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事变和平落幕了。国民党人跟共产党人再一次联手，结成抗日统一战线，秣马厉兵，就要向日本人开战了。
自从汉阳兵工厂制造出第一条毛瑟式步枪以来，裴元基就一直盼望着中国军队能够全面地向侵略军开战，却总是不能如愿，压在心头的憋屈与无奈，让他痛苦，让他难受。现在，中国军队终于要砍向日本侵略军的脑袋，裴元基自是异常欣喜。更让他欣喜的是，经过多年的研究与改进，比迫击炮和冲锋枪性能更为优良的新式枪炮终于研制成功了。
“我要尽一切努力，造出更多的好枪好炮，造出更多的子弹和炮弹，让日本侵略军尝一尝中国人为他们预备的大餐。”他在内心发狠地说道。
想一想这几年经历过的痛苦，他仍然无法释怀，思绪飞腾，把他拉进了那段永远无法磨灭的记忆。
日本人强占了东北之后，一方面以东北为跳板，一步步向华北扩张，隐隐然露出了变华北为东北的端倪；另一方面又从上海开辟了新的战场，将侵略锋芒直接指向南京国民政府的卧榻之下。蒋介石不仅忘掉了老祖宗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古训，没有跟共产党人联合起来，去共同抗击日本侵略军，反而继续执行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对外采取不抵抗政策，对内却进一步加强了对共产党人的围剿和追杀，一直把分布在江西鄂豫皖以及湘西地区的共产党军队全部赶到了偏僻的陕北。
裴元基亲手仿制、研究、设计和制造出来的武器弹药，没有用于抗击日本侵略军，却被蒋介石用来屠杀共产党人。虽说对共产党没有多少好感，但是，大敌当前，出于民族利益的考虑，他发出了一声接一声呐喊，试图制止蒋介石对共产党人的疯狂屠杀，却没有人理睬他。他只能对着天空扼腕叹息。
“我曾经对你说过，南方政府也好，北洋政府也好，都是为了争权夺利。可是，你一定要帮助南方政府。南方政府取得了天下，还不是一样吗？国家一点也没有改变。你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还管它干什么呢？”欧阳锦华带着孙子外出治病，回到汉阳以后，听说了大舅子的事情，因为感念裴家在自己带着孙子求医的这段时间里对欧阳家族的照顾，连忙跑过来劝说道。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怎么能不管呢？你已经在浩天身上花费了不少精力，他也日益好转，你也得跟我一道，回去兵工厂。”
“回兵工厂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进一步改进现有的武器装备，研制新式武器。”裴元基理所当然地说道：“外敌入侵，没有更好的武器弹药，我们的军队怎么可能跟敌人战斗下去？”
“亏你还想得出来。”欧阳锦华发出了一声冷笑。
“我觉得，裴大哥说的有道理。这几年，我们为了给浩天治病，走南闯北，的确花费了不少精力，也亲眼见识过日本人的野蛮。如果没有好的武器弹药，中国军队就是跟日本人打起来了，也占不了什么便宜。”欧阳锦亮说道。
“你们以为中国军队能够打日本人吗？简直是做梦。”欧阳锦华仍是冷笑。
“睡狮到了应该醒过来的时候，一定会醒过来。”裴元基说道。
“我也相信。”欧阳锦亮说。
“你们相信，你们就等着睡狮醒过来吧。眼下，浩天却是我唯一的牵挂，我不能不对他尽心尽力。”欧阳锦华丢下一个话头，就再也不跟他们说话了，起身就走。
欧阳锦亮注视着弟弟离去的身影，说道：“他还是那么固执。”
“他说得没错。无论怎么说，浩天发疯，是我们裴家的责任。”裴元基说道：“我相信，等待中国军队真要跟日本人开战的时候，他还会回到兵工厂来的。”
这之前，欧阳锦亮和欧阳锦华带着欧阳浩天，不仅去了曾经给欧阳宁儿治病的那家英国人开设的医院，也去了许许多多其他地方，请了数不清的中西名医为欧阳浩天看病。没有奇迹。欧阳浩天的病情时好时坏，好上起来宛若正常人，坏上起来就一天比一天恶化。他不再只是对女人喊姑姑，也对男人喊姑姑，喊过之后，就飞快地冲过去，抱起人家就是猛烈地摇动。最后，欧阳兄弟只好听从英国医生的建议，让欧阳浩天住进了英国人开设的医院。
欧阳家的事一传入耳朵，裴元基就感到难受。可是，别说新式枪炮还没有研制出来，就是对已经制造出来的枪炮的改进工作也几乎陷入了死胡同，他抽不出时间去过问欧阳家的事情。
在实验室里破解不了老师留下的难题，脑子一闪，裴元基想到了几十年前自己亲手拿起一支步枪，在武昌城外一个空旷的荒野和新军一道进行实弹演练的事情，不由得眼前一亮，心里想道：什么是最好的武器？能够针对敌人的弱点，全面压制敌人，不让敌人的武器发挥作用，就是最好的武器。眼下，有了一个明确的敌人，不研究好敌人的武器装备，哪里找得到自己最需要的东西？日本人把军事触角伸向了华北。到华北去，就可以亲自领略日军武器装备的威力。他于是决定亲自去华北看一看。
姚心林大吃一惊，说道：“你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怎么经得起长途跋涉？再说，到了战场，日本人的子弹可不长眼睛。”
“我是制造枪炮弹药的，跟子弹有默契，子弹见了我会拐弯。”裴元基笑道。
“可是，你要到战场上去，碰到的是日本人造的子弹啊，它们见了你也会拐弯吗？”姚心林气得笑了起来。
“只有是子弹，见了我都会拐弯。”裴元基一本正经地说。
“那也不行。你一个人上路。我怎么都不放心。”姚心林知道丈夫心意已决，阻拦不了，只有采取了拖字诀，说道：“运祥不是快要回来吗？有他陪伴着你，我才放心。”
“好的，就听夫人的吩咐。”裴元基想到还得为去华北做准备，欣然同意。
这几年，姚心林的心里比丈夫还要痛苦。丈夫可以一门心思研究怎么改进枪炮弹药以及制造新式枪炮弹药，对家里的事情不闻不问，她却不行。儿媳去世之后，一大家子人口，就只有她一个女人操持着。虽说事情大都由丫鬟佣人们去做，却点点滴滴她都要考虑得到安排得到，哪里轻松得了。欧阳兄弟带着欧阳浩天四处求医，家里只剩下妹妹裴云珠，成天魂不守舍，担心受怕。姚心林每天都会过去看一看裴云珠，陪她说说话，安慰安慰她。有时候恰好遇到欧阳锦华，一见他那充满哀怨的眼神，姚心林就感到不是滋味。欧阳浩天的确是欧阳锦华的孙子，却也是自己的嫡亲外甥孙。孩子疯了，姚心林心里的痛苦，比欧阳锦华还少吗？何况，在欧阳浩天视欧阳锦华为仇敌的时候，是姚心林把欧阳浩天留在自己的家里，让小家伙感受到了亲情和温暖。但是，她说不出口，她也不能对丈夫说。她曾经打听到了侄儿要拉欧阳浩天去参加游行队伍的原因，心里活动开了，觉得能让殷雪儿早一点跟欧阳浩天完婚，兴许就能把欧阳浩天的疯病彻底治好，就去找刘玉蓉。
刘玉蓉依然很理智很精明，知道殷雪儿在欧阳浩天还没有完全疯掉之前就已经想退婚了，现在要求人家嫁给他，岂不是痴人说梦？不过，碍于姚心林的面子，何况欧阳家族又只有欧阳浩天一根独苗，不管人家殷家同意不同意，总得去探一探口信。于是，她亲自去了殷家。
殷雪儿正好在家。她已经听说了欧阳浩天发疯的事，也听说裴俊贤跑掉了。她连忙跑去裴家，想探听裴俊贤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她自然探听不出准确消息，就准备回家拿一些钱，出去寻找裴俊贤。结果，一回到家，就被父母逮了一个正着。欧阳浩天发疯的事传到了她父母的耳朵。欧阳浩天就是再聪明，欧阳家族就是声望再高，殷父殷母也不会把女儿往火坑里推。一见女儿回了家，马上就跟她商量退婚的事。殷雪儿自然万分高兴。她还得去找裴俊贤。殷父殷母毕竟见多识广，到处都在打仗，一个女孩家，出去怎么找得到裴俊贤呀。不如先给裴家递一个口信，让裴家把人找到了，女儿就嫁过去。殷雪儿一听父母说得有理，马上取消了找裴俊贤的念头，要求父母立刻就去退亲。父母说欧阳浩天刚发疯，再给人家添乱不厚道，等过一段日子，欧阳锦华心里平和了，再说也不迟。殷家想等，没料到欧阳却不想等。
刘玉蓉先绕了一个大圈子，然后说到正题：“雪儿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好姑娘，谁娶她都是福气。要她嫁给浩天，的确太委屈了。可是，浩天变成这样，我们心里不好受，就想，也许雪儿嫁给他，他的病就会好起来。”
“要我嫁给一个疯子。我不干！”殷雪儿没等她把话说完，就火冒三丈，腾地跳了起来，又是跺脚，又是挥手，吼叫道。
女儿太无礼了。殷父殷母吃惊不小，连忙怒喝女儿。却殷雪儿理也不理，继续说：“告诉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吧。欧阳浩天就是不疯，我也不会嫁给他。我要嫁的人是裴俊贤。”
刘玉蓉满面含羞地回去了。
姚心林得到回话，一样目瞪口呆。这可怎么好。欧阳锦华已经为浩天的事，嘴上不说，心里对裴家恨之如骨了，殷雪儿怎么偏偏要喜欢裴家的人呢？你不嫁给浩天就不嫁给浩天，什么人不能找呀，偏要去找俊贤，岂不是让欧阳锦华增添了对裴家的怨恨吗？好在裴俊贤已经离开了裴家，投奔红军去了。她便跟刘玉蓉商量，该怎么对欧阳锦华和裴云珠说这件事。
其时，欧阳锦华兄弟正带着欧阳浩天在上海求医，府上只有裴云珠。
裴云珠一直头脑发昏，根本顾不上让孙子成亲的事。听了两位嫂子的话，她的心里想道：浩天已经疯了，也怪不得殷家不认账。但是，殷雪儿要嫁给裴俊贤，她一样感到很为难。
跟欧阳锦华成亲几十年，丈夫的每一点变化，裴云珠都感觉得到，也触摸得到，丈夫再也不是刚成亲时的丈夫，变得莫名其妙，变得小肚鸡肠，变得令人猜疑。她甚至想过，恐怕哥哥每次遇到的危险，都是丈夫私下里捣的鬼。夫妻本是同林鸟，她本来是相信丈夫的，却一遇到丈夫那道不可深测的目光，她就会情不自禁地往坏处想。虽说没有任何事实依据，却有一点是肯定的：儿子死了之后，她就成了丈夫折腾的对象，她只有含辱忍垢，忍受着丈夫的折磨。她很想对丈夫说一声，儿子死了，她其实比他还难过还痛苦，可是，说了又怎么样呢，丈夫会对她好一点吗？所以，她心里忍受着痛苦，表面上还要装做没事人一般。
她更得永远跟丈夫站在一起，要不然，她真的很难想象得到会是一种什么结果。每一次，丈夫对裴家大施淫威，她都不得不帮着丈夫。她的心其实在流血。眼下，怎么会又出现跟裴家扯在一起的事情呢？因为孙子发疯，丈夫已经对裴俊贤恨之如骨了，要是再增添上殷雪儿的事，他会怎么想？他只会以为那是裴俊贤早就计划好了的，要把孙子逼疯，然后娶殷雪儿进门。他暂时不能拿裴俊贤怎么样，就会更加变本加厉地折磨她。
想到这些，裴云珠的心揪起来了，刀割一般的痛。她不能让这件事发生，说道：“殷雪儿可以不跟孙子成亲，却决不能够嫁给裴俊贤。”
“虽说我也不愿意殷雪儿嫁给俊贤。但是，那是人家的事。她愿意不愿意嫁给俊贤，是不是能嫁给俊贤，不由我们说了算。”刘玉蓉说：“只要你答应殷雪儿不跟浩天成亲就行，管其他人的事干什么？”
“我也不想管。”裴云珠差一点流出了眼泪，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你放心吧，俊贤已经跑了，殷雪儿就是想嫁给他，也嫁不了。”姚心林理解小姑子心里的苦楚，说道。
“是的，俊贤跑了。”裴云珠停止了哽咽。
“浩天跟殷雪儿没有指望，俊贤也跑了。”刘玉蓉说道：“我们再也不用去管殷家的事了。”
可是，殷雪儿却不能不管。她一再催逼父母去打探裴俊贤的消息，总是被父母遮掩下去，一时不忿，自己跑去裴家，一见姚心林，就直接询问裴俊贤的下落。一下子就勾起了姚心林的伤心事，让姚心林痛苦地流下了眼泪。殷雪儿一见她总是流泪，却说不出话来，心里一急，加紧催逼，越催姚心林越是伤心。
裴俊超回到了家，见此情景，想起欧阳浩天发疯和裴俊贤出走都跟殷雪儿有关，气就不打一块来，怒骂道：“你是不是觉得没有把裴家和欧阳家里的人都逼疯逼死，就不解气呀？”
殷雪儿被他一骂，脑子清醒了许多，朝他愤恨地瞪了一眼，一溜烟地跑掉了。她并没有放弃从裴家得到裴俊贤消息的打算，相反，这个打算更加坚定了。她每隔几天，都会跑到裴家来，不再直接询问裴俊贤的下落，像女儿回娘家一样，先对姚心林甜甜地喊上一句：“伯母！”然后帮她做这做那，还跟她谈心。
姚心林心里明镜似的：殷雪儿还是没有放弃裴俊贤。她怎么能跟殷雪儿实话实说？放下欧阳锦华一定会更加痛恨裴家不说，国民党一直就没有放弃过对共产党人的围剿和屠杀，不论是江西红军，还是鄂豫皖红军，随时都处在国民党的围攻之下，炮弹和子弹都没长眼睛，谁知道俊贤是生是死？再说，把一个女孩子推向死亡的境地，她做不出来。
有时候，殷雪儿来到裴家，恰好裴俊超也在。裴俊超见她跟母亲在一起说笑，也就不再呵斥她，慢慢地也跟她说一说话。
欧阳锦亮兄弟带着欧阳浩天四处求医，虽说没能把欧阳浩天的病彻底医好，却也大有好转，遵照医生的嘱咐，只有把孩子带回武汉，送到英国人开设的医院去静养。裴俊贤出走之后，再也找不到人接手欧阳家族的生意，欧阳锦亮无计可施，只有重出江湖，从弟子当中着意培养人才。
一回到家，欧阳锦华就想赶紧为孙子把殷雪儿娶回来。没想到，刚一跟夫人提了一个头，夫人就说：“两位大嫂早就想让浩天尽快和殷雪儿成亲，却被殷家拒绝了。再怎么提这件事呀？”
“拒绝了？”欧阳锦华目瞪口呆，好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人家觉得浩天已经疯了，当然不肯再嫁给他了。”裴云珠叹息道。
“浩天没疯，浩天已经好了。”欧阳锦华马上恢复神智，把姚心林和刘玉蓉找到一起，说道：“你们能为浩天着想，我真是感激不尽。只是，殷家并不知道，其实浩天已经有所好转。请你们再去殷家说一说，让雪儿跟浩天快点成亲吧。”
“已经退了的亲，还能说回来吗？”姚心林和刘玉蓉相互瞄了一眼，问道。
“能，怎么不能呢？殷家在退亲的时候，并不知道浩天的病已经好了呀。只要你们跟殷家说出事实，人家一定会同意。”欧阳锦华说道。
姚心林和刘玉蓉心里蛮不情愿，却看着欧阳锦华的热乎劲，又不忍拂了他的心意，只有答应去殷家走一趟。这一走，不仅没有把事情走好，反而惹得殷雪儿的父母满肚子的不高兴。
“殷家怎么能这样呢？”听嫂子把去殷家的经过一说，欧阳锦华一颗火热的心顿时掉进了冰窟，犹自有点不相信地说道。
“人生在世，谁的父母不希望子女过上好日子呀。”刘玉蓉说道。
“殷雪儿想过好日子，难道浩天就不想好日子吗？”欧阳锦华说道。
“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凭着欧阳家族的地位，浩天到哪里找不到一个比殷雪儿更强的女人呢？”刘玉蓉劝说道。
欧阳锦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默不作声。
刘玉蓉看到小叔子已被说动心思，继续说：“为这件事呀，别说我弄得灰头土脸，裴家大嫂也很难堪呢。嫂子今天怎么也得说一说你。浩天弄成这样，不是裴家的错。裴家一直在帮助你。是浩天自己没有从宁儿的死里走出来，怪不得裴家。我们跟裴家的关系就是亲兄弟姐妹。你却把裴家当成了仇人。你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