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番外屋顶上的流浪者(下) (3)
“我觉得你身上有一种作家的洒脱和随性,但同时又有一种侦探小说家的敏锐性。一件凶案,现场留下的线索越普通、越不起眼,同时又越多、越繁杂,就越会给破案带来困难,所以你不会去做留下血字这样的事。相反地,我认为,那倒可能是本案里另一位作家可能会做的事情——也就是死者本人。”
“……”阮仕文扯了一个笑容,继续沉默。
“设想你从楼下厨房摆好东西上来,也许你想在现场制造更多线索,可是忽然听到楼下的声响,你发现老陈来了,于是你决定迅速离开。你趁她不注意,从二楼的窗口翻到一楼,然而就在你出去的一霎那,你忽然看到了那个踏脚凳边缘的血字,我说过,那个血字只有在某种角度才能看到,像钟晴和老陈那样站在尸体旁是看不到的,而我可以肯定,从窗台外面是可以看到的。所以,你离开后,再三考虑,还是决定回现场。为什么呢?”
“……”阮仕文除了面无表情之外,再也不想作出其他的任何表情。
“会不会,你并没有你说得那么讨厌你的大嫂——也就是钟晴——相反的,”黄警官顿了顿,抬眼看着窗外,“其实你喜欢她。”
“……”
“啊,是的,一个看似完美的女人,人们常常怀疑她是不是表里如一?也许90%的人都不像他们外表看上去那么完美,但钟晴也许恰恰属于那10%——或者,她并不完美,可是你喜欢她——那么她就是完美的。”
“有证据吗?”长久的沉默之后,阮仕文第一次反问。
“没有,当然没有,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怎么会有证据¬;——怎么需要证据?”
“……那么指控我是凶手总需要证据吧?”
“这个……”警官摸了摸鼻子,“当然是要的。”
“你有吗?”他盯着他,目光咄咄逼人。
黄警官迎接着目光,用一种既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的口吻回答道:“我想,你应该知道,就算小说里经常描述什么‘完美的犯罪’,但事实上,那是不可能的。我始终相信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阮仕文深深地洗了一口气,缓缓呼出,眼前又浮现起自己少年时和阮思源在屋顶上一起玩耍的场景。天空异常得蓝,白云像薄薄的棉花漂浮在上面,他很喜欢那样的天空,所以当后来这座城市上空开始布满驱不散的阴霾时,他决定搬到另一个拥有湛蓝天空的城市去。
他们在屋顶上奔跑,假装自己是流浪的船员,有时候甚至是海盗。他们感到脚下的城市就是他们的大海,任凭驰骋、遨游。那个时候的他们,是两个无知、快乐的孩子,从没想过成人世界是多么可怕……
“还记得那瓶雷司令酒吗?”
黄警官的声音把阮仕文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怔怔地点了点头,像在询问:“怎么了?”
“那是死者很喜欢的酒,这一点,你应该也知道吧?”
“……没错。”
警官苦笑了一下:“像我这样落伍的人,听到什么‘雷司令酒’,就忍不住上网搜索了一下,原来这是一种白葡萄酒。试想一下,久别重逢,你又是出国了几年才回来,再加上你和你的堂兄之前断绝的友谊刚刚恢复,所以你来见他的话,多半是要带礼物的吧——别再跟我提什么你妈妈做的烧鸭了,我认为那只是你随口编的借口——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打那通录音电话,我设想你原本是没打算来,但是后来因为什么事你又来了,你带了一件礼物来,可是你走的时候并没有带回去。”
“你是想说那瓶雷司令酒吗?”阮仕文一脸平静。
“是的。”
“你能证明那是我带来的吗?”
“……”整个下午,黄警官第一次沉默了。
“如果不能的话,你就不能证明我去过现场,于是,你也不能证明我是凶手。”
黄警官坐在沙发上,沉默地抽着烟,直到这支烟抽完,才缓缓地说:“摆在书房的这瓶酒,的确没有你的指纹,甚至于,我们在上面没有发现任何人的指纹——连死者本人的指纹也没有——就跟楼下厨房里那两套被洗干净、擦干净的茶具一样。”
“……”
“可是,”他又说,“我们在冰箱里发现了另一瓶没有开过的雷司令酒——在那上面,我们验出了你的指纹。”
“这不可能!”阮仕文倏地站起身,直觉告诉他,警官在使用试探或者哄骗的技俩。
“为什么这么说?”黄警官饶有兴致地点起第三支烟。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可能。”
“因为你已经把酒瓶上的指纹全擦了?”
“……我想我没有必要回答你这些假设的问题。”
“这不是假设,阮仕文,”警官从办公桌上拿出一份文件丢在他面前的茶几上,“这是事实!”
“……”他并没有打算去看那份报告,同时也并没有打算再多说一个字。
“通过这个事实,我有以下的假设:案发当天下午,你带了一瓶‘雷司令酒’作为礼物去了阮思源家,阮思源于是开了酒,你们一起喝。在此期间,你们也许起了争执或是有矛盾,你随手用镇纸砸在他脑袋上。等到你现场清理得差不多的时候,老陈忽然来了,于是你匆忙离开,但你无法带那样一瓶酒一起离开,那太大了,于是你把酒瓶上的指纹擦干净,然后从窗台出去。临走的时候,你看到了那个血字,于是……最后你又回来了,假装临时改变主意,是因为你妈妈做了可笑的烧鸭。”
“……”
“但是有一点你算错了。”
“?”
“阮思源开的那瓶酒并不是你带来的,而是他自己的。”
“……”阮仕文张了张嘴,跌坐在身后的沙发上。
“我问了钟晴,钟晴说,书房里这瓶开过的酒,是死者珍藏的某一年份的雷司令酒,而冰箱里的那瓶,是今年的。也就是说,你把酒交给死者,你们决定一起喝之后,死者从楼下厨房的冰箱里取了一瓶他认为值得拿来招待客人的珍藏的酒,把你送的那瓶放进冰箱,然后拿着酒瓶和茶具上楼去了……”警官皱起眉头,吐出烟圈,“阮仕文,你能解释一下,我们为什么会在死者的冰箱里,发现一瓶上面有你指纹的、今年产的白葡萄酒吗?”
办公室里变得很安静,经过了一个下午的假设、提问、回答、辩解之后,这里忽又变得安静起来,仿佛此时此刻,并没有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抽烟,也没有一个人扯着嘴角,露出温暖的微笑。
“有一点你错了。”阮仕文说。
“?”
“我妈的确做了烧鸭,因为那是思源最爱吃的。”
“……”黄警官惊讶地看着他,抓了抓脑袋,像是很为这个错误的推断感到懊恼。
阮仕文翘起腿,娓娓道来。
17
“我那天之所以决定不去,的确是因为时差倒不过来。从机场回家的路上,我觉得自己简直睁不开眼睛,于是打了个电话到思源家,告诉他不去了。”
“那么又是什么促使你去了呢?真的是烧鸭吗”
阮仕文笑起来,笑得像一个天真的少年:“不,不是——不过当然了,烧鸭也应该尽快交给他,但我压根忘了这件事。事实上,我决定立刻就去,是因为我发现我的冰箱一时之间无法制冷。”
“制冷?”警官忍不住打断他。
“是的,”阮仕文点头,“白葡萄酒要冰镇过后才好喝。我在机场买的时候,商店提供了可以保持十个小时冰镇效果的干冰给我,我本来是想回到家后把酒放在冰箱,可是回家后才想起三年不住的地方,冰箱怎么可能还在运作,想要冷起来恐怕也得很长时间,于是我决定还是先去他那里。”
“……侦探小说家的随性发挥了作用?”
“也许是的。”他的自嘲地苦笑,“然后我去了,思源见到我很高兴,我的心情也不错,我让他把酒瓶打开,一起喝一杯,他就下楼去厨房了。”
“为什么要用茶具喝酒?”
“我想这纯粹是他的一个突发奇想,或者……”阮仕文忽然灵光一闪,“或者,他本来并没有想要喝酒,是打算请我喝咖啡的……因为他知道我时差倒不过来……”
“……”
仕文强忍住胸口涌动的异样的情绪,继续说:“然后我们开始交谈。”
“谈什么?”
“谈……关于他和钟晴的婚姻。”
“他为什么跟你谈这些?”
仕文摇头:“我起初也觉得很奇怪,因为一个月前他主动打电话给我,说他想通了,说我当时反对他们的婚姻是对的。然后那天下午,我们坐在他的书房里,他说……他意识到他和钟晴的婚姻是错误的,他们并不爱彼此,他们都爱着别人……”
“然后呢?”
“他说他跟旧情人重遇了,他决定跟钟晴离婚,然后……”阮仕文深吸了一口气,“我很愤怒,趁他转身的时候,拿起镇纸砸向他的头……”
警官怔怔地看向办公桌上的某样东西,也许就是死者的验尸报告,又或者,什么也不是,他只是想要自己的眼睛摆在阮仕文以外的其他地方。
“后面的事情,跟你设想的差不多……但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去楼下的那段时间,他留了一个字在那里……”阮仕文顿了顿,才说,“能再给我支烟吗?”
“当然。”警官递了一根过去。
两人沉默地抽着烟,好像烟草能够带他们去他们想要去的地方。
“为什么回来?”警官问,“如果你不出现在现场,也许你现在都还没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这个回答显得有点苦涩。
“你真的喜欢钟晴?”
阮仕文点了点头。
“从什么时候开始?去参观她的展览会?”
“不……”他说,“更早……”
早在大学的那场舞会时,他就身陷其中了……
警官像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继续问:“那么,你有没有想过阮思源为什么要写那个‘晴’字?”
“……”阮仕文目光涣散地看着窗外,过了很久,才说,“我想,他知道我对钟晴的感情,所以……如果她受到怀疑,我一定会来站出来……这就是他想要的。”
“……”
“……”
“是不是,只有用这种充满恶意的想法去解读阮思源,才会让你好过一点?”
“?”仕文回过头,看着对面这个矮小,却目光里充满了正直的男人。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阮思源这么做,是想要帮你摆脱嫌疑……尽管你杀了他,但你是他唯一的堂弟,而钟晴……不过是他将要离婚的妻子。所以临死之前,他选择了保护你。”
“也许吧,”阮仕文嘴角浮现一丝微笑,“也许就像你说的……思源并不认为钟晴对他来说多么重要……”
“……”
“不过也许,我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一直无法原谅他。”
18
一个月之后,阮仕文收到了一封信,狱警交给他的时候,他正在读思源写的那本畅销小说,是讲述一个生活于社会底层的年轻人如何爬上权利高峰的。
他看了信封一眼,心跳不由地加速——他认得,那是钟晴的字。他可以预见信的内容,那对他来说会是一种折磨,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必须去受她的谴责,必须去受这种折磨,因为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
他借着灯光,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被整齐地折着,那种整齐的完美程度,堪比钟晴本人。
阮仕文:
得知你对思源的所作所为之后,我很失望,非常失望。
他的确向我提出离婚,我同意了。并不是因为他背叛我,而是,他认识到我并不爱他,而他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爱我。这很自私,你一定会问,为什么不相爱的人要结婚?
因为我和他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爱,所以冲动地选择从另一个人那里得到温暖。思源如此,我也如此。
不管怎么说,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很后悔,两次都做了错误的决定。我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坚定,一旦遇到挫折,我总是本能地想要保护自己,而不是诚实地面对自己。
阮仕文,你还记得大学里那场我们初次相识的舞会吗?事实上,我当时走过去,是想邀请你跳我人生的第一支双人舞。
不知道,这个邀请,现在还来得及吗?
钟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