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小泉次郎做交易的时候,他不仅接受了小泉次郎的药丸,也学到了让孙子安静下来的方法。他病了,孙子没人管,又疯了,被殷雪儿拴了起来,浑身上下都撞得青一块紫一块,他心里那个疼痛,没人理解得了。他更加痛恨殷雪儿了。要不是她抛弃了孙子,孙子就不会发疯。她不仅不同情孙子,反而虐待孙子,这个痛恨,这个怒火,压在他的胸腔,让他几乎也快要发疯。痛恨了殷雪儿,他就痛恨裴运祥,怪裴运祥不该跟殷雪儿成亲;痛恨了裴运祥,他紧接着又痛恨裴俊超,怪裴俊超没好好管教儿子。一想起裴俊超,他就更加恼火更加痛恨,赫然忘掉了小泉次郎会给兵工厂和自己带来什么样的灾难,只觉得裴俊超坏了自己的好事。但是,能公开恨裴俊超吗?不能,要恨也只能暗暗地恨,要不然,裴俊超抛出那枚重磅炸弹,自己不仅身败名裂,还要被宪兵一枪结果性命。于是,他不愿意看到任何一个裴姓人出现在面前。哪怕是他的夫人,他看着也觉得大倒胃口。
裴元基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终于说道:“到家了,该起来忙碌了。”
欧阳锦华只得睁开眼睛,挣扎着就要起身。裴云珠连忙伸手扶他:“你还在生病呢,怎么能起来?”
“谁说他不能起来?跟我一样,只要闻一闻兵工厂的气息,保证百病全消。”
裴云珠说不话来。欧阳锦华挣扎着又想起身,却好一会儿也没起得来,苦笑道:“老了,真的老了。”
“年纪老,是个宝。走,一块看看去。”裴元基让孩子们去扶欧阳锦华。
已是深夜。山里风儿肆虐,东刮一阵,西刮一阵,不时地刺向他们的身体。裴元基和欧阳锦华感到浑身冰凉。但是,他们顽强地支撑下去,慢慢地在山路上行走着。每到一个营地,每到一座帐篷,工人们都要向他们致以热烈的敬意,他们同样向工人们致以热烈的敬意。一个个营地,一座座帐篷,工人们被他们点燃了激情,他们的激情也被工人们点燃了。
当所有的分厂尽收眼底之后,他们依旧情绪高昂,不知不觉来到一座高高的山冈。站在这里,遥望隐藏在夜色里的山峦,到处灯火通明,热烈的机械轰鸣声和工人们的吆喝声,压进了他们的耳鼓,让他们感觉到一股热血在心间流淌。裴元基重重地喘息着,一番心思涌上心头,和欧阳锦华一块坐了下来。
“看到这副情景,你想到了什么?”裴元基偏着头,凝视着妹夫,问道。
欧阳锦华感到自己年轻了,感到自己回到了上一个世纪。他的眼帘,不停地翻滚着过去岁月的点点滴滴。那个时候,他和裴元基一道追随张之洞,为了尽快把兵工厂建起来,踏遍了祖国南部的大好河山,终于在汉阳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地方。在那儿,他们白手起家,经历了难以言表的痛苦和劳累,一座雄伟的兵工厂终于横空出世,屹立在世人面前。从此以后,从汉阳兵工厂源源不断流淌出去的武器弹药,成为朝廷和国家的重兵利器,不仅塑造了汉阳兵工厂的历史,也塑造了整个中国的历史。
当年,为了一种理想,欧阳锦华和裴元基一样,是何等意气风发,是何等的不知疲倦,只顾忘命地工作啊。现在,日本帝国主义的入侵把他们的心血和汗水全部葬送了。他应该痛恨日本人,应该像当年一样意气风发,不知疲倦,忘命地工作,造出更多更好的武器弹药,源源不断地交付给抗战的中国军人,让他们早一点把日寇赶出中国,让汉阳兵工厂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反而竟然为了孙子,一再听从日本人的指使,要把由自己亲手建成的兵工厂毁灭掉。这是多么厚颜无耻的行为啊!他不由万分痛恨自己,悄悄地流出了泪水。
“这就是重振旗鼓,再造一个汉阳。”欧阳锦华忽而低下了头,说道:“只可惜,我们不再年轻。”
“虽说我们不再年轻,可是,我们还活着。”裴元基说道:“还记得我们在离开汉阳之前说过的话吗?我们走到哪里,哪里都是汉阳。我们已经在这里重造了一个汉阳兵工厂,就要用我们的热血造出更多的武器,要么把日本侵略军全部赶出去,要么把这些强盗全部消灭在我们的领土上。”
“是啊,我们一定要造出更多的枪炮弹药,把日寇全部消灭光!”欧阳锦华激起了情绪,声音也洪亮起来了。
“在西方列强侵略面前,中国从来没有抵抗到底。现在,中国已经觉醒了,不仅军队在拼死抵抗日本侵略军,就是普通老百姓也在奋力反抗。我们等到了这个机会,就是年龄再大,也没有关系,我们一定能亲眼看到日本侵略军完全覆灭。”裴元基朗声说道。
欧阳锦华热血沸腾。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体内有一股热血在激荡。他们的眼前已隐隐飘荡着中国军队将日寇赶出国门的前景。为了这个光明灿烂的前景,他们要不懈奋斗下去。
受病体拖累,裴元基和欧阳锦华仍然无法自由行动。但是,他们有经验有智慧,指点裴俊超和裴运祥,很快就让兵工厂走上了正轨。一批接一批武器弹药从这里运出去,送到了抗战国军手里。运送武器弹药的人也为他们带来了外面的消息:武汉已经沦陷了。
犬养雄一听到武汉落入日军手里的消息,大喜过望,赶紧来到汉阳。一座空空的兵工厂呈现在他的眼前。
“汉阳兵工厂不能为我所用,不能为皇军所用,我把它一举炸平!”他恶狠狠地咆哮道。
小泉次郎脑子一转,就给这片土地找到了用途:“支那人的兵工厂已经不存在了,我们可以在汉阳重建一个兵工厂,为大日本皇军服务。让汉阳的旗帜,指引大日本皇军把支那军队全部消灭。”
裴元基站在山冈上,遥望着北方,脸色铁青,喉管里咕咕咕叫个不停。虽说早已知道日本人会占领武汉占领汉阳,但是,一旦事实摆在眼前,他还是悲愤不已。他怒火满腔,他很想大喊大叫,可是,他只能默默地注视武汉方向,流出了痛苦的眼泪。
欧阳锦华站在裴元基身边。自从小泉次郎教会他跟孙子说话并且安抚孙子的方法之后,只要不生病,他就能把孙子照顾得妥妥当当。听说犬养雄一在汉阳兵工厂的原址上搞出了一个崭新的兵工厂,他同样气愤难当,说道:“要是把汉阳兵工厂的一切全部毁掉,不让它落到敌人的手里就好了。”
“犬养雄一,你占领了汉阳兵工厂,却汉阳兵工厂的精神永远不会消灭。你等待着,中国军队一定会把你们全部消灭光!”裴元基竭斯底里地怒吼道。
噼里啪啦,前面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裴元基和欧阳锦华站在山冈上,也感到脚下在剧烈地震动着。他们情不自禁地向爆炸声传来的方向望去,眼帘飘荡起一股浓烈的硝烟和灰尘。
“不好,发生了爆炸!”两人心头同时一凛,拔脚就想奔向硝烟弥漫的地方。
噗嗵,噗嗵,接连两声响,两人同时倒了地,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身子不听话,一个劲地朝山下滚。他们听到了杂沓的脚步声。许多人正朝硝烟弥漫的地方跑去。有人发现了他们,把他们搀扶起来,抬着他们就是一阵急行。很快,他们就到达现场,只见裴俊超正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兴高采烈地挥舞着手臂。许许多多工人和兵士在那儿狂欢不已。
原来是在试爆新式炸药。裴元基和欧阳锦华都想起来了:还没离开汉阳,他们就已经带着裴俊超裴运祥在革新火药。到了辰溪,他们病倒了,孩子们却仍在日夜不停地做实验。裴俊超曾经告诉过他们,今天就要试爆火药。可是,听到日寇攻占了武汉、犬养雄一在汉阳兵工厂原址建起了兵工厂的消息,他们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硬是把这件事给忘掉了。
亲眼看到整座山冈都飞走了,他们异常兴奋。眼帘接连不断地闪现了一个接一个的幻影:工人们正在把这种炸药装填在制式炸弹壳子里,制成了新式炸弹;把这些炸药装填在手榴弹芯和弹壳里,制成了威力强大的手榴弹和子弹。它们奔赴战场,发出了一声声怒吼,炸翻了一排排日寇,炸得日寇血肉横飞,炸得日寇闻风丧胆。
裴元基不由绽放了会心的笑意。自从日寇向中国发动全面攻击以来,这是他第一次露出了会心的笑。
欧阳锦华一样兴高采烈,一样露出了会心的笑。突然,他听到了一个刺耳的大叫声,这个声音是如此清晰如此令人心悸,以至于他的心一紧缩,马上大叫一声:“浩天!”
跟着,欧阳锦华就想朝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冲去。可是,他脑袋一晕,身子就朝地上倒去。旁边的工人迅速伸出手来,把他扶住了。
裴元基心头一凛,赶紧催促工人扶着他们奔向欧阳锦华的帐篷。大老远,他看到一个人影正一个劲地朝山冈上猛冲;还有一个人远远地跟在后面,每跑一步,都会重重地跌倒在地,好半天才起得来。
前面的人是欧阳浩天,后面的人是裴云珠。一看清楚那两个人影,裴元基心里就隐隐作痛,半晌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当他再一次举头去望时,裴俊超裴运祥殷雪儿和一大堆人已经围住了欧阳浩天。
欧阳浩天眼睛彤红,唾沫四溅,不断地朝人群冲去。殷雪儿站在那儿,轻声呼唤着:“浩天,我是雪儿。”
然而,欧阳浩天丝毫也不理会她的呼唤,继续一个劲地朝人群展开攻击。趁着人群向后退缩的当口,他从一个宪兵手里夺过了一条枪,双手胡乱地摸着枪,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枪响,他双手往外一扬,枪掉在地上,眼睛怔怔地盯着它,好像老虎盯着一个猎物。
“抓住他,快一点抓住他。”殷雪儿连忙催促裴运祥。
裴运祥飞快地冲上前去,在欧阳浩天再一次去抓枪支的时候,死死地把他压在地上。欧阳浩天胡乱地扭动着,嘴巴到处乱啜,一口咬在裴运祥的手上,就再也不松开,摇摆着头,想一口把他的手吞进肚子里。
殷雪儿大惊失色,连忙抢上前去,就要搬他的嘴巴。
裴元基和欧阳锦华在工人的搀扶下,赶到了现场。欧阳锦华轻轻地呼唤道:“浩天”。一面呼唤,欧阳锦华一面伸手去摸他的脑袋。
欧阳浩天把嘴巴一松,放开了裴运祥的手,怔了怔,一口咬向祖父。这一咬,就把欧阳锦华的手指咬断了。一股血腥味直扑欧阳浩天的鼻子。欧阳浩天愈发兴奋,不停地把祖父的手指朝嘴巴里送。
“浩天,你在干什么?他是你的祖父!”裴元基叫唤道。
“爷爷,叫唤有什么用啊?他疯了,他谁也不认识了。”殷雪儿气恼已极,双手握成拳头,重重地往欧阳浩天头上砸去。却不等她砸下去,裴俊超照着欧阳浩天的脖子就是一拳。欧阳浩天仰面倒在地上,再也动弹不了。
“快,把他们都送到医院里去。”裴俊超命令工人们。
忙乱的人群抬起欧阳锦华和欧阳浩天,快速朝医院方向奔去。裴元基仰望天空,质问道:“上天呀,你要怎么折磨我们,才肯罢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