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七(下)
第二天上午,梁见飞睡到九点才起床。最近她有充足的理由不用每天去公司报道,她感到自己的生活轨迹越来越跟工作密不可分,有一个人充斥于她的工作之中,于是他也充斥在她的生活里。
她觉得头疼,同时又饥肠辘辘。她花了十分钟说服自己从被窝里爬出来去厨房找点吃的,她找到一袋上周末买的面包,冲了一杯热可可,便坐在餐桌旁吃起来。
然后她刷牙、洗脸,像每一个平常的日子那样穿戴整齐出门。可是走到车库的时候,她停下脚步,心中忽然有一个疑问:
这就是生活吗?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用工作把时间表塞满,可是她得到了什么?除了足够维生的金钱之外,她还得到了什么?
她快乐吗?
答案是不确定。她能够找到乐趣,但不能肯定自己觉得快乐。
妈妈总是催促她开始另一段感情,可是那就能保证她会感到快乐?还是这根本就是父母以为的“快乐”?
她常常遇到一种眼神,并非恶意,却目光闪烁,仿佛在说:你还想怎么样?
是啊,一个离过婚的、三十岁的女人还想怎样?这就是他们对生活的理解?这就是他们对人生的感悟?
她总是假装对这些眼神视而不见,但内心深处,她倍受伤害。
她遇到一个做错事的男人,然后她坚持了自己的信念——仅此而已。难道就因为这样,她就注定失去很多东西?
梁见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是打开车门,坐进去,系上安全带。
安全带……
她想起昨晚的那个“吻”——如果那能够称之为“吻”的话——他捏住她下巴的手在他们的唇触碰在一起的瞬间放开了。天呐!她想,这很符合项峰的性格,逼迫你,但又“公平地”给予你选择的权利。
她坐如针毡,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正被浸泡在碳酸饮料里……不管怎么说,那个人是项峰,那个特立独行的项峰!
她又觉得头疼,而且疼得厉害,但她还是上路了。太阳很好,之前几天下的雪也早就融化了,甚至于,她觉得人们已经遗忘了那场雪。
如果可以,她也想遗忘那个所谓的“吻”。
“他隔着长长的走廊看着她,用眼睛触摸她的目光……”
“触摸?”梁见飞发出疑问,但手指还是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着。
“……这是一种比拟。”项峰靠坐在沙发上,不紧不慢地回答。
“好吧。”她嘀咕一声,觉得自己的确没有立场去质疑他的用词。
今天早上当他来开门的时候,奇迹发生了——他若无其事,就好像昨晚他们什么也没做(尽管事实上,他们也的确没做什么),上帝的时钟跳过了24小时,时光胶片被剪掉了24小时,人类历史上缺少了24小时——总之,他什么也没说,淡定地看了她一眼,回厨房吃他的早餐。
然后他们就开始工作,他坐在沙发上,她坐在电脑前,像是一对早已彼此默契的伙伴。
他继续口述,她也继续打字,可她的思绪不禁又漂浮起来,回到去年冬天的某一天,那是她公司的新年晚会,地点是佘山的某家五星级酒店,他是公司的“重要客户”,所以当然在被邀请之列。那天晚上因为早就安排了夜宿酒店,所以晚会时大家都放肆起来,这样的场景免不了是大家互相敬酒,项峰尽管仍然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对于敬酒来者不拒。这是她第一次看他喝酒,酒量惊人。
“喂,”趁着老板在舞台上大跳劲舞,梁见飞扯了扯项峰的袖子,低声问,“你醉了吗?”
他回答地干脆:“没有。”
“……少喝一点吧,”她忍不住说,“那些家伙都不是好惹的,多少示弱一下,他们就不会灌你了。”
他侧过头看着她,眼神跟平时很不同:“……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梁见飞扯了扯嘴角,没好气地说:“要是你喝醉了,除了我之外没有人会扶你上去的。”
他轻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可他还是来者不拒,她看在眼里也替他捏一把汗。但幸好那些人在把他灌醉之前自己就先倒下了,所以尽管晚会后半程他已经开始有点神志不清,却还不至于失态。
“我送你上去吧。”她凑过去悄悄在他耳边说。
“好……”他点头,然后就准备起身,但脚步不稳,又跌坐在椅子上。
“你还好吧?”她错愕。她可不想扶一滩烂泥上楼。
他睁了睁眼睛,摆手说:“没事。”
然后他就站起来,这一次看上去脚步稳当。她也跟着站起来,在心里纳闷,他到底算是喝醉了没有?
但他的脚步很缓慢,他们花了五分钟才从会场出来走到酒店的电梯大堂。
电梯门打开,他踉跄一步,她连忙扶住他,谁知道他就此伸出手臂搁在她肩上,把她当拐杖。
她按下按钮,抬头看了看他,觉得好笑:“你还真是死要面子。”
他瞥了她一眼,像是快睡着了。
电梯一到站,她连忙把他扶出来,手触在他腰上,颇感意外:“你腰还蛮细的嘛。”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翻了个白眼,说:“谢谢你的调戏,但不是时候,因为我现在随时可以把刚才吃下去的全吐出来……”
“……”她连忙加快脚步,耳边却传来他的低笑声。
值得庆幸的是,直到她把他丢在酒店房间的床上,他都没有吐出任何东西,只是微弱地哼了几声。她粗鲁地帮他脱掉外套,只剩下一件白衬衫。
“我头疼……”他指着自己左边的太阳穴。
她走进浴室用热水淋在毛巾上,拧干,拿出来按在他额头上:“这样会帮助血液循环,对偏头痛很有效果。”
他没有动,她也懒得再理他。
“要喝水吗?”见飞打开电水壶开始烧水。
“嗯……”他像在叹气,不知道是要喝还是不要喝。
她双手抱胸站在水壶旁看着他,很想转身关门离开,但一双脚却怎么也移不开步子。
于是她也脱下外套,走到窗前拉上窗帘,又关上明亮的大灯,帮他在洗手间和床头各开了一盏小灯。水终于烧开了,她倒了半杯,又从冰箱里取出冰块放进去,晃了几下,直到手指上传来的热度刚刚好,才走过去,举着杯子说:“喏,水在这里,要喝就自己坐起来。”
他果真缓缓地坐了起来,双手抵在身后,却没有要来拿杯子的意思。
她叹了口气,几乎肯定眼前这个男人现在已经神志不清了——很有趣不是吗,项峰竟然神志不清!
她伸出手指在他额前弹了一下,他除了摇晃一下身体之外,再没有其他任何反应。她又拍他脸颊,捏他鼻子,他都只是睡眼惺忪地看着她,她不禁在心底大笑:
项峰,你也有这么一天!
“水……”他低吟。
她看着手中的玻璃杯,冰块已经都融化了,她的嘴角扯出一个微笑,然后举起杯子往他脸上倒下去。
他的眼睛因为水流而睁不开,但嘴唇却不自觉地蠕动着,像在喝水。
梁见飞把杯子放在写字台上,转身想要好好欣赏项峰被耍的画面,但耳边有一阵细碎的响声,接着她就被人按着腰腾空分丢在床上。
“啊……”她吓得忘记了尖叫。可是等她想起来的时候,却又叫不出声来——
因为项峰堵住了她的嘴。
她想挣扎,但他一只手掐着她的脑袋,让她动弹不得。
他的脸上湿漉漉的,额前的头发垂在她脸颊上,弄得她很痒。有什么东西抵着她的牙关,她不禁张了张嘴,一股浓烈的红酒味溜进来,是甜的,带着酒精,还混合了一种……项峰的味道。原来,那是他的舌尖。
他按在她腰上的手不安分地游动着,温柔而有力。她感到他的手在往上移,想尖叫,想挣扎,却被他的身体死死按住。
那只手终于来到她胸前,在她胸口画圈,她的黑色针织开衫里面也穿了一件白衬衫,此时已经有点歪歪扭扭,他的拇指穿过衬衫两个纽扣之间的缝隙,轻轻抚在她的皮肤上,然后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呻吟……
她霎那间像触电般拱起身体,膝盖顶向他的小腹,他本能地松了松手,她趁着这个空档奋力翻下床。
房间的灯光很暗,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她能够感觉到他又伸手来抓她,于是连忙低下身子躲了过去,爬起来抓着外套跌跌撞撞地开门出去。
晚会还没有结束,整个走廊空无一人,她的房间就在他隔壁,她慌乱地掏出门卡,插错了方向,于是只能拿出来,翻个面,再插进去。
门锁上的绿灯亮了,她冲进房间,反手关上门,胸口不断起伏。
她转身把房门锁死,走进浴室,打开冷水龙头扑自己的脸。那时的她不禁想,即使正经如项峰,喝醉了以后也还是色狼一名……
第二天早上她在餐厅吃早饭,项峰抚着头坐到她对面:“昨天我喝到几点?”
“……”她垂下眼睛吃着厨师刚煎的荷包蛋。
“后来是你送我回去的?”他还在揉着太阳穴。
“……”她拿起盛满了橙汁的玻璃杯,喝了一口。
“我没吐吧?”
“……”她把黄油涂在餐包上,大口吃起来。
“?”项峰终于察觉到她的异样,不明所以地瞪着她。
“……”她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角,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那天回上海的巴士上,他们也坐在一起,她没有理睬他,或者准确地说,在那之后的两个星期她都没有理睬他。至于说后来他们是怎么“和好”的,她已经不太记得了,因为就连这件事,她也是刚刚才想起来的。
“喂!喂!”
梁见飞回过神来,项峰正蹙眉看着她。
“?”
“我刚才说的你有没有记下?”
她回头看电脑屏幕,那上面确实记着一些文字,但她竟然对那些文字全无印象。
“我们先吃午饭吧。”项峰冷冷地说。
楼下拐角处的馄饨店还是那么破旧,可老板一点也没有要进行任何修葺的意思,桌子、椅子都能摇动出声响,像是随时要坍塌下来,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不变的还有食物,味道一如既往的好。
“经理说,过完年你就该筹备新书了……”梁见飞趁着往调料盘里加醋的空档说。
“……别开口闭口都是工作。”项峰不耐地皱了皱眉。
“你最近好像对工作变得消极了。”她抿着嘴,用调羹沾了一点醋放进汤里。
“你试试有人隔三岔五在你耳朵旁边罗嗦这些事看。”他用左手吃饭,并没有任何不便的样子。
“我以为你早就习惯了,我催你稿都催了两年啦……”
他挑眉:“容忍并不代表习惯。”
“那容忍了两年干嘛不继续容忍下去。”
他瞪她:“因为我不想忍了。”
她耸耸肩,决定先跟热腾腾的馄饨皮作战。
“你不觉得累吗?”他问。
“工作?”她口齿不清。
“嗯。”
“我习惯了。”
“……你在离婚之前,生活中也全都是工作吗?”
她停下咀嚼的动作,迟疑地看了他一眼:“不是……”
“……”
“……当然也包括很多其他的东西。”
“比如?”
“你问这些干嘛?”
他抿了抿嘴,态度傲慢:“没什么,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一直都这么无趣。”
她低头继续吃馄饨,心想,比较无趣的人应该是他才对吧!
两人又沉默地吃了一会儿,项峰忽然问:“你们公司今年在哪里办晚会?”
“?”她心中一凛。
“没什么,”他看着她,毫无异样,“……觉得去年的晚会不错。”
“……”所以,他今年还想参加?
还是饶了她吧!
“那如果今年一定要你表演节目你还来不来?”她故意问。
“来。”他低声回答。
“你会表演节目?”她不相信。
“很多,”项峰一脸淡定,“飞镖砸苹果、大变活人、电锯惊魂……都可以。”
“真的假的!”梁见飞笑起来,“那我下午就打电话给行政部说你报名喽。其实很简单,只要填个报名表格就行。”
“哦,那你顺便把自己的名字也填上去。”
“为什么?”她错愕。
“因为我的表演都需要助手。”
“……助手做些什么?”
他笑容可掬,眼睛像一道弯弯的月亮:
“也很简单,就是顶苹果、钻箱子和被锯成几块而已。”
“……”
两个不尽相同、甚至截然相反的人决定共度余生,这是一件多么冒险的事?然而许多人在决定这么做之前,从没想过其中的艰辛。我们可以仅仅凭着爱缔结婚姻,却不能仅仅依靠爱维持婚姻。
每一段爱情只有两个人,就是“你”和“我”。爱情把我们与其他人隔开来,我们有自己的世界,也许我们希望永远在这小小的世界里,不愿逃脱。
每一段婚姻却不止两个人,除了“你”和“我”,还有许多其他人。婚姻让我们融入到他们的世界里,也许我们不喜欢他们的世界,但却无法逃脱。
所以,爱情与婚姻也是一种驯服与被驯服的过程。
如果你不爱我,不要试着驯服我,因为你负不起那种责任。可是如果你爱我……
那么,我不介意被你驯服。
Alpha
“我偏头疼……”梁见飞倒在项峰家客厅的沙发上,闭上眼睛,忽然有种不想工作的念头。
项峰没有理她,径直走进浴室。过了一会儿,他走出来,把什么东西按在她额头上。
她睁开眼睛——是一条热腾腾的毛巾。
“你自己说的,”他缓缓开口,“这样会帮助血液循环,对偏头痛很有效果。”
“……”她的表情像是定格了,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他耸耸肩,没理会她,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拿东西。
“那、那么说……”梁见飞觉得自己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向大脑涌来,“你记得那天晚上……?”
他把牛奶倒进奶锅里,打开电磁炉的定时开关,把奶锅放上去,然后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镇定地说:
“怎么,你以为我喝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