺应规律的道理了。’
“祖先没有启动仪器还有另外一个考虑，他对童子说，‘古往今来，梦寐以求长生不老者唯帝王将相，他们养尊处优，渴盼永享荣华。倘若他们听闻有人能再活一世必将刨根问底，探询其间奥妙。想那时仪器已化为尘埃，帝王怎肯善罢甘休，终会勃然而怒，大开杀戒。’
“我的祖先分析得没错，在古时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的珍馐佳肴首先得由他们来享用，天下的奇珍异宝也全部属于他们。民间若有稀世罕见之物必须得贡献给他们，否则便有欺君之罪，轻则杖笞鞭责，重则充军流放，投入死牢。帝王们为实现长生的愿望甚至不惜设立仙坊，服食丹药，因此而中毒丧命。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他们知道有人没有进献天外神器反而私自启用得以长生，必将对其施以重惩。所以我的祖先既没有让自己长生，也没有将仪器惠赠给别人，他叮嘱仆童和家人严守秘密，不要走漏风声。果然，过了没多久，便有人来打听仙槎之事，好在知道微观级注射泵仪器的人仅限于祖先家人，官府中的人以为仙槎如同众人所言不翼而飞，一去不返，便悻悻离开了。后来，仙槎的事情被负责编纂地方志史的文官记载了下来，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微观级注射泵仪器一直藏在山洞中，没有被启用吗？”我看了看桌子上的开元通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林一石先生点点头，“是的。我的祖先从四川回来后，将自己关在家中苦思冥想。去人疾病，救人性命，助人颐养天年是功德无量的善事，可是圣人说，‘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比起那些朝生暮死的虫蝾蜉蝣来说，人的寿命已经足够长久，如果心不知足，长生也无意义。祖先最终决定将仪器留于后人，等待人和天时之机再启用它。
“祖先当夜召集家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辨析其中的大义和厉害。家人们最终都对他的这一想法表示赞同。祖先于是传下家训，誓保微观级注射泵仪器的秘密，只在临终之际将此机密告之长子，并将开元通宝授之于他。如果长子夭折，则顺序传给次子。祖先要求世代子孙都依照这一家训去做，不到合适的时候绝不轻易动用仪器，以免惊扰自然，招致祸端。
“祖先言之必行，他果然这样去做。祖先一生行走民间，施医送药，为救人疾苦即便是远山僻野也绝不推辞，如此经年累月下来，他为风寒所伤，最终累积成顽疾。祖先气息虚弱，卧床不起之际，家人劝说他启用戈雅所赠的仪器，但他坚决不肯，他说，‘因我一人之利，为自然带来不期之事，为你们招惹杀身之祸，岂非得不偿失？我一生虽无圣贤之德、仙佛之举，但凭借手中的小技，为不少生灵去除了疾病，也算是做了些善事。我已颇感欣慰，即使死去也没有什么憾事了。’
“祖先几日之后便溘然长逝了，临别之际，他将开元通宝交给长子，并且再三叮嘱他万万不可轻易使用仪器，他留下的还有戈雅留下的地图和一本书，上边详细记载着戈雅到来和离去的过程以及他同戈雅之间的交谈。”
林一石先生有些凄然，目光出神地落在有些锈迹的开元通宝上，是啊，有谁能够想到这枚貌似普通的铜钱经历了那么多的离奇和曲折。它比我们苍老，比我们久远，它沐风栉雨，穿越时空。它也远比我们幸运，因为它曾经见到过那位唐代的老神医的面孔，听到过神医慈祥温和却又深明大义的话语。我猜测，它小小的古币身上蕴含的还远非这些，在那之后还有一千年的浩瀚岁月，它一定见证了更多的林姓的神医，还有他们品行如一的善举。
果然，林一石先生往下说道，“这枚铜钱从我的祖先手中留传了下去。我的先人们代代从医，从未间断，祖辈‘苦有疾厄来求医者，不得问起贵贱贫富，长幼妍媸、冤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的训诫也被后人牢记在心，世代相传。我的历代先人都一颗慈善之心，或坐诊乡间，或行医四方，为众人去除厄逆，解脱病痛。他们也都知道了微观级注射泵仪器的事情，并且亲自到山洞中查看过，但如出一辙的是，无论遭遇乱世灾祸，还是遭遇生死疾患，他们都没有启用过仪器，仪器至今崭新如故，开元通宝也被安然无恙地留传下来。我猜想，除了这一千年中，中国一直由不同的皇帝来统治，启用仪器有可能引来祸端的原因外，最重要的就是他们在行医治病的过程中深深地体会到了祖先当年训斥的含义，‘世间生老病相随，此事心中久自知。’微观级注射泵仪器只能使一个人长生，目睹着自己的家人相继衰老死去，仔细想来，这是一件多么残忍又多么不合理的事情。祖先当年的话是多么的有道理，天地予人以大限自有其理由，无端的长生只会扰乱既有的规律和秩序。
“就这样，微观级注射泵仪器在洞中一卧千年，开元通宝也历经风雨变迁，朝代更迭，传到现今，最后它传至我的堂祖父林清的手中。
“林清是家中的长子，按照祖规，微观级注射泵仪器的秘密由他知晓，开元通宝也由他来保管，同历代先人一样，堂祖父也清楚此事关系重大，悉心看管通宝。
“堂祖父原本也居于内陆乡间，同治时期，太平天国余火未熄，八国联军清洗了圆明园后对中国虎视眈眈，慈禧太后对西方列强步步退让，对国内民众却倾力压榨，一时间各处民生凋敝，为躲避饥荒，堂祖父一家迁至海边垦荒，没想到一天夜里他外出行医时再没有回来。我的祖父一家心急如焚，四处打听，然而始终没有得到他的下落。堂祖父前去行医的那户人家证实他施完针灸后确已离去，他们还告诉堂祖父要借月色早些回家。乱局之中，世道险恶，一片阴云涌上了我的祖父一家人的心间，他们预感到堂祖父定是遭遇不测。他们忧心忡忡，夜不能寐，倾其所有印发告示，奔波寻觅。一些曾受堂祖父医治的人也不辞辛苦前来帮忙，他们访遍当地每一个穷乡僻壤，踏遍周遭每一处山野角落，但堂祖父却像人间蒸发一般不知所终。
“三月之后，祖父一家人终于放弃了希望，他们料定堂祖父为强人所掳或者被奸佞所害。堂祖父医技高超，针灸之术方圆数百里之内无人能比，他身为长子，恪守祖训，一心救人危难，饶益众生。他从不为富贵名利所动，无论贵贱贫富，但凡听闻哪家有疾患之痛，便会推门而入，慷慨施医。堂祖父精湛的医术和高尚的医德深为乡邻四方所钦佩，逢年过节，曾经为堂祖父医治过的百姓都会携带乡土特产登门答谢。堂祖父一生仁爱，却无端遭此劫难，不仅仅是祖父一家人，听闻此消息的百姓无比扼腕叹息，悲恸不已。
“堂祖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自然是凶多吉少。在乱世之中颠沛流离一生的曾祖父再也经受不起这番打击，一病不起。长子夭折，传于次子，这是祖祖辈辈约定的规矩，曾祖父的大哥当年在太平天国起义中死于清军手中，他便是依此规矩从自己的父亲那里知晓微观级注射泵仪器的秘密的。如今，苍天弄人，重演当年悲剧，他再一次看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凉场面，而这一次，自己竟然就是那心焉如割的白发人。我的祖父是次子，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夜里，曾祖父克制着自己的悲痛，支撑起弱不胜衣的身体，告诉了我的祖父有关于戈雅的一切，并将那张地图和那本已经传抄过多次的古书交给了他。曾祖父做完这些后显得心事重重，他叮嘱我的祖父说，‘切切不可心如死灰，但凡有一丝讯息，也要千方百计寻找清儿下落。’曾祖父告诉我的祖父说，半年前，他的肺病复发，咳喘不止，他以为大限将至，便将仪器的事情告知了堂祖父，并将开元通宝交予了他。由于民穷财尽，世道炎凉，家中屡有窃贼光顾，堂祖父林清唯恐铜钱丢失，便将它戴在身上，寸步不离。谁曾想堂祖父突然失踪，铜钱也随之杳无踪迹了。
“我的祖父深知事关重大，倾家荡产寻觅堂祖父，然而数年过去也毫无结果，直至皇位更迭，光绪继位；直至维新变法，甲午海战；直至他年迈体衰，沉疴难起也没有再得到堂祖父的丝毫消息。最后，他同我的曾祖父一样仰天长叹，含恨而终。”
林一石先生有些动容，显然那些昔日里的伤痛和哀怨曾令他的祖辈多么的悲愤与绝望。一个个活生生的家庭成员昨日还笑容可掬，今天却永失其踪，他的家人不知度过了多少个胆战心惊、肝肠寸断的日子。白天里他们望眼欲穿，苦苦等待，黑夜里一定又为一场场噩梦所惊扰。
林清医生的父亲，林清医生的弟弟，还有他所有的家人，永远都不会知道就在他们引领而望的时候，他们的这位亲人正在浩瀚的大洋彼端汗流浃背，遭受奴役。他们无法看到落在林清身上的皮鞭，无法看到林清摇摇欲坠地悬在山涧。是的，关山阻隔，汪洋横断，他们也无法听到白人监工趾高气扬的叫嚣，无法听到甘油炸药击破岩石，削去林清医生双腿时所发出的巨响，但他们无时无刻因恍惚间看到他的身影而泪流满面，因恍惚听见他的话语而心颤如击。
我的心中再一次充斥着难过与罪责，我清晰地记得当年听李夫人讲述完林清医生的故事后，我的心中就是这种感觉，时隔这么多年，它再度击中我，提醒我，就在我们的国土上，就在美利坚合众国的历史上，曾经存在着那样一段不光彩的经历。
林清家中承受了几代的悲伤都是由我的先辈造成的，都是由眼下这个可以傲视天下，自称为超级大国的美利坚合众国造成的。没有谁会因此而负责，也没有谁会因此而遭受惩罚，但我相信历史是需要公正的，那些命丧异国的华工，还有他们的心胆俱裂的家人也是需要公正的。
林一石先生摘下眼镜，拭去眼角的浊泪，他说到了自己的父亲，“我的父亲也在寻找堂祖父的下落，他一生中最大的夙愿就是这件事了。然而随着时间相隔得愈来愈久远，这一愿望也越来越难以实现了。他的一生都同中国的动荡和战火相伴，兵荒马乱之中，饿殍遍路，哀鸿遍野，有谁还会知道多年前一位失踪的医生的下落。父亲最终步曾祖父和祖父的后尘抱憾而逝。
沉疴难起之际，父亲用了一整夜告诉我戈雅和微观级注射泵仪器的事情，同时交给我的还有那张古图和那本书，他叮嘱我要妥善保存好地图和古书，并且希望我能够寻到那枚开元通宝，他悲伤地说，‘世事已过百年，你的堂祖父只恐早已不在人世，现在只期盼能寻回那枚铜钱，以免枉费祖辈们一千年来的心血。’第二天清早，当明亮的晨光快要升起来的时候，父亲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对我笑了一下，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