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最喜欢的老师是那位不叫老师的老师。听起来很玄吧,明明是个老师,却没人称他为老师,皆因他每年走进教室,第一句就是这样介绍自己的:“我叫明记!”
上至校长下至校工,一律这样称呼他,教学几十年了,满门桃李都只会叫他“明记”,有些同学甚至浑然忘了他姓甚名谁。
这叫亲和,至少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连“老师”的称谓都去掉,跟学生勾肩搭背地畅谈将来,他是大家的老友和明灯,但我们从没忘记他的老师身份,虽然嘴里仍是那句没大没小的“明记”。
后来他升做了主任,再升做了副校长,一校员工都改口叫他“梁主任”、“梁副校”,唯有学生们还是不识世故、不谙世情地早一句“明记”,晚一句“明记”。
那年头,这样的老师是异类,同事们或许会侧目,但在充满阶级权威的教育领域里,这种清泉,一所学校大概只能容得下一口。
上大学以后,师生的身份更加悬殊,遇上大师级学者,恭敬追随还来不及,岂有不加称谓之理?“A教授”、“B博士”、“C老师”、“D先生”……就连有个街知巷闻其笔名“小思”的老师,我们也不敢直呼其名,有时冲口而出喊了句“小思老师”,都觉得有点不敬。
世易时移,今天的学校原来个个都是“明记”,被唤作“老师”的,才是异类。
“马仔”、“阿卢”、“肥陈”、“阿Joe”……如果不是谈话内容偶尔有迹可寻,诸如“肥陈太讨厌了,给了我一个C!”“你去教师办公室叫阿Joe一起去喝茶!”否则,学生的对话中早已分不清谁是师谁是生了。
记得小时候见到校长、主任都要“嗖”地一声站起来鞠躬说“早”,今日我见到念小学的女儿,她连看到校监都只是笑一笑挥挥手说“Hi”,仅此而已。
“在走廊碰到老师主任校长不用鞠躬叫人的吗?”我问女儿。
“老师说点一下头就可以了!”年轻教师对“老师”这个“老”字很是抗拒,渐渐地,“老师”这个称谓也越来越不流行了。
从前做老师的,卸下了一道防线,去除了一个称谓,就特别容易跟学生打成一片;今日为师的,没一个英文名给学生叫唤,还是用“某老师”的称谓,仿佛就代表了封建。
然而,当一切尊师重道的传统都消磨殆尽,当孩子碰到老师只会点点头代替打招呼之后,一句“老师”,可能就是教师尊严最后的桥头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