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基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眼帘忽然晃动着一个人影,浑身鲜血,看不清五官,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哀号,向他走来。他吓了一跳,一个激灵,苏醒过来,跟着就坐直了身子,心一直怦怦乱跳,眼睛到处乱瞄,屋子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他犹豫了好一会儿,刚想再躺下去,一声剧烈的爆炸传入了他的耳朵,震得床也不住地摇晃。
“怎么啦?”夫人姚心林惊醒了,挣扎着坐起身,双手胡乱地在床上摸索着,问道。
“可能是火药厂出事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迅速袭遍了裴元基的全身。他一面回答夫人的问话,一面本能地披起衣服,就想跳下床,前去查看究竟,却眼前一昏,重重地倒在床上,一只手砸在夫人的身上。
姚心林猝不及防,一声尖叫,也倒在床上。挣扎着想爬起来,却丈夫那一下实在砸得太狠,她无法爬起身。
裴俊超听到了爆炸声,迅速跳下床,一边穿衣,一边朝门外跑。接连两下沉闷的响声传入他的耳鼓,紧接着他又听到了母亲的尖叫,心一阵紧缩,连忙扭头跑回了父母的卧室。屋子里黑灯瞎火。他一面冲向父母的床前,一面询问:“父亲,母亲,你们怎么啦?”
父亲饶是脑袋晕晕乎乎,儿子的询问声却听得真切,大声叫道:“别管我们,快去火药厂看一看!”
裴俊超愣了愣,耳边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人们紧张的询问声。他马上调头冲向门外。四周依旧一片漆黑。人们本能地朝爆炸声发出的方向狂奔。宪兵持了枪,旋风一般,冲在了最前面。不用过细分辨,裴俊超也看得出来,人们涌向了一片山冈。
“不是火药厂。”他稍微松了一口气,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吼叫道:“回来,都给我回来,保护各个分厂。”
然而,人群声音鼎沸,一片杂乱,谁也听不见他的话,继续朝着山岗一路狂奔。裴俊超急眼了,拦住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命令道:“你给我站住。传我的命令:人马立即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去;然后火速通知裴运祥,要他立即组织队伍,把守各个分厂,严防有人暗中破坏。”
在那个年轻人的帮助下,裴俊超终于让人群停歇下来了。经过了暂短的停歇,人群掉转头来,一阵风似的朝着各自的岗位上奔去。紧张的空气继续在人群的头顶发酵。
裴俊超嘘了一口气,并没有随着人群向各制造车间奔去,举头朝前面一望,一个疑问迅速涌入他的脑海:“为什么会在那儿发生爆炸?”
顷刻之间,答案哧溜一声冒了出来:声东击西!日本人混进了兵工厂,想制造机会,调开所有的宪兵,然后直捣各个分厂,一举把兵工厂毁灭掉!裴俊超很为自己在一刹那间所做的部署感到欣慰。
“只要工人们提高了警惕,日本人怎么都不可能得手!”他暗自说道。
突然,裴俊超想到了姑父欧阳锦华。姑父跟日本人早有往来,日本人如果真的进了兵工厂,是不是姑父把他们招进来的?不,姑父已经神智不清了,怎么可能再跟日本人联系呢?日本人不会找姑父吗?会的,一定会。一想到这里,他转身就想朝姑父的屋子里跑去。
从后面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出了什么事,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儿媳殷雪儿的声音!裴俊超一阵激动,一面迎着儿媳的声音跑去,一面喊叫道:“雪儿,快点到我这边来。”
两个人很快就跑到一起了。殷雪儿问道:“父亲,出了什么事?”
“你姑父还在不在家里?”裴俊超哪里顾得上回答儿媳的问话,急切地反问道。
“不在。连浩天也没了踪迹。”殷雪儿说到这里,心头立即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本能地问道:“父亲,是他们出事了吗?”
“姑父一定是去找日本人了!”裴俊超宛如掉进了冰窟,浑身上下一片冰凉,根本就没有听到儿媳的问话,心里在做激烈的斗争和挣扎,过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问道:“运祥呢?”
“父亲不是命令他去组织工人严密把守各个分厂了吗?”殷雪儿回答道。
“哦。”他机械地应了一声,盯着儿媳,突然双眼放光,问道:“他已经把工人都组织起来了吗?”
“是的,父亲。在没有爆炸之前,我们就已经醒了,正要去寻找姑老爷和浩天,就听到了爆炸声,他就已经在组织工人把守各个分厂了。”殷雪儿说道:“而且,我还看到,宪兵已经布满了每一个角落。”
日本人决不可能跟姑父接上头,更不可能破坏得了兵工厂。裴俊超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掉头跑向了山冈。
宪兵打亮了电筒,一道道明晃晃的电光在山冈上到处扫荡着。借着亮光,裴俊超隐隐约约分辨出那儿有一个巨大的洞穴,从洞穴里还冒出一缕缕轻烟。一股呛人的硝烟和着一股血腥味迎面向他扑来。他感到恶心,很想呕吐,干呕了一下,没吐出来。他看出那儿有一片散乱的血肉模糊的尸体,已经看不出人形,连脑袋也被炸得四分五裂。
裴俊超接近一个正在勘察的宪兵头目,小声问道:“是日本人吗?”
“有一个日本人。”宪兵头目停止了忙碌,回答道:“好像有一个老人,这个人好像是发疯的欧阳浩天。”
欧阳浩天死在这里,那个死去的老人不就是姑父吗?脑袋一阵晕旋,裴俊超差一点扑倒在地。生怕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或者宪兵的眼睛看错了,他发疯似的抓住宪兵头目,急切地说道:“不可能。他们一个是老人,一个是疯子,怎么可能全部葬送在这里呢?”
宪兵头目甩脱了他的手,说道:“我也觉得不可能。可是,事实上,他们的确全部葬送在这里呀。”
“错了,你一定看错了。”裴俊超大叫道。
“我也希望自己看错了。”宪兵头目同情地看着他,说道:“可是,如果连这一点我都看不对,我还配在宪兵队伍里继续混下去吗?”
姑父真的遇难了,外甥也死了。姑父一生追求光耀门廷,把欧阳家族的香烟传承下去,到头来却是一场空!裴俊超打了一个踉跄,心里哀伤不已,忍不住眼泪连成珠地往外流。
“父亲!”殷雪儿早就赶过来了,正在询问宪兵和查看现场,一看裴俊超神色不对,连忙抢上前去,一把挽住他的手,轻轻地叫道。
“完了,姑父整个家族算是彻底完了。”裴俊超望着儿媳,喃喃不休。
“父亲,你要想开点。其实,欧阳浩天一发疯,欧阳家族就算完了。现在,只不过是他们连生命也消失了。”殷雪儿安慰道。
“他们的生命不能白白消失,我要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裴俊超说道。
“我查看过,是炸药爆炸,父亲。”
“从哪儿来的炸药?”
“我们兵工厂生产的炸药。”
“是我们兵工厂制造的炸药吗?”裴俊超再也说不下去了。刹那间,他已经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姑父早有准备,把这些炸药弄了出来,就是为了跟日本人同归于尽。姑父是要以死来洗刷过去的耻辱。姑父没有发疯,姑父之所以做出发疯的样子,是想让每一个人都不再关注他,他才能偷出炸药。
可是,外甥又怎么会出现这里?裴俊超绞尽脑汁,也想不清楚。他相信父亲也想不清楚,宪兵也想不清楚,军统特务也想不清楚。
这时候,裴元基和夫人相互搀扶着,来到了现场。他们不仅听清楚了儿子和宪兵的对话,也听清楚了儿子和孙媳的对话。面对四分五裂的尸首,姚心林流出了眼泪,说道:“锦华,你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裴元基无法说出口,心里默默地说道:“锦华,你终于证明了自己不愧为是一个中国人。”
他突然感到浑身发冷,在一股寒气当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没有脑袋,没有四肢,甚至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空空的影子在眼前飘荡。他分辨得出来,这个影子就是妹夫欧阳锦华。
“锦华,你是有话要对我说吗?”裴元基在心里悲切地询问道。
“是的,我想问一问大哥,戴在我头上的这顶汉奸帽子是不是可以扔掉了。”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犹如来自遥远的地狱。
“是的,你早就把汉奸的帽子扔掉了。你忍受那么多痛苦,为的只是等待着日本人再一次来到兵工厂。你成功地永远解除了兵工厂的隐患,你是兵工厂的英雄,你是兵工厂的守护神。”他在心里默默地对妹夫说。
“所有我犯下的罪孽,大哥是不是也可以原谅了?”
“你我在同一天过了八十岁的生日,同舟共济了几十年,早已变成了一个人,还存在原谅不原谅吗?”
突然,从四周传来一阵接一阵爆炸声。所有的人都深感震惊。天快要亮了,从东方的熹微里,露出了一点点微弱的光线。大家举头望去,只见从不同的方向,升起一团一团的浓烟。紧接着,他们就听见了一阵接一阵的惨叫声。他们赶紧四散开来,分别奔向各个不同的方向。
裴元基向四周望了一眼,回过头,继续对欧阳锦华说道:“那些爆炸根本损害不到兵工厂半点皮肉。我们不要受它的打扰,还是说一说我们之间的事情。没有说完的话,我们可以继续说。”
“······”
“锦华,你怎么不说话了?”裴元基又等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没有听到欧阳锦华的声音,说道:“你觉得该说的话,你已经说完,是吗?那好,你不说,我就说。”
于是,裴元基从他们一道飘洋过海,到德意志帝国留学,一直说到了现在。
“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里,有欢笑,有悲伤,还有眼泪。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共同度过了那段日子,把汉阳兵工厂创建成在全国最有影响的兵工厂,几乎所有中国军队使用的枪炮子弹炮弹,都来自我们汉阳兵工厂。”
“为亲手造出了那么多武器弹药,我们自豪过,忧伤过,也痛苦过。”
“不管怎么说,我们终于盼到了国人万众一心,去打击日本侵略军的那一天。他们老了,可是,我们还年轻,我们为国家能够一致对抗外来侵略而战斗不息。我们的梦想就是要把日本侵略军全部消灭或者赶出国门。现在,离这个目标越来越近了,却你再也看不到了。”
“说好了,只要中国的领土上还有一个活着的日寇,我们就谁也不能死。你为什么要提前去死呢?”裴元基喃喃地说道:“你其实可以不死,你活着,才对兵工厂更有利啊。”
无论裴元基怎么说,欧阳锦华都不会再回答他。
“锦华,你听得见的。你为什么不再开口跟我说一说话呢?难道你只是想听我一个人说吗?要是这样的话,我就一直不停地说下去。”
丈夫每说一句,姚心林都要流出一把眼泪。过了许久许久,她劝道:“锦华已经去了,他说不了话,也听不到你说的话。我们不能让他和浩天一直曝尸荒野,得让他们入土为安。”
“可是,我还有许许多多话没有跟锦华说完呢。”裴元基低沉地分辩道。
“你们在一起打拼了一辈子,就是心里有话,用得着说出来吗?你理解了他的心意,他理解了你的心意,不是比什么话都管用吗?”
“夫人说得对,我其实什么话也不说,他也知道我的心意。”裴元基慢慢地站了起来,说道:“锦华和浩天都是为了消灭日本间谍而死的,他们是英雄,得为他们举行一个隆重的葬礼。”
逝者已已,活着的人在继续战斗。混进兵工厂的日本间谍试图潜入各兵器制造车间,却在工人和宪兵的严密防守面前,企图无法得逞,于是恼羞成怒,一面朝制造车间硬闯,一面拉响了炸药,全部魂回东瀛。兵工厂恢复正常。
安葬完欧阳锦华祖孙俩之后,裴元基并没有过多地沉浸在伤感之中,继续杵了拐棍,在各个制造车间和实验室来回转悠。
“裴总工程师,你又来啦?”人们只要看到他,无不充满敬意地问候道。
他总是回答说:“瞧你们怎么说的话!应该说你们又来啦。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欧阳锦华永远跟我在一起。”
看着儿子和孙子一直不停歇地摸索着怎么合成枪族,裴元基很想帮忙,可是,已经帮不上了,只有鼓舞道:“你们一定能够把枪族搞出来。这是锦华留在世上的最后心愿。他会保佑你们的。”
结果,没等他们搞出枪族,一个巨大的喜信传遍了全国每一个角落:日寇投降了!
多年的梦想终于变成了现实,裴元基喜极而泣。他让夫人和孙媳做了几道菜,儿子和孙子各提了一支装满子弹的冲锋枪,携了一瓶白酒,相互搀扶着,来到了欧阳锦华的坟头。把菜一碗一碗地摆放在欧阳锦华的坟前。裴俊超打开了酒瓶,把酒递给父亲。
裴元基颤微微地举起了酒瓶,说道:“锦华,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日寇投降了,很快就会一个不剩地滚出中国了!我们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他激动得说不下去了,眼帘一拨接一拨地闪现出过去岁月的情景。为了中国军队拥有抵御列强侵略的先进武器装备,受张之洞委派,他跟妹夫一道飘洋过海,去德意志帝国学习军械制造,十年之后学成归国,追随张之洞,经历过无数艰难险阻,终于把兵工厂建在了汉阳,从此以后,汉阳兵工厂在他们手里越来越发展壮大。可是,他们制造的武器弹药并没有用来抗击列强的侵略,反而成了中国人内斗的工具。只有当日寇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中华民族到了亡国亡种的危险时刻,中国人才站在了同一阵线,结成了抗击倭寇的联盟。历经八年艰苦卓绝的抗战,中国赢得了最终的胜利。这是自第一次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人取得的最体面的胜利。
裴元基亲眼看到了胜利,一生的宏愿得以实现,心情怎能不激动?他几乎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此时的心情,慷慨激昂地说:“来,为日寇滚出中国,我们痛饮一杯。”
说完,他先往地上倒了一些酒,然后仰起脖子猛灌一口,呛得大声咳嗽了好一阵子,手里的酒差不多快要晃荡光了。裴俊超想把酒瓶拿过来,却裴元基又举起了酒瓶,先朝欧阳锦华的坟头倒了一些,然后又灌了一口。这一次,没有呛着,他心里高兴了,对欧阳锦华说出以后的打算。
“怎么说呢,我们是被迫撤出汉阳的,还得回去汉阳,是不是?自从离了汉阳,我们一路辗转,到了辰溪,又到了重庆,走一路,把汉阳精神撒播一路,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是我们梦想着的汉阳,可是,心里还是无时无刻不想着重新回到我们建立第一个兵工厂的汉阳。我们留过学,出过国,见过世面,可是,我们仍然是炎黄子孙,叶落归根,是我们共同的心愿。我知道,你也想回去。因为你的孪生哥哥欧阳锦亮和嫂子刘玉蓉都在那儿等着你。我一定会把你带回去。这样,你,我,欧阳锦亮,我们三个人就能永远待在一起了。”
坟头响起一阵簌簌的声音,裴元基举目望去,眼帘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欧阳锦华的身影。他高兴极了,伸手就去迎接,可是,那道影子消失不见了。心里陡地涌出一丝遗憾,他想继续捕捉那道幻影,却一眼看到了堆在妹夫坟前的一堆黄表纸,马上醒悟过来,嘱咐儿子和孙子打着火,把它们点燃了。
伴随着一阵阵青烟,裴俊超和裴运祥提起冲锋枪,朝着天空,砰砰砰砰,一连打出了一百六十响。声声震耳,传播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抗战结束了,裴元基再也不需要去制造车间了。每一天,他都会在夫人姚心林的陪伴下,来到欧阳锦华的坟头,不时地对他说一说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的喜信。其中也有汉阳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